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里浪里

黎俊生

序 幕

雷州半島西面，南海，潮正高，被稱為龍蝦寶地的“龍蝦礁”幾乎被淹沒，只袒露出頂部的一點點，猶如一塊大鍋的底部，黑糊糊的。遠遠眺望，它似乎在搖晃、顛簸……

“龍蝦礁”與陸地海岸距離約摸2海里。在龍蝦礁與海岸之間的海面上，西南風刮得正猛，波濤滾滾。泅在海上的兩個少年，一前一后，正在搏擊風浪，奮力向海岸游去……

游在前面的那個少年是我，名叫海智；游在后面的那個少年真名海勇，綽號小海霸。

忽然間，我聽到后面?zhèn)鱽砗艟嚷暎骸熬让?，救命呀……”聲音彷徨、驚恐。

“救命”刺激著神經，我猛然180度轉向，調過頭來，循著呼喊聲的方向掃視……

“救命啊，海智！救命……”啊，是小海霸的聲音。憑目測，小海霸距離我約摸30米。在小海霸的身后，波濤泛紅：呦，莫非他被鯊魚咬傷了？我再睜大眼睛細察，他身后晃動著一條長長的黑影：遭了，果真是一條鯊魚在兇猛地追趕他……

第一幕

我與小海霸同住在傍海的一個村子，同在藍海中學求學，他在九年級，我在八年級，我們也曾稱兄道弟，也曾互稱同窗好友，也曾愉快地合作過。

去年的那天，我去采海，奔跑在淺海中，逮些小魚、小蝦、蟛蜞之類。

時值退潮，一條海汊在我眼前一亮：啊，海汊里大群的魚兒在鬧騰、嬉戲。雖然是黑頭魚、沙蛆魚、石頭魚之類，價格中下，但也可賺錢。再掃視這條海汊，它的出口處狹窄，而且水流很淺，只要費點功夫，完全可以把它堵絕，讓海汊里的魚兒就成為囊中之物。這樣思索著，我就準備動手！

就在此刻，海勇（那時我還叫他的真名）從前面走過來，大概他也是來采海的。我熱情地迎上去：“海勇，你來得正是時候，今天我們可以攜手合作……”于是，我如此這般地道出我的意思。海勇聽了，頓然感動：“有這么好的事兒，你都愿意跟我合作，叫我怎么感謝你??！”我笑著說：“誰叫我們是兄弟、朋友！”

時不我待。我們馬上從海灘中挖出一團團的海泥，把這海汊堵了起來，里面的魚成了“甕中之鱉”。

海汊水較淺，我們在里面來回追逐、逮魚，只見水花飛灑，泥漿四射。在歡快的氛圍中，我們把一條條的魚抓起來，塞進魚簍里，歡聲笑語蕩漾在海面上……

突然間，異常的情況出現(xiàn)了：那些魚兒想在被捕捉中求生，橫沖直撞，竟然把我們堵塞的小堤撞出一個缺口。這時，海汊里的積水立刻形成一條急流，從缺口中奔騰而出。被困的魚兒隨水流爭先恐后蜂擁而出……

情況危急，海勇毫不猶豫地跳進缺口之中，用身軀堵住水流，阻止了魚兒的逃竄。

此刻，我也飛速奔去岸邊搬來石塊，挖來海泥，重新堵絕缺口，魚兒又被困了起來……

我們又一次進行魚兒的捕捉。爭分奪秒，眼明手快，一條條生蹦活跳的魚兒被迅速地塞進魚簍之中。不多時，我倆的魚簍都滿實實的了，可是海汊中的魚兒還十分可觀。

急中生智，我把身上的文化衫，以及唯一的褲子全都解了下來，找來幾根海草，分別把衫兒、褲兒的一端縛了起來——創(chuàng)造性地做成了兩個特殊的魚袋，把魚兒塞進里面去……

海勇把眼睛睜得碩大，感動不已，向我豎起了大拇指：“你棒，你真棒！”我笑了笑：“逼上梁山啦，只好這樣！”

不一會，特殊的魚袋也已魚兒滿裝。海汊里的魚也所剩無幾了。

此刻，我們卻為難起來了。我們辛辛苦苦捉到的魚，當然不會拿回家去，而是要拿到農貿市場出售，換錢給自己花。眾所周知，孩子向父母要錢是多么的艱難！別說是要錢去上網、買手機，就是說要跟朋友去買幾根冰琪林吃，也會遭到父母的拒絕：“買什么零食，渴了就喝白開水！”自己掙得的錢，放進自己的口袋里，要去買什么就買什么，多愜意啊！

然而，現(xiàn)在橫在我們面前的問題是：本來我應與海勇一起，提著魚兒去農貿市場出售?？墒?，我連衫兒、褲子都貢獻出去了，全身光溜溜的，連屁股、小鳥都暴露無遺，怎么可以去農貿市場呀？幾經商量，最后做出決定：讓海勇一人把魚帶去農貿市場出售。兩個魚簍、兩個特殊“魚袋”，魚兒都裝得滿盈盈的，估量有40來斤重，好在海勇是個“大塊頭”，一身牛勁，才可把魚兒運到市場去……

我只能留在海邊，光著滑溜溜的身子。周圍沒人時，我就坐在岸邊分享太陽的溫暖；發(fā)現(xiàn)有人來時，我就趕快泡進水里……

孤獨無聊，又擔憂魚兒低價，度時如年?。?/p>

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把海勇盼回來了。海勇從魚簍里取出賣魚的錢，一共是420元整，二一添作五，每人得210元。次天，我們各自買了一部山寨手機，算是過了“手機癮”……

第二幕

好景不長，我與海勇的友情，不久就崩潰了……

我們班一部分同學，英語的口語欠佳，聽說學習機對加強口語很有幫助，大家都想買一臺。家里經濟拮據(jù)，我不敢向父母伸手，只能靠自己掙錢解決。于是，我想到了釣魚，想到了龍海灣的那塊“仙桂石”。

關于“仙桂石”，有這樣一個涂抹著神話色彩的傳說：龍海灣岸邊，原來有一塊遍體疙瘩的丑小石，誰見誰厭，都不想靠近它。一天夜晚，月亮上的吳剛砍伐桂樹時，不慎抖下幾朵桂花，正好落在這塊丑小石上。隨即，這塊丑小石就變成一塊磨盤大的光滑亮麗的石頭——這就是現(xiàn)在的這塊“仙桂石”。自此，誰要是站在“仙桂石”上面放釣，并念上這樣一段禱詞：“仙桂石，顯神奇，吐芬芳，飄海里，逗來眾魚兒，上鉤高頻率?！边@塊石就會立刻散發(fā)出濃郁的芬芳，飄散在海灣上，溶進海水里，隨即誘來了一群群的魚兒，搶吃魚餌，頻頻上鉤。

再說，站在“仙桂石”上釣的都是又肥又大的“天然魚”，人們都瘋搶著買，售價特別貴。我想：只要搶占到“仙桂石”釣魚，買學習機的錢就不用愁啦。

星期六下午，老師補課提早結束。此際，太陽還有幾竿子高。這是個良機呀，我連忙奔回家去，迅速取了釣魚桿之類的東西，就急匆匆地向龍海灣跑去……

步履如急促的鼓點。不多時，龍海灣就近在咫尺了。我抬頭一看：怪，竟有一人站在“仙桂石”上放釣了。誰都知道，在“仙桂石”放釣的最佳時間是黃昏，平素大伙都是到在這個時段才搶占?，F(xiàn)在時間還早呀，干嗎就有人捷足先蹬了呢？唉，真夠倒霉！

不過，當我細細察看時，不禁樂了起來，原來站在“仙桂石”上面釣魚的不是別人，而是與我有交情的海勇。

我高興得一蹦一跳地跑過去，拍著海勇的肩膀：“呵，原來是你！好咯好咯，我們又有機會合作啦！”

意想不到，海勇竟然演起“變臉”，一味地支開我：“我在這兒放釣了，你就別來攪局。去別處吧，去別處吧！”

看著海勇這副冷臉，我只好移步到海灣的另一處，支起了三根魚竿。等了很久，卻沒有一條魚來吃餌，異常掃興！

轉眼看看海勇，不禁為之驚羨：瞧，他忽而提起這根魚竿，鉤起了一條巴掌大的虎頭魚；忽而提起那根魚竿，嘿，是一條腳板大的黃翅魚；忽而去提另一根魚竿，呵，竟然是一條手臂大的箭魚……

海勇頻頻進魚，我卻毫無收獲，火苗不禁從胸中竄起：上次我發(fā)現(xiàn)海汊有魚可捕，就主動與他合作；今天，他卻獨占“仙桂石”，不讓我沾邊，真是豈有此理？

是可忍孰不可忍！當即，我拿起釣魚竿，就氣沖沖地奔過去，強占“仙桂石”，據(jù)理而爭：“仙桂石不是你海勇私有的，你可以在這兒放釣，我干嗎不可以！”

海勇火爆地怒吼起來：“我先占了，就是我的。你走不走？要是賴著不走，可別怪我不客氣！”

我也耍起牛脾氣：“我就是不走，難道你吃了我！”

海勇見我毫不退縮，就真的動起了手，一把將我從“仙佳石”推下……

以牙還牙。我重新躍上“仙桂石”，用頭顱把海勇撞下去……

這下子可不得了，海勇漲紅著豬肝臉，氣急敗壞地跳上“仙桂石”上，猛力把我從石上推下去。緊跟著，他從“仙桂石”跳下來，繼續(xù)用力推我。我豈能受欺負？便反過來推他。兩人推推搡搡，我一不小心被推下了?！?/p>

海邊的孩子都會游泳，當然不會被溺死，但當我從海中爬上來的時候，就像個落湯雞。我肺都氣炸了，就給他起事個“小海霸”這個諢號……

此后，我每逢見到朋友，都憤憤不平地訴說小海霸的橫行霸道，訴說他的不是……

第三幕

小海霸成了我的“仇人”，我根本不想見到他。然而，冤家路窄，我又與他相遇了……

這個星期天，老師沒補課。大清早我就來到了海邊。離岸兩百來米遠的海上有個“龍蝦礁”，今天我要泅水到那兒去捕捉龍蝦。天然的大龍蝦價格昂貴，只要能捉滿魚簍，買學習機所需的錢就沒問題啦。

盛夏的南海，晨霧濃重，白茫茫一片，連“龍蝦礁”的影兒也不見。望洋興嘆，我只好依偎著一叢紅樹林，在一塊海石上坐了下來。

我?guī)砹她埼r鉤、魚簍等捕蝦、裝蝦的用具，還有尖利的魚叉，以及一大塑料瓶的濃墨汁，萬一遇上鯊魚攻擊，就可以用來對付。我身穿深藍的泳衣，與海水一色，也有利于防鯊。

突然聽到腳步聲，我猛然回頭，原來是小海霸……

本來他沒有發(fā)現(xiàn)我。但不知他中了什么邪，卻急急地跑過來，拉出他下身的那條“小水槍”，直向我坐的那叢紅樹林撒來。真是碰上鬼，我連忙站了起來。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了我。他顯得有點尷尬，嘴巴囁嚅著，似乎想說什么。我不理睬他，而白了他一眼，悻悻離開，在另一叢紅樹林旁坐了下來。

天氣瞬息萬變。不多時，濃重的晨霧緩緩散去，旭日的金光散落在海面上，流光溢彩，絢麗極了。舉目眺望，“龍蝦礁”已歷歷在目，猶如一幅濃墨重彩的國畫。

小海霸手持龍蝦鉤，氣勢軒昂地走下海去，拍打得水花四濺，猶如強龍出海，直指“龍蝦礁”……

只爭朝夕。我把縛有麻帶的龍蝦鉤、魚籠背上，把連有橡皮帶的墨汁瓶縛在腰間，把魚叉持在手中，隨即下了水，以蛙泳的姿態(tài)，推波逐浪，快速地向“龍蝦礁”游去……

放眼觀望，小海霸去了“龍蝦礁”的東段，我只好到“龍蝦礁”的西段。

人們把龍蝦叫做“夜鬼”。龍蝦總是在夜間悄悄出去，捕捉小魚、小蝦、小蟹、小貝類，到了天亮，就趕回石洞中藏匿起來。此刻，太陽離海面約一桿高，正是龍蝦入夢的時候，我得爭取這黃金時段動手捕捉。

人們說，“龍蝦礁”是龍蝦的寶地，一點不假。瞧，“龍蝦礁”遍體嶙峋，洞穴不少，縫隙遍布，大都藏匿著龍蝦。我把手伸進一個洞穴去，馬上攥出了一條龍蝦王：小手臂那么大，肥圓圓的，背面青黑，腹部橙黃，不下一斤重。繼而，我連連伸手進洞，過半有收獲?！褒埼r礁”的縫隙，大小不一，形狀各異。有的縫隙較直，我就把鉤兒直探其底，很快就把里面的龍蝦鉤了出來；有的縫隙彎彎曲曲，就就把鉤兒弄成相應的彎度，巧妙地取出深藏的龍蝦；有的縫隙內寬口窄，我就用石頭把縫口砸寬，龍蝦自可弄出。就這樣，一條條的龍蝦源源不斷地塞進我的魚簍……

捕捉充滿樂趣，收獲充滿喜悅，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間，聽到“龍蝦礁”發(fā)出隆隆的聲音，猶如悶鼓，好像沉雷。我警覺地眺望海面：波濤猛然增大——啊，開始漲潮了。

我清楚地知道，如海潮漲滿，“龍蝦礁”除了最高的那小塊，它整個兒會幾乎被淹沒。再逗留在這里，不但不能再捉龍蝦，而且會有生命的危險。我看看魚簍，里面的龍蝦也有大半簍了，于是便背上龍蝦鉤、魚簍，把墨汁瓶縛在腰間，把魚叉持在手中，迅速離開了龍蝦礁，馬上泅水歸程……

高 潮

“救命……”小海霸拼命向我游來，在他身后，鯊魚的背鰭利刃一樣劃開水面，也劃開我心里的雜念。

我毅然轉向，朝著小海霸和鯊魚的方向游去——

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如擂鼓一般，我能感覺到全身的血液如同凝固了一樣，我知道自己怕得要死掉了，但我不能后退。阿爸說過，對我們漁民來說，大海是慷慨的，也是兇險的。在波詭云譎的大海上，沒有人能獨自存活，祖祖輩輩的漁民是靠著互信互助才能在這飄搖的海浪里扎下堅實的根。不管在岸上發(fā)生過什么，到了海上就是和一奶同胞一樣親的兄弟！

我握緊魚叉一躍出水，拼盡全身的力氣，把魚叉向鯊魚擲去……

風的干擾，浪的阻力，使魚叉擦過鯊魚的身軀沉入海里。惱羞成怒的海鯊轉而向我沖過來……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時刻，我馬上把那個滿裝著濃墨汁的塑料瓶打開。我周圍的海水立刻翻騰起黑色的浪濤……

在這短暫的混亂中，我大聲呼喊：“海勇，快逃……”

在這緊迫的關頭，一分一秒都是金貴的，形勢不允許我在調轉方向上浪費時間，我只能與小海霸反向而游，直指“龍蝦礁”……

我沒有被鯊魚追上，我沒有被風浪吞噬，我終于到達了“龍蝦礁”。當我爬上海礁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它幾乎已被海潮淹沒，就只剩下頂端那一塊鍋底寬的地方可以駐足。我站在上面，提心吊膽，恐怕海鯊趕來報復……

尾 聲

“噠噠噠……”緊急的馬達聲隨著海風飄來……

我循聲眺望，一艘機動漁船向“龍蝦礁”飛速駛來……

不多時，機動漁船就靠近了“龍蝦礁”，從船上走下了海勇，以及海勇的爸爸和哥哥。海勇的左腳趾用紗布包裹著，顯然曾被鯊魚咬傷……

海勇一瘸一拐地跑過來緊緊地擁抱著我，嗚嗚咽咽地哭訴起來：“海智，我的好兄弟，好伙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我也緊緊地擁抱著海勇，情不自禁，熱淚飛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