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思而非懷戀的青春回望
——談電影《芳華》

湯晨光

《芳華》，無論從片名，還是滿屏的靚麗青春影像來看，都很容易贏得“青春片”這一分類標簽。青春片常有的激情、感傷、成長、集體生活、回顧等因素，片中也都算具備。但對《芳華》來說，青春片只是其表層屬性，在這青春風景的背后，在它的故事里、情調(diào)中，彌漫的是要滄桑得多的審視和反思。正如其敘述方式所顯示的，《芳華》是將要步入老年的蕭穗子對青春歲月的回望，那頭是一片青春的身影，這頭是兩道深沉冷峻的目光。那一代人的青春芳華是在一個特殊的時代綻放的，他們的青春故事也是那個時代的故事，影片是青春片的同時，也是“時代片”（period drama），它是對一個時代的傳神寫照。影片主體部分涉及的時代和文學史上的“傷痕反思”潮流所涉及的時代重合，加上其研求沉思的敘事方式和回顧的視角，就更使《芳華》具有了“傷痕反思”文學的特質(zhì)?？梢哉f，《芳華》是“傷痕反思”文藝思潮的復蘇和接續(xù)，是“反思片”，只是比它的先驅(qū)更為沉靜和深厚。

“反思”屬于態(tài)度和認識的范疇，“時代”則是曾經(jīng)存在過的事實，它覆蓋著20世紀70年代末之前的一段時間，所反思的正是那個時代及其創(chuàng)傷?！斗既A》中彌漫著 從一個部隊文工團的角度可以看見的時代光影，那個時代的具體面貌，而這些作為影片背景和故事因素的時代元素，正是今天的絕大部分觀眾應該關(guān)注卻容易忽略或視而不見的。不注意時一切都影影忽忽，莫名其妙，一注意就觸目皆是，且引人醒悟。部隊文工團這一有中國特色的設置不必說了，文工團大院門外的革命標語；影壁上的巨幅毛主席畫像；排練廳墻壁上的馬恩列斯毛標準掛像；敲鑼打鼓迎接最新最高指示的游行；無處不在的學雷鋒評標兵活動；部隊拉練，文工團在路邊說快板鼓舞士氣；響徹四方的革命歌曲；對帶病帶傷工作也就是輕傷不下火線、生命不息戰(zhàn)斗不止的提倡；戀愛禁忌，對美的排斥；干部對“風月案”的濃厚興趣及審問的細致入微；城市父母給在外的子女寄零食衣物，尤其是喜歡托人捎帶；干部和文藝家的長期關(guān)押勞改及部分人的解放和恢復工作，受迫害者妻子的改嫁及給子女造成的難言的傷痛和屈辱；干部子弟問題血統(tǒng)論；毛澤東去世，高考恢復，西南邊境的戰(zhàn)爭；海外關(guān)系；鄧麗君歌聲的傳入給青年帶來的強烈沖擊和偷聽時的犯罪式的快感等等，不一而足。《芳華》幾乎就是一個時代與部隊文工團有關(guān)的風俗史。如果一定要找缺漏，那就是片中完全沒有樣板戲的影子，讓林丁丁隨意哼一句“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zhàn)場”也算個交代??！

《芳華》劇照

《芳華》的故事從劉峰領(lǐng)著何小萍走進文工團大院開始，以兩人20年后在夕陽下的蒙自小站相互偎依收束，不僅結(jié)構(gòu)嚴謹精致，而且微妙地透露著編導對那個時代和一代人青春年華的評斷。正如日后成為作家的故事敘述人蕭穗子開場時所介紹，劉峰和何小萍是故事的主人公，一代人的芳華歲月主要是通過他兩人講述的。但這兩個人是什么人呢？都是被文工團這個集體，冤屈作踐和排斥在外的人，也是對眾人一步步失望并與之漸行漸遠的人，兩人也因此在精神上相互靠近、相互信任和相互溫慰，艱難前行。通過這兩個人物，嚴歌苓在反思時代的同時，也反思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青春集體，檢討自己曾有過的糊涂和不義。在這里，對時代的糾彈和人性的檢舉是扭結(jié)在一起的。在兩個人中，何小萍遭受的更多是來自人性惡的傷害，在劉峰身上偏重表現(xiàn)當時社會的顢頇和偽善，冷酷和惡意，盡管隨時又有一般人人性的卷入。

兩個人中，何小萍形象更為復雜豐滿、內(nèi)心理路更為清晰分明。她踏進文工團時臉上就掛著膽怯和歉意，似乎生怕文工團不要她，在旅途勞頓病痛在身的情況下，堅持給隊長隊友展示舞藝，結(jié)果跌倒丟丑，遭受嘲笑。懼怕和自卑來自她不幸的生活境遇。父親遭受迫害，在新疆勞改（他給女兒的信中提到從哈薩克牧民手里買毛線給女兒織毛衣），母親改嫁后又生了弟弟妹妹，隨娘改嫁后不僅繼父不接受，弟弟妹妹欺負她，親娘為了新丈夫也不關(guān)心她。由于生活貧困，一毛五一次的澡都不能洗，加上多汗的體質(zhì)，以致身上氣味嗆人，這也成為她遭受嫌棄嘲笑的由頭。這種弱者神態(tài)、窮愁身世及不良習慣，就像血腥味之于猛獸的鼻子，誘發(fā)了同伴對她的廝咬攻擊。蔑視和侵凌弱者從來都是強者快樂的來源。這些十幾、二十歲的文工團小兵在何小萍面前他們都沒有表現(xiàn)出應有的同情心，只有劉峰是一個例外。

何小萍另一個遭人圍攻的舉動是偷拿林丁丁的軍裝去照相。這當然是招人嫌惡的行為，但是當后續(xù)的情節(jié)揭示出事情原委的時候，這種不當行為又很可同情且令人心酸，因而成為全片最蘊藉動人的情節(jié)之一。關(guān)于寄軍裝照的事，先是劉峰轉(zhuǎn)述的何小萍母親的愿望，其中就隱含著難言的苦衷和希求，她是想用女兒的軍裝照展示她的軍屬身份，為自己和前夫的女兒在后夫面前加分增色；繼而是何小萍在給獄中的父親寫信時補述的，她急切地要照軍裝照寄給父親，因為六歲時就離開了父親，生怕父女見面時認不出自己的女兒，尤其是她在繼父家里備受歧視和欺凌，因而迫切希望借照片向父親傾訴委屈，并撫慰孤苦的父親。不幸的是，何小萍到部隊時偏偏遇到軍裝延期發(fā)放的意外，她滿懷的悲苦和希冀怎么能等兩周再表達呢？她于是就拿出早已練就的夾縫里求生存的本領(lǐng)，偷偷拿去又悄悄放回，被懷疑和質(zhì)問時則頑固否認。本來偷偷拍照偷偷寄出，林丁丁是拿不到證據(jù)的，卻偏偏臨時外出演出，使她的“賊行”徹底敗露，弄巧成拙地把自己推到更加險惡的境地。這究竟是誰的過錯？她獄中的父親如果知悉了女兒的苦情又會是怎樣的心疼？

發(fā)生在何小萍身上的胸墊風波是更具有女性心理內(nèi)涵的事件。何小萍發(fā)育不良，身形瘦小，這也是她自卑感的原由之一。她的補救辦法是背著人用洗澡的海綿做了一副粗陋的胸墊。這本是一個人的私密行為，卻不料因蓋在上面的襯衣被大風吹走而暴露在眾目之下，以致釀成事端。在這場擾動中，男兵的起哄和女兵的憤怒來自同一原因，那就是它間接地暴露了女性身體的隱私，而背后的時代背景則是當時登峰造極的身體禁忌和情愛禁忌，女兵們在感到自己被裸露、被出賣的同時，認為這種人為突出女性特征的行為是骯臟的傷風敗俗，是不能容忍的不要臉，因此要予以追查和打擊。而她們的反應和行為卻是時代觀念的出擊和自證。而這些女兵在義憤的同時，又是興奮的甚至興味盎然的。為什么？因為這種事的情色意味悄然撥動了她們的心弦，而且因別人還需要造假而激發(fā)自己的優(yōu)越感，就像性格爽利的郝淑雯所說：“我想叫它小都小不了！”她們在此事上攻擊弱者何小萍，真是一舉兩得。這一事件無意中戳穿了這一主流意識的虛偽性，因為不僅發(fā)育不良的何小萍覺得女人特征不明顯是“不美”的，其他人也從自己的良好發(fā)育中體驗到優(yōu)越的快樂，盡管她們意識的表層認為追求這種美是“不要臉”的。交織著時代禁欲禁美的主流思潮和所有男女都沒有泯滅或許因為壓制還愈發(fā)強烈的欲望之間的糾纏，竟然如此扭曲復雜。

團友對何小萍的接連歧視和侵犯，盡管可能是很無心的，并不是處心積慮的，但在感情上拉開了她和文工團集體之間的距離。如果說團友漫不經(jīng)心地表現(xiàn)出的不仁不義使她對這些個人和人性失望，劉峰在“觸摸事件”中受到的對待和處理則使她對整個集體放棄了希望，她看透了。正像蕭穗子在回顧中所說，“她是在劉峰被處分之后，對我們所有人徹底寒了心?！彼膽嵟突脺鐚е滤龑﹃犛训拿镆暽踔撂魬?zhàn)，對文工團的躲避甚至對抗。劉峰是文工團自己評出的學雷鋒標兵，更是何小萍的恩人。在劉峰被下放伐木連時，所有受過他恩惠的人，包括他為之打制婚房沙發(fā)的炊事班長，沒有一個人來為他送行。何小萍卻不僅到宿舍看望，而且故意揚聲沖眾人喊話：“劉峰，走時告訴我，我來送你！”她表達的不僅僅是義憤，也是一種示威。劉峰上路時何小萍佇立在大門口，用久久的軍禮為這個遭眾人背叛的好人送別，她把這個軍禮敬成了對整個文工團的挑戰(zhàn)和宣判。何小萍的態(tài)度也顯示她是個能辨別善惡是非的人，是一個敢于抗眾的有勇氣的人。蕭穗子在數(shù)十年后分析說：“一個始終不被善待的人，最能識別善良，也最能珍惜善良?！边@是就這種識別能力和勇氣的根源而言的。由于不被善待，由于對文工團整體的寒心，甚至治氣拒絕合作。所以，當扮演小戰(zhàn)士的演員摔傷，演主角的機會送上門來的時候，何小萍不是慶幸和激動，而是冷冷地回絕，甚至不惜以裝病推托，以至因體溫表掉包計的敗露而遭到不動聲色的驅(qū)逐，盡管她的假戲真做的帶病演出事實上給領(lǐng)導給集體幫了忙，增了光。

被下放到醫(yī)院是政委對她的懲罰，但對何小萍而言，在感到打擊的疼痛的同時，也是一種意外的解脫。到野戰(zhàn)醫(yī)院做了護士以后，適逢戰(zhàn)爭爆發(fā)，她就隨醫(yī)院上了前線。救護站狼藉的殘斷尸體和血肉模糊的傷員對她的心理本就是刺激，而她在救護傷員時的勇敢表現(xiàn)又被拔高宣傳，成了需要四處作報告的英模。戰(zhàn)場的血腥刺激，個人處境的大起大落，加上一系列的創(chuàng)傷記憶，一切都太不可思議，太缺乏理性，太無可招架，何小萍終于被擊垮，住進了精神病院。電影沒有用過多的篇幅描寫何小萍的病情，只是讓她出現(xiàn)在文工團解散前最后一次演出的觀眾席上。她穿著病號服，神情呆滯，她的在場就是那個時代的傷口。團政委認識到了何小萍病癥的真正含義，在演出前走到幕前發(fā)表講話說，這是文工團的最后一次演出，來看演出的都是傷殘軍人，“而且他們當中還有更為特殊的傷員，他們受的傷不在身體上，而是在精神上，在這兒。（指胸口）”這是電影的點睛之筆，體現(xiàn)了“新時期”“傷痕反思文學”的精神，是社會對那個正在過去的時代反思、療傷的愿望，也是數(shù)十年后嚴歌苓對那個時代的反思的繼續(xù)，和作為時代一分子的反省和道歉。

《芳華》劇照

劉峰是小說《芳華》的第一主人公，原題《你觸摸了我》就說明他的故事是全書的中心。在電影中他的故事被大幅簡化，內(nèi)心刻畫也較為單薄。他多次受到嘉獎，是全軍學雷鋒標兵，被譽為“活雷鋒”。劉峰雖然并不在意他的英模頭銜，但也不會想到這頭銜會成為他的克星。而在特殊的時代氛圍中，做英模就是被套上了光環(huán)，不再是常人，人們對這光環(huán)下的人就有了區(qū)別于常人的期待和要求。他們既然是英雄，就應該是高于常人的，應該高尚無私，正經(jīng)無欲，尤其是男女之情。這本是人類中普遍存在的厭惡、否定自身動物性的心理的一種表現(xiàn)，只是在空前的禁欲時代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這是劉峰向林丁丁表白并擁抱之的“觸摸事件”爆發(fā)的社會文化背景。

劉峰深愛林丁丁，為了不影響她進步，竟經(jīng)受了長期等待的煎熬，到她正式入黨才表白，這在總是為他人著想的劉峰是必然的。但這表白擁抱的一幕被人撞見，且因為他是英雄而釀成丑聞，并從根本上改變了劉峰的人生道路。對劉峰的審問和處理盡管不能排除眾人的嫉妒和窺淫欲的作怪，但正式的根據(jù)還是這種行為與英模的形象的沖突。擁抱女人不是英模所應為，何況又是一個對男女關(guān)系即作風問題高度敏感又畸形熱衷的年代，在那個年代里，地位一般的人出了作風問題，其一切美德和成績都會頃刻間一文不值，而且會被高調(diào)處理。林丁丁的感受應該和眾人相仿，因事關(guān)自己的名聲，會更為真切更強烈。對此，蕭穗子事后分析說：“一個一點人間煙火味也沒有的人，突然告訴你，他惦記你很多年了，她感到驚悚、惡心、辜負和幻滅?！绷侄《裎克暮率琏┱f，別人可以抱，“活雷鋒就不行！”這可能是事后才慢慢泛起的感覺，因為從電影畫面看，林丁丁被擁抱時并沒有表現(xiàn)出明顯的震驚，而是一個女人的正常反應。

“觸摸事件”使劉峰從英雄頃刻變成了狗熊。本來，劉峰“活雷鋒”的稱號來自“做好事”，就是本職工作之外的“義工”，是那個時代學雷鋒的具體表現(xiàn)。但劉峰的做好事是出于他仁愛熱心的秉性，是其厚道體貼的品性的自然流露。別人“做好事”可能是為響應偉大號召，或為寫總結(jié)積累材料，就像片中“想入黨的都搶著打掃豬圈，又不知道關(guān)柵欄”反倒跑了豬的喜劇，劉峰卻不然。他可以給人修補地板打制沙發(fā)，也可以吃下別人不吃的露餡餃子。何小萍身上有氣味，別人不愿意和她搭檔，劉峰主動要求和她配舞。由此可見，劉峰先是被“英雄文化”利用，后遭這種文化的拋棄和懲處。在經(jīng)受了“觸摸事件”的羞辱以后，劉峰對英雄文化和文工團同事的德性應該是有所認識并感到失望的，離開文工團時把整箱的獎狀獎品遺棄在原地正是絕好的暗示。雖然如此，纏繞其間的時代文化心理脈絡他是未必捋得清的，而這正是日后的作家蕭穗子要研究的，也就是《芳華》主題。

作為一部青春片的男女主人公，何小萍和劉峰兩人的關(guān)系是別有趣味的。他們是全文工團僅有的發(fā)生了深度關(guān)聯(lián)的人，又是僅有的兩個受處分被趕出文工團的人，且何小萍的受處分相當程度上為對劉峰受處分所產(chǎn)生的義憤所致。何小萍在受羞辱的時刻受到劉峰的救助，因此心生感激和敬意，也是劉峰遭誣陷時唯一沒有背叛他，敢于藐視眾人為他送行的人。何小萍沒敢愛劉峰，因為她覺得劉峰是最好最好的人，她配不上他，也沒有奢望劉峰愛她。她知道劉峰愛的是林丁丁，因此讓蕭穗子給林丁丁帶話，說她永遠不會原諒林丁丁對深愛自己的人的落井下石，也就是說，她是希望劉峰得到林丁丁的，而不是嫉妒這種關(guān)系。劉峰雖然親眼看到何小萍的仗義和善良，且一直和她保持聯(lián)系，還相約一起到蒙自祭奠當年犧牲的戰(zhàn)友，且后來受到何小萍的照顧，但他并沒有向何小萍求婚，可能是因為他愛的仍然是林丁丁。只有當何小萍問他能不能抱抱自己時，他才伸出僅有的手臂，做好事滿足何小萍的愿望，他對任何人都只有善意。對這種關(guān)系的描寫，顯示了嚴歌苓對人類感情復雜性的細致觀察。

《芳華》結(jié)尾處，在劉峰和何小萍落寞而又溫馨的偎依中，作家蕭穗子用畫外音感嘆說：“一代人的芳華已經(jīng)逝去……”仿佛是在點題，在綰結(jié)追懷中的青春故事。這個交代兩個日漸老去的主人公現(xiàn)狀的尾聲，在收束故事的同時，也是在回放往事，那滿屏的青春除了英挺的身姿和美麗的容顏，還有什么值得留戀緬懷？全劇的主體是何小萍和劉峰的青春故事，而他們的青春毋寧說是不堪回首的，哪里值得懷想？要知道，何小萍是“最能識別善良，也最能珍惜善良”的人，劉峰是“最好最好的人，比雷鋒還好”的人，但兩人又都是遭到打擊因而與之形成緊張關(guān)系的人。盡管進入晚景的他們心態(tài)平和，讓人聊堪欣慰，盡管他們似乎已經(jīng)淡忘往事，原諒了生活，但那個給他們造成坎坷帶來傷痛的一切，也應該淡忘和和解嗎？當然不是，當然是要檢討和反思，檢討和反思才是《芳華》的立意本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