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丹
“二十四史”也許是史上最有名的一部“叢書”,它由歷代王朝續(xù)修而成,是24部歷代“正史”的集合。如果我們從“什么是中國”的角度來重新審視它,就會發(fā)現(xiàn),這24部“正史”,正好串起一部中國人的完整家譜,構(gòu)成一部“千年一系”的中國王朝譜系。
“正史體尊,義與經(jīng)配”
正史的概念,是修于初唐的《隋書·經(jīng)籍志》最早提出來的,特指以司馬遷《史記》和班固《漢書》為代表(二人往往合稱“班馬”)的紀傳體史書。
作為紀傳體的發(fā)明者,《史記》是一部通史,從傳說中“五帝”之首的黃帝一直記到漢武帝時期。但在班固看來,西漢忝“繼于百王之末”,“非其義也”。那什么是“義”呢?實際上就是尊本朝之義。所以班固修史,從漢高祖開始,—直記到王莽之誅,寫成一部西漢的全史。這一默默灌注了“義理”的新傳統(tǒng),為后來者所繼承,從《漢書》開始,后來的正史,全是斷代史。
斷代史者,“一代之史”;“一代”就是一姓王朝,故王朝也稱朝代。中國歷史有多長,就可以用多少“代”來形容。
到西晉時,陳壽修《三國志》——“自是世有著述,皆擬班、馬,以為正史,作者尤廣。一代之史,至數(shù)十家”。
魏晉時期是史學復(fù)興的一個高峰期,許多人致力于修“一代之史”,他們一致采用了“紀傳”的體裁,這些史書,通通被《隋書·經(jīng)籍志》視作正史,有數(shù)十家之多。正因為正史記一代“國史”,所以地位重要,在《經(jīng)籍志·史部》所列13種史書類型中,正史置于諸史之首。
《經(jīng)籍志》開列的80部正史,多為私人撰述(如班彪死后,漢明帝令班固繼續(xù)這項工作,就稱作“繼成其志”),但多得到官方的支持,好比《漢書》《三國志》都未終卷,作者先逝,在皇帝的直接關(guān)照下,才得以成書付梓。
經(jīng)過南北朝數(shù)百年的離亂,唐朝重新實現(xiàn)大一統(tǒng),立國未久,即開館撰修了包括《隋書》在內(nèi)的多部前代史。這才有了“十史”(三國至隋的“十代之書”)和“十三史”(加進司馬遷、班固、范曄三家之書)的說法。而以朝廷的名義開設(shè)史館、召集文臣集體纂修,并監(jiān)以宰相,遂為“故事”,從而開啟了朝代直接主持修史,以把控歷史話語權(quán)的新傳統(tǒng)?!罢贰钡墓傩尢厣吁r明。
隨著王朝更迭,宋代有了“十七史”,明代有了“二十一史”。到清乾隆年間修《四庫全書》時,又加進《明史》《舊唐書》和《舊五代史》,成為“二十四史”。新加進的3部書,皆由“欽定”“詔增”和“睿裁”,正史必須得到皇帝的欽準確認,“凡未經(jīng)宸斷者,則悉不濫登,蓋正史體尊,義與經(jīng)配,非懸諸令典,莫敢私增,所由與稗官野記異也”。
四庫館臣說“正史體尊”,是因為正史“義與經(jīng)配”,這正是班固所崇尚的“義”的強化,正史戴上了“欽定”的冠冕,前所未有地體現(xiàn)著王朝的意識形態(tài)。
義,正統(tǒng)也
體現(xiàn)正史“義”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對“正史”的選擇。
正史記“一代之史”,“二十四史”中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缺漏,某些大一統(tǒng)王朝,有代無史,如秦和新(王莽新朝);二是重復(fù),如南北朝“八書”(《宋書》《南齊書》《梁書》《陳書》《魏書》《北齊書》《周書》《隋書》)之外復(fù)有“二史”(《南史》《北史》),唐書、五代史皆有新舊。
這說明,“正史”不是簡單地存“一代之史”,它是有選擇的。一方面,像秦和新朝,雖然都是大一統(tǒng)王朝,但一以“暴”,一以“篡敗”,合法性遭到質(zhì)疑,故秦朝被打入“閏位”,新朝史事被拆解分入兩漢之際,皆無專史;另—方面,南北朝及五代遼宋金分裂時期,“華夷”混雜,各自存史,并不因為某些朝代是“夷狄”,就將其從正史中斥逐。歷史的實態(tài)是分裂的,然而在中國正史體系里,它們又是有機統(tǒng)一的。
可見,正史主張的“義”,要在于統(tǒng)治的合法性,而非“華夷之辨”。
于是,從黃帝到兩漢,繼之以魏晉,又南為“宋齊梁陳”,北為“魏齊周”,再為隋唐五代、為宋遼金、為元明清——“正史”排列出一套完整的中國王朝?!疤扑卧髑濉?,今人讀來,朗朗上口,宛如—家。
過去講中國史,多著意于“一家一姓”王朝的更替性,卻多多少少忽略了這些異姓王朝之間的貫通性。是一根什么樣的主線將它們貫通起來?就是“正統(tǒng)”觀念。正統(tǒng)觀是中國古代關(guān)于統(tǒng)治合法性的最為重要的政治文化命題,歷代王朝無不朝這個方向在努力,而歷代正史無不以此為依據(jù)對“王朝”進行選擇和確認。
修勝朝史,乃彰其“義”
當代西方習慣以國家制度的形成作為歷史的開端,比如日本就以天皇的出現(xiàn)作為國史之始,且以天皇的接續(xù)傳承,產(chǎn)生了“千年一系”的說法。其實中國的歷史,從步入“家天下”(也是王權(quán)的強化與確認)的夏——第一個“中國王朝”算起,4000多年來,在分分合合的表征下,實際上也存在一個“千年一系”的王朝傳統(tǒng),并且跨越了封建制與郡縣制兩種社會形態(tài)。
早在孔子生活的周代,夏商周就已連稱為“三代”。代可以是人,也可以是朝家。夏商周之嬗,是“革命”,然而幟易了,火種還在傳遞。這“火種”,被稱為天命、德運,是同一個上天意志的轉(zhuǎn)移。古人常說“敬天法祖”,祖先(姓氏)不同,但所奉之天(及其精神)卻是相同的。
王朝姓氏有別,但王朝的使命與傳統(tǒng)卻薪火相傳。所以孔子說“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又說:“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監(jiān)即鑒,這與《詩經(jīng)》所說“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是一致的。正因為看清了這條傳承、鏡鑒的主線,孔子才敢大膽預(yù)測:“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
殷因于夏,商因于周,漢承秦制,唐承漢統(tǒng),清承明制……類似說法屢見典章。司馬遷在大一統(tǒng)中國的第一個盛世,首次對上古以來的歷史發(fā)展脈絡(luò),做了一個長時段的整理,歷史是以一篇篇本紀(帝王傳記)相聯(lián)屬的。班固繼之修“一代之史”,形成了以朝代為“寫作區(qū)間”的新范式,此后一代一代往下續(xù)寫。到了大一統(tǒng)的唐,又來一次新的補充整理……寫中國之史,這是中國人獨有的傳統(tǒng),是代代相傳的自覺的文化工程。
過去人們諷刺斷代正史,說它是一家一姓的家譜,可是劉氏、曹氏、司馬氏……的“家譜”,是劉氏曹氏司馬氏自己修的嗎?不是,都是代之而興的王朝替他們修的,是后代為前代“作傳”。
后世修前代史,早期重在借鑒,后來更多在“義”,歷代王朝通過“修勝朝史”以宣告自己是前代的合法繼承人。(資料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