掛 青
究竟是“掛青”,還是叫“掛親”,雖然我一時說不出原因。但我更認同“掛青”二字。小時每到清明節(jié)前日,就見母親用石磨磨好糯米粉,做成扁扁圓圓的糯米春餅,然后蒸熟。把從火炕上取下的臘肉,洗凈之后,再切成二三兩左右叫“刀頭”的小塊,然后一塊塊放鍋里用水煮熟,預備明天“掛青”用。而父親,就在火塘邊用鐵制的半月形大人叫“錢子”的東西打“紙錢”,預備清明掃墳用。
現(xiàn)在回憶起來,我們小時候除了盼望過年外,也盼望過清明節(jié)。不但可以去掃墳,聽父親講些風水的事情,也可以說去溫習一下家史。作為一般老百姓,他們的家史不是寫在書上,也不會寫在書上,而是寫在墳地的墓碑上與活著的人的心里。如果窮的人家連墓碑也沒立上的,靠活著的人口傳給后代了。如果將自己的家史口傳給后代,平時為了活下去不停忙碌奔波,沒有時間口傳,最恰當?shù)臅r期莫過于清明了。
過清明節(jié)不但有好吃的母親做的白糯米春餅子吃,還有肉吃。雖然被祖宗“吃”過的食物,留有濃濃的“香火”味,但對于那時還愁吃的年月,無疑是美好的盛宴。我作為家里唯一的男丁,按祖宗流傳下來的規(guī)矩,我是必須跟父親去掃墳的。
掃墳的前一天晚上,父母就叫我們早早地睡,一到清明那天就得大清早起來,父親手提著裝滿蒸熟的還冒著熱氣的白糯米春餅與“刀頭”及鞭炮、紙錢、香火的籃子。腰上系著裝著柴刀的木刀盒,手里拿著割墳上雜草的鐮刀。我姐姐也拿了鐮刀,我與妹妹什么也不拿,像歡快的麻雀,望著四處山嵐起的白霧,聽父親一下說我太公的事,一下說我祖母的事,一下說我奶奶與爺爺?shù)氖?。最有意思的是說我祖母,一輩子不知生了多少兒女,最后活下來的就只有我爺爺。我爺爺是怎么活下來的,連我父親也覺得奇怪。他小時聽我爺爺說,我爺爺常被祖母放在火塘的炕上或塞進大抽屜里,就去做自己的事去了。我父親說我祖母埋的地方風水好。他說他能講會說,能文能武。他說我長得俊,也能說會道也是祖母把我送到人間來的。并說風水寶地的墳自己會長,像植物一樣,一年又一年地會長。風水不好的墳,連墳上的草也長得不茂盛。作為風水先生的父親,總會說這些趣事。有時還說到村里某某村民聰明,是因為他家埋有“猛虎跳界”“仙鵝下水”的風水地,或是說人家家里的某某先人埋有什么“龍口”“虎口”“蛇口”或葬有什么活龍地。在父親的潛移默化中,我們也開始觀察起墳邊的風景來。
一到墳地,父親與姐姐開始用鐮刀掃倒墳上的雜草。父親像剃頭匠,一下就將如人頭的墳地剃了個又干又凈的光頭,然后在墳頭頭頂添幾根“掛青”棍。有的墳頭的“掛青”棍已經(jīng)在清明長出葉子來了。父親邊插“掛青”棍邊說這是風水好的表現(xiàn),風水不好的墳地,光插一根棍子是長不出葉來的。然后父親指著墳前的風水跟我大講一通,給我進行風水學的啟蒙。
在父親給我“風水”啟蒙的那一刻,我望著墳前的風景,確實是讓人吃驚的。有的墳前那山河的氣勢,真可以說“氣吞山河”,那雄壯之氣自不能言說。
插完“掛青”棍,父親就讓我在墳頭“掛青”棍上掛上他用“草紙”打的散錢。因為“掛青”棍朝天的剛能夾進紙錢一頭,已被父親用刀“破”開了一點小縫。我們那里大人打的紙錢是一版一版的。一張書本大的“紙錢”上是又獨立又相連的象征性的圓形紙銅板。這個任務基本上是我去完成,因為女的是不能上墳頭的。尤其是婦女,女孩倒還可以。一般情況是不允許的,一說是對祖宗的不敬,一說是女人有“玉”氣,怕“玉”壞了墳上的風水,那樣會對活著的子孫帶來霉運。所以姐姐妹妹只在墳周圍用成版的紙錢掛在墳的東西南北與墳前“中”的五方上,叫掛“五方”,然后在墳前先插上點燃的三根香,再放上一個“刀頭”肉,再擺上一些白糯米春餅,擺上三個小瓷酒杯,用酒將三個杯子里象征性地倒點酒,再在“剃開”的稱為“散錢”的堆上放上幾個“忠敬”。“忠敬”也是“紙錢”的一種,是疊折成四方形的“紙錢”。我們那的“紙錢”分兩種,一種叫“忠敬”,一種叫“散錢”,“散錢”就是書本那么大的,不用疊折的,而是書本那樣大的草紙一層層疊著打出來的。
待把這一些擺上,把“紙錢”點上,放完鞭炮,對墳頭三拱手,再跪拜下去起來,口中念念有詞,大意是要埋在地下的祖宗與管風水的龍神保佑我們一家人,做生意的發(fā)財,當官的當官,讀書的金榜題名,然后就叫我給“墳”里祖宗與風水龍神下跪。父親拿著“卦”,一種兩片像牛角從中鋸開合在一起拇指大的“卦”。扔地上后,一片截面朝天,一片截面朝地的叫“勝卦”。截面都朝地的叫“陰卦”。截面都朝天的叫“陽卦”。父親對墳說:“保佑唐國明今年讀書搶頭名,打一個‘勝卦。”“卦”從父親手里一扔下去,如果是“陽卦”,父親就說:“噢,祖宗已實領實受,再來一個‘勝卦,保佑唐國明將來功成名就,名揚天下?!闭f完,再拾起“卦”合好,又朝地上丟下去,如果是個“陽卦”,父親說:“看來今年家里六畜興旺,財氣旺,再來個‘勝卦,串連三‘卦。”反正父親不達目的就不罷休,一直到“卦”打好。如果老打不好,父親就會朝燃著的“紙錢”堆上添“忠敬”,口中說:“其他的各路神仙與我?guī)煾?,不要來‘造卦,不要作怪搗亂,我把這些‘忠敬交于你們,你們要保佑唐國明健康成才,健康成長。”直到打好了“勝卦”,我快要膝蓋跪麻了,才讓我起來。我當時似乎被父親拉到另外一種神秘里?,F(xiàn)在想來,當時父親好像為了我與神在討價還價一般。
我跪完后,然后是姐姐妹妹過來跪拜墳頭。她們跪拜時過程就簡單多了,父親早已把“卦”卷進褲兜里。姐姐妹妹跪完起來,父親就把杯子里的酒灑在墳頭地里,見紙灰沒有了火星,才要我們吃糯米春餅,有時里面夾有蓍草。把“刀頭”放在籃子的另一頭,因為祭下一垛墳時,要用另外的,不能用現(xiàn)在用過的。
在掃墳的路上,如果看到荒墳。我們好奇地問父親那墳為什么沒人掃了。父親就說他們已無后人,或是后人已背井離鄉(xiāng)妻離子散地到他鄉(xiāng)去了,或是說在以前疫病流行“倒家亡”了。父親一說這些我就奇怪。我想除了我們這些人呆在這山里,難道還有人呆在更遠的山里。如今想起來,也許我故鄉(xiāng)的歷史就埋在那些墳里,那些墳也許就埋有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再也無人挖掘,再也無人口傳。每遇到離我家祖墳不遠的一些荒墳,父親也善意地去掃一掃,“掛上青”,擺上祭禮。我問父親,為什么要去管啊,父親說:“那是塊風水寶地。”他接著就跟我們說起好多年前因為某某掛了荒墳的“青”,那埋在墳里的人托夢給某某,幫某某中了狀元的事。開始,父親說這事我有點懷疑,但有一年我們在給祖母掃墳時,從墓碑下爬出一條蛇,父親沒有打這條朝我們伸出舌頭,似在微笑的蛇,而是用棍子挑著它放在一旁。那條蛇在那棍子上就那么掛著,吐著舌頭看著我們微笑,直到我們祭掃完了,它也沒爬走。在父親又把它用棍子挑到那墓碑下才沒看見它了。父親說它鉆到墳里去了,說它是龍神與祖母的化身。然后又跟我們說:“以后你們要勤儉持家,子孫滿堂,那樣百年歸后,墳前才不至于那么冷清,墳前一冷清,旁人就會說這家人家門不幸,已經(jīng)絕后無人的狠毒之話的。”
從一大清早“掛青”掛到中午的時候,就回家吃母親在家準備好的午飯,父親就領我去二十里外“唐家”集聚之地金塔村去“掛眾青”,“掛眾青”就是說去掃自從這一脈開始到如今的老祖宗們的墳墓?!皰毂娗唷币部梢哉f是我們這一脈唐姓人的一次從四面八方來的聚會。也可以說是一次家族史口語心傳的普及。我就是小時在跟父親“掛眾青”的路上得知了我最初的老祖宗是從廣西全州來的,而廣西全州的老祖宗是從江西,而推至更遠,我的老祖宗發(fā)源地是如今的山西,唐姓這個宗族起源于西周山西的唐國。
對于我來說,清明尤其說是祭祖掃墳,不如說是一次又一次對自己家族史的溫習,一次又一次對自己從哪里來的追問,更是一次又一次“孝”與“家族”靈魂對自身潛移默化的一次悄無聲息地融合。作為一個中國人,作為一個唯一沒有中斷過文明的古國來說,通過清明掃墳的過程,你就可窺見許多。
四 季
山野里隨著鳥的叫聲什么都探出頭來看熱鬧時,埋在土里的春筍就在春雨里長了出來,蘑菇遍山野全是。我與姐姐妹妹提著籃子大清早迎著細雨去采回來,在兼廚房煙火的二樓木板上攤開,或者直接一籃一籃地掛在火炕上,待干去了水分,最后成為最好的下飯菜。而父親這個閑了一段時間的獅子,終于閑不住,去山林里下套,下陷阱,下夾子弄野山羊與野豬去了。有時與幾個堂伯背著火槍去打來竹林里咬春筍吃的野豬。
每次村里人打野豬回來,幾乎村里每家都會分到一塊野豬肉。一吃野豬肉的時候,父親就跟我們說他過去打獵的輝煌。說他打獵的師傅還是我母親的三姨父。去山里打野豬下套,下鐵夾子還要懂得“下梅山”,“ 下梅山”是一種巫術,說是獵人發(fā)動什么陰兵陰將搜山,將野豬、野山羊往那夾子與陷阱下套處趕。如果有野豬中了套,被倒掛在樹上,如果踏了陷阱,就會掉坑里再也爬不出來。而夾子只要夾住它們的腿腳或嘴巴,它們也難逃命,即使逃脫了,也會留下足跡,父親就會帶人理著那些足跡在一天兩天內(nèi)找到它們。更可怕的是放“炮筒”,“炮筒”就是把一個塞滿炸藥的竹筒外涂滿了野豬們喜歡吃的油,它們聞著那味以為是什么好吃的東西,一口咬下去,炸藥一響,定會把它們炸得稀爛。有一年父親放“炮筒”炸到了一個兩百多斤重的“聾豬”,父親是一個人從山林里扛到村里背后的山上,確實扛不動了,才喊母親用竹杠去抬回來的。
山里人苦,為了點好吃的,總是使出這些在現(xiàn)在看來極為殘忍的手段。一到獲得獵物,父親就會與人慶“梅山”,也就是向神舉行一個儀式。一般是頭戴著斗笠,身穿著棕皮做的避雨的“蓑衣”,對著擺著一整只生野豬或野山羊與香火通明的祭桌,邊敲著鼓,一個喊著,一個回著,大多是用這樣不堪入耳的話來表示喜悅。待獸骨多了,父親就會“熬膏”?!鞍靖唷本褪怯盟械囊矮F骨頭放火上的鍋里煮,直煮到骨頭全成了“膏狀”,再被裝進一個又一個小小的竹筒里。冷卻后,就成了膠質(zhì)狀,顏色是透青色的,吃時破開竹筒,吃后對身體很補。我記得我二三歲時,父親常給我用刀切“膏”吃。
待春分清明谷雨過后,村里所有的梯田都積了水,如一塊塊掛在天邊的明鏡時,父親就開始拿出去年夏天從山里砍回的絞去了皮、掛在火炕上的“犁彎藤”。父親取下后開始套犁牽牛下田犁田耕種了。待春種的秧苗一長出,正好能移插的時候,父母就開始擔“芋”,“芋”就是牛欄豬欄去年春種后一年積下的被鐵耙拖出來堆在豬欄牛欄外的有機肥料。一擔一擔地用“芋篩”挑到田里。過到端午節(jié),去深山老林溪邊采回箭桿竹上發(fā)出的粽葉,包著白糯米,煮出清香的粽子吃后,插完的秧苗就要開始“踩青”了?!安惹唷本褪侨ド嚼锊烧獦淠旧蟿傞L出的嫩樹肉枝,一把把捆好,踩到田中秧苗與秧苗的空隙里。踩完“青”,農(nóng)歷“六月六”來之前的梅雨季節(jié),我們就開始去我們以前存在過的那片深林里摘早熟的楊梅。吃后,就跟外婆家來的小姨去外婆家過“半年節(jié)”。在外婆那里叫“小春節(jié)”,是專門接女兒女婿與外甥女外甥仔去團聚很隆重的日子。
從外婆家回來后,就開始跟父母去竹林里砍竹料,破竹料了。這竹料就是剛由竹筍長高開枝,脫去筍衣,剛從竹枝上長出葉,主干剛變青時的嫩竹。在這時砍倒竹林中過密過稠的,五來尺的一節(jié)節(jié)砍斷,破成一塊一塊的,曬到青皮干成金黃色時就捆成捆,在兩捆之間穿一根竹杠,朝天的一段用一篾片連接好,再用肩挑到造紙廠的“料站”去換錢。
那幾個月,只有過農(nóng)歷七月十五,我們叫過“七月半”,父親母親才在家休息。父親打了不少“忠敬”與“紙錢”,然后將“忠敬”兩個一封的用一張四方的草紙包起來,然后再用毛筆寫上“敬賀某某老大人或某某老孺人多少封。孝男孝媳某某,孝子孝孫某某,孝女某某共同供奉”這些字,再到七月十五那日黃昏在路邊燒了,說是讓那些回家里來過“七月半”的老人好帶著這些錢去揚州看戲。開始三天,就是農(nóng)歷七月十三到七月十五日這三天,要給祖宗們“下飯”。“下飯”就是一家人在吃飯前,父親要在家里神龕“天地門前”該插香的插香,該燒紙錢的要燒紙錢。一般是堂屋神龕前紙錢三堆,神龕上層中間香碗插三根,兩邊左右一個香碗各插一根香,下層土地神龕里一支香,堂屋門前的“天地門前”紙錢一堆,插香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