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中
劉勰(約465~521)《文心雕龍·序志篇》為其文學理論批評自訂四項原則:“原始以表末,釋名以彰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tǒng)?!雹倨渲小搬屆昧x”是最為基本的。名不正則言不順,文學的定義尚未厘清,文學的追源溯流、識深鑒奧從何談起?而當下文學理論批評,其語義歧出、情志糾結之處正是關于“文學”的釋名彰義:既有古今中西之異,亦有狹義廣義之別。當學界為著各種關于“文學”的定義而大言炎炎、小言詹詹之時,卻忘記了幾乎所有的文學教科書都會提及的一條常識: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我以為,這條常識性定義既可通約中西亦能融貫古今還可兼顧廣狹。《文心雕龍·原道篇》對“文學”的釋名彰義是:“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边@里“心”不是文心而是天地之心即人,這里的“言”不是口頭語言而是書面語言即文字。有了人就有了文字,有了文字就有了文學,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當然,西學背景下“文學是語言的藝術”先在性存有學科預設:“文學”與“語言”分屬不同的學科;再往下,“語言”與“文字”亦須囿別區(qū)分。20世紀初,隨著西方哲學及文論研究的語言學轉向,“文學”與“語言”的壁壘被拆解;20世紀下半葉后現代思潮興起,“語言”與“文字”相互越界。在索緒爾(1857~1913)那里,文字與語言還是外與內的關系,前者是對后者的表現②;而到了德里達(1930~2004),其《論文字學》解構外/內二分,認為“文字并非言語的‘圖畫’或‘記號’,它既外在于言語又內在于言語,而這種言語本質上已經成了文字”③,故“文字學涵蓋廣闊的領域”,甚至可以用文字學替代語言學,從而“給文字理論提供機會以對付邏各斯中心主義的壓抑和對語言學的依附關系”④。邏各斯中心又稱語音中心,聲音使意義出場,不同于漢字的書寫使意義出場。
當我們用“文學是語言的藝術”來講漢語“文學”時,也是可以用“文字”來代替“語言”的。個中緣由,除了受德里達后現代立場的啟示,更為基本的是出于對本土前現代學術傳統(tǒng)的理解。口誦之語言與筆書之文字,在西方并無太大差別,故他們的語言學也就是文字學。漢語的情況卻大不相同,唐蘭(1901~1979)《中國文字學》指出:“中國文字是注音的,語言和文字在很古的時期就已經不一致,從文字上幾乎看不到真實的語言,所以,在中國,幾乎可以說沒有語言學。”而中國“從紀元以前就有了文字學”(西漢人稱之為“小學”)⑤。因此,對于漢語“文學”而言,“文學是語言的藝術”與“文學是文字的藝術”并沒有太大的差別。而這一點,正是我們討論漢語“文學”字生性特征的學理前提。
在漢語“文學”已經遭遇現代化(西化)的20世紀初,章太炎(1868~1936)給“文學”做出如下界定:“文學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謂之文。論其法式,謂之文學。”⑥從字面上看,章太炎似將“文學”與“文字學”等同;究其奧義,則是從源頭(竹帛)處找到漢語“文學”與“文字”的內在關聯(lián)。按照陳夢家(1911~1966)的說法,漢代以前“文字”的名稱經過三個時期:首稱文字為“文”(如《左傳》有“夫文止戈為武”“故文反正為乏”和“于文皿蟲為蠱”),次稱文字為“名”(如《論語》“必也正名乎”,皇疏引鄭注“古者曰名,今世曰字”),末稱“文”“名”為“文字”(如秦始皇《瑯琊臺刻石》“同書文字”)并沿用至今。⑦章太炎亦稱“凡文理、文字、文辭,皆稱文”,可見文字包括了“文”“名”“言”“辭”等,故本文探討漢語“文字”與“文學”的關系,對“字”的使用是廣義上的:在文學的產生、生成乃至生生不息的發(fā)展之中,漢語的文字扮演著“文”明以健、“名”正言順、一“言”九鼎、“辭”動天下之角色。
章太炎《國故論衡·文學總略》的“文學”定義,還就“文”與“彣”,“文章”與“彣彰”之關聯(lián)作出辨析:“言其采色發(fā)揚謂之彣,以作樂有闕,施之筆札謂之章?!蛎湫钨|曰文,狀其華美曰彣,指其起止曰章,道其素絢曰彰,凡彣者必皆成文,凡成文者不皆彣,是故搉論文學,以文字為準,不以彣彰為準。”⑧“搉論文學,以文字為準”,成為中國古代文論討論“文學”的一大傳統(tǒng)。這里的“準”既有標準、法式之義,亦有本根、源起之義。劉勰著《文心雕龍》,專門辟有《練字》一篇,敘述“字”的歷史,表彰“字”的偉績,楬橥“字”的諸種功能?!毒氉制氛摗白帧睆纳n頡造字說起:“蒼頡造之,鬼哭粟飛;黃帝用之,官治民察。”蒼頡造字是華夏文明史上偉大的文化事件,動天地泣鬼神,孳文明乳文化。漢字的歷史也就是漢語言文學及文化的歷史,漢字的功績也就是漢語言文學及文化的功績,故《文心雕龍·序志篇》講文學之功德時稱“君臣所以炳煥,軍國所以昭明”,亦即《練字篇》所言“官治民察”。劉勰之前,東漢許慎(約56~147)《說文解字·敘》曰:“蓋文字者,經藝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識古。故曰‘本立而道生’,‘知天下之至嘖(賾)而不可亂也’。”⑨許慎“故曰”所引兩段文字,前者出自《論語·學而篇》,后者出自《周易·系辭上傳》。由此可見,從《論語》到《易傳》,從《說文解字》到《文心雕龍》,中華元典對“字”之文學及文化本根義的體認是一以貫之的。
《文心雕龍·練字篇》稱“字”乃“言語之體貌,文章之宅宇”,漢語的方塊字是言語的生命體,是文章的宅基和家園。《爾雅》有“言者,我也”,“我”以何“言”?字,故《練字篇》說“心既托聲于言,言亦寄形于字”。無言,心何以托?無字,言何以寄?《文心雕龍·章句篇》贊“字”,稱其“振本而末從,知一而萬畢”,亦即許慎所言“經藝之本,王政之始”。字乃統(tǒng)末之“本”,馭萬之“一”?!墩戮淦放F列“立言”的四大要素(字、句、章、篇),“字”居其首,“字”立其本:“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而成篇?!睙o論是單篇的文章還是整體的文學,其創(chuàng)制孳乳,其品賞識鑒,只能從一個一個的方塊“字”開始。⑩在源起與流變、創(chuàng)作與鑒賞、傳播與接受等多重意義上,“字”皆為文學之“始”或“本”,故在此意義上可以說“字生文學”。
許慎《說文解字》對“字”這個漢字的解釋是“乳也。從子在宀下,子亦聲。”段玉裁(1735~1815)注曰:“人及鳥生子曰乳,獸曰產。引申之為撫字,亦引申之為文字?!稊ⅰ吩疲骸终?,言孳乳而浸多也?!弊终?,孳乳也。“孳”是生孩子,“乳”是哺孩子。由“字”我們想到“孕”,兩個漢字都是會意:“孕”還只是十月懷胎,“字”則不僅是一朝分娩,更是含辛茹苦地將孩子撫養(yǎng)成人;“孕”還只是懷一個(胎)孩子,“字”則是生產并哺育一個又一個的孩子,引而伸之,則表明一個字可衍生出許多個詞和短語。段玉裁為《說文解字·敘》“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作注時,還將“字”拿來與“名”和“文”相比較,先講“名者自其有音言之,文者自其有形言之,字者自其滋生言之”,后說“獨體曰文,合體曰字”,強調的都是“字”的“孳乳”“浸多”“滋生”“合體(再造)”之功能。
當然,許慎和段玉裁說“字”,還只是在小學(文字學)的場域內討論“字”的孳乳性或繁衍力。如果我們將“字,孳乳也”放在廣闊的文化領域,來追問并驗明“文字”與“文學”的血緣關系,則不難發(fā)現漢語“文學”的字生性特質。《文心雕龍》開篇“原道”,追溯“文學”之本原與起源,《原道篇》在為“文學”釋名彰義即解決了“文學”的本原問題之后,繼之回答“文學”的起源問題:“自鳥跡代繩,文字始炳,炎皋遺事,紀在三墳”,從“唐、虞文章”到“益、稷陳謨”,從夏后氏“九序惟歌”到周文王“繇辭炳耀”,從周公旦“制詩輯頌”到孔夫子“熔鈞六經”,劉勰為我們描述的這一部上古文學史,分明濫觴于“文字始炳”,分明嬗變?yōu)槲淖值摹胺蓮碗[,精義堅深”,又分明完成于先秦圣哲的“組織辭令”“斧藻群言”。
《原道篇》的上古文學史在論及商周文學時,稱“逮及商周,文勝其質,雅頌所被,英華日新”,這是偉大的《詩經》時代,這是輝煌的風雅頌時代。商周始祖的“英華”紀錄在《雅》《頌》文字之中。商的始祖是契,契建國于商;周的始祖是后稷,后稷的母親是姜嫄。再往上追問:契乃誰生?姜嫄如何生后稷?幸好,我們有《詩經》的文字:《商頌·玄鳥》說“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大雅·生民》說“(姜嫄)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載震載夙,載生載育,時維后稷”。玄鳥生商(契),姜嫄履帝之足跡而生后稷,這是《詩經》的文字所記錄的商周歷史。就史學的真實而言,玄鳥不可能生商(契),姜嫄亦不可能履帝跡而生后稷;就文學(神話與傳說)的真實而論,“玄鳥生商”“姜嫄履帝跡生后稷”則不僅是“真”的,更是“美”和“善”的。而關于商周始祖的真善美的歷史,與其說是《詩經》的文字所紀錄,還不如說是《詩經》的文字所創(chuàng)造。關于“字生文學”的例證,除了“玄鳥生商”和“履帝武敏歆”,還可以舉出后羿射日、女媧補天、皇英嬪虞、伏羲畫卦、蒼頡造字……中國文學史上這些動天地泣鬼神的壯美故事,這些孳文明乳文化的偉大事件,無一不是我們的方塊字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字生文學是也。
“文字”和“文學”的“文”,被許慎解釋為“錯畫也,象交文,凡文之屬皆從文”。東漢的許慎雖讀過《莊子》卻未見過殷商卜辭,故不知道這個“文”就是《莊子·逍遙游》的“越人斷發(fā)文身”之“文”。甲骨文中的“文”,從武丁時期到帝辛時期,均有“文身”之義:“象正立之人形,胸部有刻畫之紋飾,故以文身之紋為文。”紋身所具有的符號性、象征性、修飾性、結構性和文本化,使得“文”這個獨體象形的漢字成為人類最早的文學藝術作品之一,亦成為漢語言“字生文學”的最早例證之一。如果說,人在自己身體上的交文錯畫是人類最早的文學創(chuàng)作行為,那么“以文身之紋為文”則是人類最早的文學鑒賞和批評行為,是人對“字生文學”的自覺鑒賞和批評。交文錯畫著形形色色之“文”的龜甲獸骨,雖然被掩埋在殷商帝辛的廢墟之中,但“字生文學”作為漢語言文學的特征卻生生不息,歷經數千載而不朽。我們今天從文明、文化、文字、文辭、文獻、文學、文章、文藝、文采、文雅等眾多中國文論的關鍵詞之中,從詩、詞、歌、賦、曲、文、說、劇、碑、誄、銘、檄、章、奏、書、記等各體文學作品之中,不難窺見掩埋在殷墟小屯的“字生文學”之文化元素及文學景觀。
“文學”與“文字”都有一個“文”,“文”既是獨體象形的上古漢字的典型代表,也是字生文學的典型例證?!段男牡颀垺芬浴拔摹闭囟?《原道篇》首句“文之為德也大矣”),以“文”終章(《序志篇》末句“文果載心,余心有寄”),可謂始于“文”而終于“文”?!对榔纷吩拔膶W”之“元”(原本與源起),在很詩意也很哲理地闡釋了“天文”和“地文”之后,水到渠成地引出“人文”即“文學”的定義:“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薄叭恕?天地之心)誕生了,“字”(語言文字)才會被發(fā)明被創(chuàng)立;語言文字創(chuàng)立之后,“文學”才會彰顯、彰明、剛健、燦爛。作為天地之心的“人”,以自己所獨創(chuàng)的“字”(“文”“名”“言”“辭”等),去彰明“自然之道”,這一彰顯的過程、結果及其規(guī)律就是“文學”。如果說,《原道篇》“鳥跡代繩,文字始炳”、《章句篇》“人之立言,因字生句”、“振本末從,知一萬畢”講的都是文字對于文學之產生即歷史起源的決定性價值,那么這里的“心生言立,言立文明”講的則是文字對文學之生成即邏輯本原的規(guī)定性意義。
魯迅《漢文學史綱要》亦借劉勰“心生言立,言立文明”論漢語“文學”的本原、起源及流傳,其首篇《自文字至文章》講文字乃文章(即文學)之始:“專憑言語,大懼遺忘,故古者嘗結繩而治,而后之人易之以書契”,“文字既作,固無愆誤之虞矣”,連屬文字而成文章,即劉熙《釋名》所云“會集眾字以成辭義”,字生文學是也。漢娜·阿倫特《人的境況》講人生在世須做三件事:活著,工作著,說(書寫)著。人的工作,制作出各種文化產品,創(chuàng)造出燦爛的文明。而只有當人類用文字“立言”之時,才真正創(chuàng)造出“人之文”?;蛘哒f,人類只有憑藉“立言”這種文化行為,才能創(chuàng)造出“言立”的文學。《左傳》講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就“德”和“功”的歷史傳承而言,前人如何垂后?后人如何識古?立言。何以立言?言寄形于字,因字而生句。故劉勰的“心生言立,言立文明”是對漢語“文學”字生性特征的高度概括。
漢語“文學”一詞有文獻可征者,始見于《論語·先進篇》:“文學:子游,子夏?!笨鬃?前551~前479)的這兩位高足,既不創(chuàng)制詩歌更不杜撰小說,何來“文學”之名?楊伯峻(1909~1992)《論語譯注》將此處的“文學”釋為“古代文獻,即孔子所傳的《詩》《書》《易》等”。中國古代,小學(文字學)是經學的根基(故十三經有《爾雅》),經學家首先是小學家(字乃經藝之本)?!妒勒f新語》據《論語》孔門四科而列“文學”門,敘述的是馬融(79~166)、鄭玄(127~200)、何晏(?~249)、王弼(226~249)、向秀(約227~272)、郭象(252~312)這些學者注經的故事。精通小學和經學的大師們,統(tǒng)統(tǒng)被劃歸于“文學”之門。
夜夢仲尼以孔子為精神導師的劉勰本來是要去傳注儒家經典的,但他覺得自己在經學領域很難超過馬融、鄭玄,就轉而去撰寫《文心雕龍》,其《序志篇》坦陳:“敷贊圣旨,莫若注經;而馬鄭諸儒,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唯文章之用,實經典枝條,五禮資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煥,軍國所以昭明,詳其本源,莫非經典。”可見以“敷贊圣旨”即弘揚孔儒文化為人生理想的青年劉勰,實際上是從經學(包括小學)切入文學研究,或者說是從經學(包括小學)與文章(即文學)之關系入手建構其文學本體論。以五經為標準來考察他那個時代的文學,劉勰很容易發(fā)現“(時文)去圣久遠,文體解散,辭人愛奇,言貴浮詭,飾羽尚畫,文繡鞶帨,離本彌甚,將遂訛濫”。堅守儒家文化的經學立場和小學本位,青年劉勰敏銳地看出他的當代文學(時文)在“言”“辭”“文”(即語言文字)方面出了大問題,而問題之要害則是嚴重背離了儒家五經“辭尚體要”的傳統(tǒng):“蓋周書論辭,貴乎體要;尼父陳訓,惡乎異端:辭訓之異,宜體于要。于是搦筆和墨,乃始論文。”批判當代文學的“言貴浮詭”,回歸儒家經典的“辭尚體要”,竟然成了劉勰撰寫《文心雕龍》的文化—心理動因。
如果說《序志篇》是在“文心(為文用心)”的深潛層次講“辭尚體要”,那么《征圣篇》和《宗經篇》則是在“雕龍(創(chuàng)作技法)”的精微領域討論如何以圣人和經典為師來“辭尚體要”。二者雖有巨細之別,但其經學立場和小學本位(即“字本位”)則是一致的?!墩魇テ愤B續(xù)四次講到“辭尚體要”,要求文學家學習春秋經的“一字以褒貶”和禮經的“舉輕以包重”,其文字方可“簡言以達旨”;學習易經的“精義以曲隱”和左傳的“微辭以婉晦”,其文字方可“隱義以藏用”;學習詩經的“聯(lián)章以積句”和禮經的“縟說以繁辭”,其文字方可“博文以該情”……《宗經篇》則針對“勵德樹聲,莫不師圣,而建言修辭,鮮克宗經”之時弊,大講特講儒家五經在“言”“辭”即文字上的優(yōu)長:易經的“旨遠辭文,言中事隱”,詩經的“藻辭譎喻,溫柔在頌”,書經的“通乎爾雅,文意曉然”,禮經的“采掇片言,莫非寶也”,春秋經的“一字見義,詳略成文”……“五經之含文也”,宗經征圣落到實處,是要學習五經的文字功夫即雕龍技法,這也是劉勰撰著《文心雕龍》的用心之所在,苦心之所在。
青年劉勰“征圣立言”的經學立場不僅鑄就其文學本體觀的“字本位”,同時也釀成其文學史觀的“字本位”,即從“字”的特定層面來考察文學的歷史嬗變?!墩戮淦分v詩歌的演變,稱“筆句無常,而字有條(常)數”,詩歌句子的變化似無常規(guī),而(每一句)字數的多少則是有規(guī)律可循的:“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緩,或變之以三五,蓋應機之權節(jié)也?!痹趧③牡难壑?,中國古代詩歌的發(fā)展演變史,落到實處,就是“字”數之多少的應變史:“二言肇于黃世,竹彈之謠是也;三言興于虞時,元首之詩是也;四言廣于夏年,洛汭之歌是也;五言見于周代,行露之章是也。六言七言,雜出詩騷;兩體之篇,成于西漢,情數運周,隨時代用矣?!薄睹髟娖穼υ姼枋返拿枋?,也是以“字有常數”為演變規(guī)律的:“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則清麗居宗?!劣谌s言,則出自篇什;離合之發(fā),則明于圖讖;回文所興,則道原為始;聯(lián)句共韻,則柏梁馀制:巨細或殊,情理同致,總歸詩囿,故不繁云?!笨傊?,一時代有一時代之詩歌,彼一時代與此一時代的詩歌之異,或短或長,或密或疏,或促或緩,或多或寡,完全取決于字數的或增或減。王國維《人間詞話》說“著一字而境界全出”,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而言,增(或減)一字則格調迥別、境界迥異,“字”之多寡,豈能以輕心掉之?
《周易·系辭上傳》講到《周易》的四大功用,首條便是“以言者尚其辭”?!吨芤住返难哉f符號包括了兩大系統(tǒng):卦爻象系統(tǒng)與卦爻辭系統(tǒng),借用王弼《周易略例》的話說,前者是“象者,出意者也”,“盡意莫若象”;后者是“言者,明象者也”,“盡象莫若言”。但是,“象”之出意盡意,完全有賴于“言”之明象盡象,若無卦爻辭的文字闡釋,《周易》那么多的卦爻象究為何意是誰也弄不清楚的。因此,《系辭下傳》要說“是故《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周易》就是象征,象征就是通過模擬外物以喻曉內意,而擬物喻意離開了“辭”是根本無法進行也無法完成的。作為文學修辭手法,象征有兩個端點:一頭是物一頭是意,物何以達意指意或明意?必須有“辭”。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完全可以套用《系辭下傳》的話語模式:文學者,象也;象也者,像也。文學是語言的藝術,“藝術”何謂?用“語言”(辭)來擬物(人物、事物、景物等)出意(意義、價值、情志等)。文學生生不息的奧秘在于斯,文學動天地泣鬼神的感染力亦在于斯,故劉勰要借用《周易》的話來浩嘆:“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
在因“五經皆文”而征圣宗經的劉勰心目中,《周易》無疑是最好的文學之一,故《文心雕龍·原道篇》講述上古文學史要以《周易》的原創(chuàng)與闡釋為主線,所謂“庖犧畫其始,仲尼翼其終”?!吨芤住返膭?chuàng)卦者,觀物而畫卦,“系辭焉以盡其言,變而通之以盡利,鼓之舞之以盡神”;《周易》的觀卦者,尚辭而解卦,“觀其象而玩其辭”,觀察卦爻的象征意味而探究玩味其文辭,或者反過來說,通過品味卦爻辭而領悟其象征及修辭。“辭”對于《周易》的意義是無論怎么強調也不為過分的:無“辭”何以識訓詁?無“辭”何以明象征?無“辭”何以成易道?無“辭”何以定乾坤?
《周易》是象思維和象言說,而《周易》的象思維和象言說,是靠“辭”(小學之訓詁加上文學之修辭)來完成的。受《周易》的影響,中國古代文論亦有“尚辭”之傳統(tǒng),籠統(tǒng)而言是講究“語言的藝術”,具體而論是注重象征、隱喻、比興、夸飾等文學修辭。《文心雕龍》創(chuàng)作論二十多篇,有超過一半的篇幅是專門談“字”說“辭”的:屬于談“字”(即討論語言文字)的篇目有《聲律》《章句》《儷辭》《練字》等,屬于說“辭”(即討論文學修辭)的有《比興》《夸飾》《事類》《隱秀》等,屬于通論二者的有如何《通變》與《定勢》,如何《指瑕》與《附會》,如何《熔裁》與《總術》。廣而論之,中國古代文論的批評文本,數量最巨的是歷朝歷代的詩話、詩式、詩格、詩法等。明清以降,繼海量的“規(guī)范詩學”或“修辭詩學”后,又出現熱衷于作法和讀法的小說戲曲評點。金圣嘆《第五才子書》講《水滸傳》的創(chuàng)作是“因文生事”,“只是順著筆性去,削高補低都由我”,故“因文生事”是在敘事層面對“字生文學”的經典表述。
《周易》講“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許慎講“文字乃經藝之本”,劉勰講“言立而文明”,金圣嘆講“因文生事”,一直到魯迅講“自文字至文章”,均可視為從不同層面闡釋漢語“文學”的字生性特征。漢語的方塊字孳生了文學,也哺乳了文學,字是文學之母。就“文字”創(chuàng)制與“文學”創(chuàng)造之關系而言,漢字的六書作為“字”的構造規(guī)律,深情地也是深度地哺乳了“文學”,并成為“文學”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劉歆、班固將“象形”置于六書之首,并將六書前四項表述為“象形”“象事”“象意”“象聲”,無意中觸到字乳文學之要害。魯迅《漢文學史綱要》亦論及“六書”尤其是“象形”與文學的關系:“文字初作,首必象形,觸目會心,不待授受,漸而演進,則會意指事之類興焉。”漢字六書對漢語文學的孳乳,若概而言之,則是魯迅所言“意美以感心,音美以感耳,形美以感目”。若分而言之,其“象形”之“畫成其物,隨物詰詘”既是漢字區(qū)別于拉丁文的標志性特征,也是文學的標志性特征,方塊字的象形孳乳了文學的形象性和意境化,此其一。如果說“指事”的“視而可識,察而見意”,養(yǎng)育了文學之“賦”的直書其事,體物寫志;那么,“比類合誼,以見指”之“會意”,與“本無其字,依聲托事”之“假借”,則分別孳乳了文學的“比顯”與“興隱”,此其二。此外,“轉注”的“同意相受”啟迪了文學的互文性,而“形聲”的“取譬相成”成就了文學的諧音之趣與聲韻之美,此其三。至于具體的創(chuàng)作過程之中,文學家如何推敲,如何煉字,如何捶字堅而難移,如何語不驚人死不休,亦可見出“字”對于文學的特殊意義。
本文緒論曾談到索緒爾視“文字”為“語言”之表現或工具;與此同時索緒爾又不得不承認:“書寫的詞跟它所表現的口說的詞緊密地混在一起,篡奪了主要的作用;人們終于把聲音符號的代表看得和這符號本身一樣重要或比它更加重要?!卑褧鴮懙脑~即文字看得比口說的詞即言語更加重要,這在表音體系(如拉丁語)中或許不太正常,但在表意體系(如漢語)中卻是非常正常也是非常真實的。或許是看到了表意體系的這種獨特性,宣稱“我們的研究將只限于表音體系”的索緒爾,卻在《普通語言學教程》中用了整整一節(jié)的篇幅,專門討論表意體系中“文字的威望”及其形成原因:“首先,詞的書寫形象使人突出地感到它是永恒的和穩(wěn)固的,比語音更適宜于經久地構成語言的統(tǒng)一性”;其次,“在大多數人的腦子里,視覺印象比音響印象更為明晰和持久”;第三,“文學語言更增強了文字不應該有的重要性。它有自己的辭典,自己的語法”,并最終形成自己的“正字法”,“因此,文字成了頭等重要的”;“最后,當語言和正字法發(fā)生齟齬的時候,除語言學家以外,任何人都很難解決爭端。但是因為語言學家對這一點沒有發(fā)言權,結果差不多總是書寫形式占了上風,因為由它提出的任何辦法都比較容易解決。”我們看索緒爾從邏格斯中心主義立場出發(fā)對“文字威望”的批評,在某種意義上恰好是對漢字這種典型的表意體系的表揚。書寫形象的永恒和穩(wěn)固,視覺形象的明晰和持久,文字威望對語言統(tǒng)一性的塑造和維護,尤其是文學語言如何以“頭等重要”的身份來解決文字與語言的矛盾等等,表意體系的這些特征及優(yōu)長,構成了“字生文學”的文字學根基。
德里達《論文字學》在批評索緒爾對文字與言語作內外之分時指出:“外在/內在,印象/現實,再現/在場,這都是人們在勾畫一門科學的范圍時依靠的陳舊框架?!倍鴿h語的“文學”從來就不屬于某一個科學的框架,即便是在傳統(tǒng)的“經、史、子、集”四部之中,文學也并不專屬于哪一部;或者這樣說:哪一部里面都有文學。就漢語“文學”的源頭先秦文學而言,以經藝為代表的文學,用一個一個的方塊字(關鍵詞),建構起軸心期華夏文明的意義世界。同為軸心期文明,拉丁語的最小單位(字母)是無意義的,而漢語的最小單位(包括部首在內的字)則能顯現獨立甚至全息的意義,一字一世界,一字一意境。在漫長的歷史演變之中,方塊字既沒有被梵化,也沒有被拉丁化,中國文學因之亙古亙今,中國文化因之分久必合,故漢語文學是字孳字乳的文學,華夏文化是字孳字乳的文化。漢語的“文學”,其源起是“鳥跡代繩,文字始炳”,其元典是或“一字以褒貶”或“聯(lián)章以集句”的經藝,其楷模是情見文字、采溢格言、辭尚體要、辭動天下的圣賢文章,其種類是肇于經藝、著于竹帛的所有文體。
字生文學,漢語的字從起源與本原處孳乳了漢語的文學,鑄成“文學”的漢語定義。追問并驗明文字與文學的血緣關系,揭示漢語“文學”的字生性特征,可為“文學”的釋名彰義,為文學批評的選文定篇,為文學理論的敷理舉統(tǒng),乃至為文學史的原始表末,提供新的路徑并開辟新的場域。
①本文所引《文心雕龍》,均據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下不另注。
⑤唐蘭:《中國文字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3頁。
⑥⑧章太炎:《國故論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49、49~50頁。
⑦陳夢家:《中國文字學》,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255頁。
⑩民間將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戲稱為“碼字”,將讀者的文學解讀戲稱為“測字”,亦可見對文學活動中“字”元素的高度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