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研究生墜樓事件：他曾反抗過

王海燕

墜樓前后

4月7日，武漢的天氣在多日陰雨后變得大晴。武昌殯儀館天孝廳外的小天井里，陽光如瀑布，打在黃白菊花的花瓣上，干凈，透亮。這一天是陶崇園的遺體送別日，停放遺體的廳堂幽暗，襯得他經(jīng)過整理的遺容異常白皙、年輕。這一天來的大多是熟人，包括陶崇園的近親與高中和大學同學，同學大都掩面低泣，家屬中已有人哭倒在地，干號著喊王攀的名字。

陶崇園是武漢理工大學自動化學院的研究生三年級學生，3月26日早上7點多，從武漢理工大學的宿舍樓上一躍而下，結(jié)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家屬呼喊的王攀是陶崇園的研究生導師，陶崇園死后，人們在他的電腦中發(fā)現(xiàn)了大量資料，包括與王攀的聊天記錄、一些事務(wù)性記錄，展現(xiàn)了他自己從未詳細談?wù)摰男@生活真面目。

遺體送別會當天，王攀沒有來，他是頭一天來的。陶崇園的姐姐陶蔓菁對本刊說，她與校方交涉過，要求王攀必須親自到殯儀館向陶崇園道歉。王攀到達后作了一揖，就匆匆走了，未跟陶蔓菁交流。這是陶蔓菁在弟弟出事后第二次面對面見到王攀。

陶蔓菁上一次見到王攀，是在事發(fā)當天中午，當時陶崇園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已被宣布死亡。王攀到達時，陶蔓菁問他：“就沒有什么要說的嗎？”王攀一共回答了她兩句話：“我跟你弟關(guān)系很好，他是我的好學生。”陶蔓菁對本刊回憶，當時王攀反剪著手站立，說話時的表情在她看來近于微笑。一個上過王攀課的學生說，那其實是王攀平時在課堂上的表情，一種用來表達高傲的淡漠表情。

陶蔓菁看到王攀后，憤怒得要同他拼命。陶崇園幾乎是在她面前走向死亡的。根據(jù)媒體報道，出事前的25日早上，陶崇園6點多出門，晚上11點多才回到宿舍，第二天凌晨2點多，陶崇園先后給媽媽和王攀打電話，說自己不舒服，陶母提出要過來看他，王攀則先囑咐室友照顧陶崇園，后又讓室友撥打“120”。但隨后，陶崇園又分別向媽媽和王攀說自己沒事了，陶母約好第二天一早去理工大學看望他。

根據(jù)媒體的報道，陶崇園的室友說，當天晚上陶崇園說自己身體不舒服的癥狀是，腦子一直在想東西，停不下來，無法入睡。而在一份王攀的聲明中，他稱陶崇園凌晨2點多對他說的是：“意識清楚，身體不適，行為不受控制?！碧粘鐖@高中同學則對本刊說，陶母事后還回憶起一個細節(jié)，就是在當天早上的母子談話中，陶崇園曾對母親說，無論他睜開眼睛還是閉上眼睛，看到的都是王攀。

陶母就在武漢理工大學隔壁的華中師范大學食堂里做后勤工作，她第二天一早就去看望陶崇園了。根據(jù)監(jiān)控，兩人是6：18在陶崇園的宿舍樓外見面的，然后兩人朝著宿舍北邊的操場走過去，一邊走一邊說話。早上7：27，再次出現(xiàn)在監(jiān)控中的陶崇園則是在匆匆往宿舍方向跑去，隔了一分鐘左右，陶母才小跑著也跟上。就在陶母到達陶崇園的宿舍樓前5秒，陶崇園已經(jīng)直直墜落在宿舍樓的天井里。

根據(jù)陶母的回憶，當天兩人聊天的主要內(nèi)容是，陶崇園跟她抱怨導師王攀，感覺怎么都逃脫不了對方的控制，陶母安慰他，再忍忍，馬上就畢業(yè)了。這不是陶母第一次聽見王攀這個名字，從2017年下半年開始，在陶母、陶崇園和陶蔓菁至少每月一次的聚會中，陶崇園就經(jīng)常提到被導師王攀欺騙了，無法擺脫其控制。

陶崇園的姐姐對本刊說，就在倆人聊天時，陶母曾瞥見過陶崇園的手機，手機上顯示當天早上5點多，王攀叫陶崇園陪他踢球。陶崇園的同學在宿舍樓道的監(jiān)控中則發(fā)現(xiàn)，當天早上5：21，陶崇園披著外套，穿著秋褲走出過宿舍打電話。但在陶崇園出事后，其家人和同學再也沒能找到這部手機。

師生關(guān)系的轉(zhuǎn)折

陶母和陶蔓菁早就知道陶崇園和王攀關(guān)系非同一般。但當陶崇園電腦里的資料展現(xiàn)在她們面前時，連陶蔓菁都幾近暈厥。出事后，陶崇園有七八個高中同學趕過來幫忙處理事情，電腦就是他們在3月27日一早從陶崇園宿舍里帶回來的，

在陶崇園的電腦里有一個命名為“2018畢業(yè)資料”的文件夾，文件夾建立于2017年11月，最后修改于2018年2月9日。里面保存著陶崇園為王攀管理的包括私人飯費在內(nèi)的大量賬目，一篇有關(guān)高校性侵的論文，還有一個名為“王的精彩操作集錦”的文件夾，保存了陶崇園大量與王攀的QQ、短信聊天記錄截圖。

聊天記錄顯示，王攀經(jīng)常以命令的口吻，讓陶崇園為其買飯、打車、買車票、叫醒起床、找眼鏡，甚至為其外甥打錢。王攀吩咐的事情通常都極其具體，比如讓陶崇園早上6：15、6：45分別打其手機叫起床;讓陶崇園18：20出發(fā)到茶餐廳幫其買一份香菇雞絲、一份黃瓜木耳雞蛋、一份飯，送至其家;讓陶崇園立即到其家中尋找眼鏡……在下達這些指令前，王攀從未詢問過陶崇園是否有空，而陶的回答無一例外是“到！”“是！”。

拿到電腦后，陶崇園的同學通過修改密碼登錄了陶崇園的QQ，發(fā)現(xiàn)王攀幾乎每天晚上八九點鐘都會讓陶崇園到其家中做家務(wù)。后來王攀對此回應(yīng)稱，到家中做家務(wù)是他參照中國古代入室弟子和英國劍橋大學導師制度制定的特殊語言交流系統(tǒng)，實際上他叫陶崇園到其家中是進行“30分鐘+的面對面交流”。

陶崇園到王攀家中做家務(wù)的事情，除了陶崇園的大學同學，陶的家人和朋友無人知情。陶蔓菁對本刊說，她也是后來詢問陶崇園的同學才知道，王攀的很多學生都去王攀家做過家務(wù)，但別人都是偶爾才被叫去，陶崇園則幾乎天天去。陶崇園的高中同學胡玉峰則記得有兩次，他叫陶崇園一起吃飯唱K，陶崇園都在8點左右離開了，說是要去導師家。胡玉峰問去做什么，陶崇園答沒什么，也沒有詳細解釋，胡玉峰以為是去做跟科研相關(guān)的事情。陶崇園曾對他說“給王攀做了4年服務(wù)”，直到看到聊天記錄，他才知道服務(wù)范圍遠遠超過他預(yù)計。

實際上，陶崇園與王攀的關(guān)系還要追溯到做4年服務(wù)之前。陶崇園是2011級的本科生，當時王攀是他的班主任。在武漢理工大學，本科生班主任都由科任老師擔任，但通常班主任一學期只會露幾次面，不會和本科生產(chǎn)生很多交流。

但王攀不太一樣，胡玉峰記得，陶崇園剛上大學時就向他提起過，遇到了一名學術(shù)能力強、文章寫得好、擅長各項運動、境界很高的大學老師，很器重自己。當時，對這個出身農(nóng)村的大學生來說，大學正是一片廣大的新天地。

根據(jù)胡玉峰向本刊提供的陶崇園生前的文章，王攀顯然也注意到陶崇園了，因為陶崇園曾提到“老師想把我培養(yǎng)成人才……老師說我要有遠大的理想，要和別人不一樣，要出眾，身體素質(zhì)要好，成績要好”?！扒安痪?，老師看我接觸的知識面窄，沒有電腦，總是用別人的，就資助我一臺，雖然是很普通的，但卻夠用。我只有感嘆，他年輕有為，我卻如一顆孤星般渺小。他心胸寬廣，達則兼濟他人，我卻毫無能力。如若有一天，我也有所作為，定當也有助于他人?！?/p>

這名老師可以確定就是王攀，因為陶蔓菁回憶，在陶崇園入學后，王攀的確送過一臺舊電腦給陶崇園。

在日志中，陶崇園還提到這名老師說：“大學擴招，問題真是多，精英太少，反而混混多。不像以前輝煌的西南聯(lián)大，人才輩出，學術(shù)自由，思想深刻?！蔽錆h理工大學學生對本刊說，王攀講課喜歡先用半堂課東拉西扯，講述自己的學術(shù)成果、運動能力和文學才能，這或許也是王攀一開始讓陶崇園敬服的原因，因為陶崇園同樣喜歡文學，在高中就喜歡閱讀韓寒和王小波。

陶崇園對王攀印象的改觀在大二或大三就開始了，當時陶崇園被允許加入王攀的研究所和足球隊，兩者的名字都叫“C&D”，來自王攀的研究領(lǐng)域“控制與決策”的英文縮寫。近距離接觸后，陶崇園曾向胡玉峰提起過，王攀跟他最初的期待有很大差距，他理想中的大學老師當是謙謙君子，大度公正，但王攀氣度卻很小。根據(jù)媒體報道，進入王攀研究所的本科生都去王攀家中行過跪拜禮，陶崇園一開始卻站著。

兩人的關(guān)系發(fā)生更大轉(zhuǎn)折是在陶崇園即將本科畢業(yè)時，當時陶崇園面臨著留在武漢理工還是去外校讀研的選擇。在一封寫給王攀的郵件中，陶崇園說：“尊敬的王老師：冒昧直言，我已經(jīng)決定好了，決定報考華科或其他學?！氡剡@樣的決定，王老師都不認同。有家里的原因，也有我的意愿，我想選擇適合自己的道路。無……無論老師接下來怎么安排，我都接受，無所怨言?！碑敃r，陶崇園已經(jīng)在王攀的研究所待了三年，深受器重，但為了自己的前途，他已經(jīng)做好得罪王攀的決定。

對這封郵件，王攀只回復了一個字：“好。”陶崇園答：“是?！钡跖孰S后又在一封郵件中讓陶崇園晚上10點到其家中面談，沒人知道在面談中，王攀用了何種說辭留住了本已去意堅決的陶崇園。

在接下來的郵件中，陶崇園解釋自己想要追求一位同樣已保送華科的女生。實際上，這兩封郵件陶崇園都撒了謊：第一，發(fā)出第一封郵件時，他已經(jīng)聯(lián)系過華科老師獲得了保送資格;第二，那名獲得華科直博保送資格的女生，當時已經(jīng)是陶崇園的女友。胡玉峰認為，陶崇園向王攀隱瞞的原因是，在陶崇園看來，王攀最大的毛病是愛面子，而先斬后奏太傷顏面。

但經(jīng)過面談后，10月14日的一封郵件中，陶崇園向王攀交流了新的體會，決定留在武漢理工大學，跟隨王攀讀研，并稱：“想不清王老師為什么這么愿意幫我……有時總不敢相信會得到王老師這樣的關(guān)愛……但王老師的支持和表態(tài)讓我覺得堅定了一些……所以王老師務(wù)必關(guān)注這件事，盡力爭取?！编]件中陶崇園還說自己對有些事看淡了，和女孩的感情也要看緣分。

隨后，10月16日，王攀給出了一份打印的紙質(zhì)承諾書，承諾陶崇園讀研期間每年補助他5000元生活費和優(yōu)先推薦其到美國讀博。最終，陶崇園選擇了留在武漢理工大學攻讀研究生，一心準備出國讀博。當時他不會想到，研究生畢業(yè)時，他不會有本科時的自由選擇了。

被全面阻斷的讀博之路

進入研究生階段后，陶崇園與王攀的關(guān)系變得更加緊密。讓陶崇園家人和朋友最難以接受的，是在日常交流中王攀和陶崇園以父子相稱。通過陶崇園保存的短信記錄，他曾對此有過強烈抗拒。

涉及父子內(nèi)容的消息最早約來自2016年12月份，當時王攀讓另外一名曾經(jīng)的學生對他說“爸我永遠愛你”。那名學生照做后，王攀轉(zhuǎn)發(fā)給陶崇園，陶崇園回復：“剛手機沒電了，已看到，向×××學習?！钡⑽捶Q呼王攀為爸。隨即王攀回復：“晚安前等這六個字。”陶崇園只回了一條“您早點休息”，再無下文，但王攀緊逼不放，稱這句話只有“五個字”，并再次把與×××的對話轉(zhuǎn)發(fā)給陶崇園。

直到第二天一早，陶崇園才回復說依然不習慣，認為說出來很假，他的方式是看行動和表現(xiàn)。王攀看到后，在下午點評陶崇園在做人的靈活性上面很有問題，必將限制發(fā)展，（做人）只有50分到60分，比不過那位叫他爸爸的學生，他還表示會繼續(xù)教化陶崇園。

很難知道陶崇園是如何克服心理難關(guān)的，因為QQ群聊天記錄顯示，到2017年12月26日，陶崇園終于對王攀說出了“爸我永遠愛你！”。王攀表示：“我受寵若驚?！币郧埃跖试谌豪飳μ粘鐖@都是直呼其名加嘆號，后來就變成了“兒子！”武漢理工大學在后來的公開聲明中，稱王攀與陶崇園確實存在認義父子等與教學科研無關(guān)的行為，以及王攀在指導學生升學就業(yè)過程中方式方法欠妥等情況，但未發(fā)現(xiàn)王攀存在阻撓陶崇園本科畢業(yè)時到其他高校讀碩士及碩士答辯、侵占學生經(jīng)濟利益、讓學生到其家中洗衣服做家務(wù)等行為。

但實際上，陶崇園頻繁對身邊親朋抱怨王攀，涉及的是研究生畢業(yè)轉(zhuǎn)讀博士問題，而非本科畢業(yè)的情況。陶蔓菁和陶崇園的同學證實，陶崇園非常希望研究生畢業(yè)后能夠出國深造，因此早在2016年9月份，他就和一位朋友說起，可能會去荷蘭讀博，當時他已經(jīng)獨自跟對方導師咨詢過了，對方表示很歡迎他，但他剛剛才上研究生二年級，囑咐他過一年再聯(lián)系。

到了2017年10月份，陶崇園發(fā)現(xiàn)形勢可能在變得更嚴峻。當時王攀已經(jīng)有了博士的招生資格，希望他留在武漢理工大學繼續(xù)跟隨自己，而不是履行承諾推薦其出國讀研。

此時的陶崇園已經(jīng)極力想要擺脫王攀，2017年10月17日，他再次獨自聯(lián)系了那名荷蘭的導師，卻被王攀知曉，王攀隨即聯(lián)系這名導師，聲稱國內(nèi)學生出國應(yīng)該由學校和導師聯(lián)合推薦。那名導師也曾是王攀的學生，由王攀推薦去國外深造，并留在當?shù)厝谓?。他回復王攀，沒有王攀的同意很難接收陶崇園。王攀立即將兩人的對話截圖轉(zhuǎn)發(fā)給陶崇園，指責陶崇園在研究所大發(fā)展的時候選擇離開，不仁不義。

10月19日，王攀讓陶崇園晚上10點去其辦公室面談，并聲稱“保證不傷害你”。沒人知道這句話到底意味著什么。而對陶崇園來說，確定的事實是，獨自聯(lián)系國外院校的希望落空了，已經(jīng)為讀博準備了很長時間的他向一位好友說：“讀博沒戲了?！?/p>

知道陶崇園在獨自聯(lián)系外國導師后，王攀曾要求陶崇園三天之內(nèi)離開研究所，解除其在足球隊和研究所的相關(guān)職務(wù)，并稱其“道德水準已滑落到最寬容的道德底線以下（后改為‘到道德線附近）”。但不知道為什么，11月2日，陶崇園又被王攀請回QQ群。

不過，陶崇園依然在尋找緩和的機會。胡玉峰說，陶崇園不想跟王攀發(fā)生正面沖突，曾請過院里其他老師去說服王攀，但被“王攀懟天懟地懟回來了”。另外，陶崇園也試圖通過CSC申請出國留學的機會，CSC即國家留學基金管理委員會，按照規(guī)定陶崇園只要能夠拿到國外研究機構(gòu)的offer，就可公派留學。但陶崇園在向理工大學相關(guān)老師咨詢時得知，提交校內(nèi)申報CSC材料的第一步就是獲得導師及學校的同意。陶崇園隨即將回復的截圖發(fā)送給了自己的一名好友，說：“CSC也沒戲了，我太年輕了?！?/p>

離開王攀去他處讀博的愿望落空后，陶崇園開始偷偷摸摸找工作以擺脫王攀，這是他以前從未想過的。陶蔓菁說，陶崇園是希望工作一段時間后繼續(xù)回到校園跟隨其他導師讀博，不再與王攀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當時，校園秋季招聘的高峰已經(jīng)過去，而陶崇園之前一直做的是人工智能相關(guān)的學術(shù)研究，他立即自學編程，趕上中國銀聯(lián)補招，拿到了一份年薪17萬元的offer。陶崇園的另外一名高中同學告訴本刊，陶崇園對這一工作并不十分滿意，因為很怕進了國企變得混日子，還是希望進入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但無論如何，當時所有人都以為，有了這份offer，陶崇園只需要再過幾個月就可以徹底擺脫王攀了。

但陶崇園找工作的事情很快也被王攀知曉，王攀稱如果陶崇園一意孤行，將做出種種處理，其中包括請?zhí)罩鲃愚o去多項職務(wù)，建議其更換導師。隨后，陶崇園寫了一份保證書，保證留在武漢工作，畢業(yè)后繼續(xù)為球隊服務(wù)，與研究所保持聯(lián)系，如果讀博，也在第一時間聯(lián)系王攀的研究所，王攀收下了保證書，建議陶崇園將保證書發(fā)到研究所群里。

胡玉峰不知道陶崇園是在什么情況下寫下那封保證書的，如果陶崇園打算遵守承諾，那他將一直與王攀產(chǎn)生聯(lián)系。胡玉峰可能是最早接收到陶崇園有輕生念頭的人。2017年的某一次，胡玉峰曾因為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向陶崇園傾訴，陶崇園說，自己的痛苦比胡玉峰有過之而無不及，痛得每個細胞都發(fā)抖，以至于一度想輕生。當時胡玉峰安慰了陶崇園一會兒，陶崇園再也沒提到這件事。

陶崇園還曾說過自己要裝瘋賣傻裝抑郁，以忍受的方法擺脫王攀，他沒有提到任何攻擊性、和王攀撕破臉或者放棄學位豁出去的想法。胡玉峰的理解是，“即使我們作為朋友，都知道他為了學業(yè)付出了什么，為了學位肯定都是安慰他忍一忍”。

王攀的飯費原來是按月打給陶崇園管理，在找工作的風波后，陶崇園離開了實驗室，QQ記錄也顯示，飯費的管理權(quán)曾經(jīng)移交給另外一名同學過，但不知道為什么，直到出事前，陶崇園依然在給王攀送飯。甚至就在出事前幾天，陶崇園還在微信群里抱怨過給王攀送飯的事情，當天大雨如注，陶崇園餓著肚子給王攀送飯，沒按規(guī)矩敲門，被王攀批評，陶崇園向其作揖道歉。

陶崇園出事前不久，其實新交過一個女朋友，兩個人是在認識兩天后一見鐘情在一起的。陶崇園對這個女生說，想要認真地和她走向未來，也從未對她提起過自己的導師。出事前曾見過陶崇園一面的一位朋友說，當時陶崇園滿面愁容，唯獨在提到這個女朋友的時候開心地笑了幾下。但新戀情帶來的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jīng)]能驅(qū)散陶崇園內(nèi)心的巨大陰影，他還是選擇了不歸路，沒人知道為什么，他不能再忍一忍了。

導師其人

陶崇園離世后，網(wǎng)絡(luò)上流傳著一份王攀寫下的文章，標題是《我和陶崇園》，多方信源證實，這篇文章確為王攀所寫。在第二段，王攀說“善良是陶崇園的第一天性”，看起來，這句話不是道德上的贊揚，更像是某種心理分析。陶崇園曾對胡玉峰提起過，他擺脫不了王攀的一個原因就是王攀太了解他了。

王攀對陶崇園的欣賞或許是真實的。兩個人有諸多的共同點，王攀喜歡運動，除了他自行組建的C&D足球隊，他還組建過網(wǎng)球隊和毽球隊，在校園運動會上拿過乒乓球比賽名次。陶崇園同樣熱愛健身，常年堅持長跑，在校園游泳比賽上獲得過名次。王攀喜歡文學，經(jīng)常寫詩;陶崇園同樣喜歡寫文章，在校園文學比賽上拿到過較高的獎項，還曾加入學校的新聞網(wǎng)站做過編輯。

但兩人的性格截然相反，王攀的高調(diào)在校園里廣為人知，常年梳著油光锃亮、齊至脖頸的大背頭，這在一所許多老師頭發(fā)稀疏、不修邊幅的理工院校里格外引人注目，以至于陶崇園出事后，有校園群里的學生立刻發(fā)問：“王攀還是一頭飄逸的長發(fā)嗎？”王攀獨特的做事風格還體現(xiàn)在其他方面，在2017年11月30日一則校園新聞里，王攀向自動化學院2016級的一名同學資助了2000元，這名學生的父親被叫到了學校辦公室當面領(lǐng)取資金。

武漢理工大學的校園網(wǎng)站上有所有副教授以上的教師簡介，絕大多數(shù)老師的簡介都只簡短描述了自己的研究領(lǐng)域和重要科研成果。王攀的簡介則長達250行，他在20年前寫下的非本專業(yè)論文、執(zhí)教以來指導的本科生獲獎、在校園運動會上獲獎時擔任的團隊成員位置，事無巨細都一一羅列，其中也有署名包含陶崇園的多篇論文。

陶崇園QQ上的聊天記錄顯示，王攀還喜歡將自己所寫詩詞文章貼出來供人點評，如果有人點評得符合他的口味，他會轉(zhuǎn)發(fā)并要求其他人跟評。

但即使在王攀引以為傲的足球領(lǐng)域，也很少有研究所之外的成員愿意和王攀交手。武漢理工大學的畢業(yè)生周蔚多年前曾在球場上與C&D球隊踢過球，對王攀印象深刻，因為當時王攀一直站在前場邊路不跑位，只等球，還一直呵罵隊員不傳球踢得爛。周蔚當時還納悶，這種踢“社會球、大爺球”的人怎么沒人吐槽。

陶崇園對王攀最初的印象變壞同樣來自球隊，早在本科期間加入球隊時，他就對胡玉峰說，在球場上，王攀必須是核心，別人必須把球傳給他，如果有人的球沒進，也會直接破口大罵：“你媽怎么把你生得這么矮？你個小雜碎！”如果有人斷了他的球，他甚至會直接沖過去踢人。球隊除了日常訓練后，每年暑假還要集訓5天，訓練在陶崇園的文件夾中被命名為“軍訓”。一般運動結(jié)束后，王攀還會讓研究所的學生晚上去他家，為他做肌肉放松，比如捶背、揉腿。

在球場以外，陶崇園也遭受過王攀的許多責罵，他曾多次跟胡玉峰吐露，說王攀有時候會把他叫過去罵兩個小時以上。陶崇園的聊天記錄還顯示，王攀喜歡在線上找他聊天，聊到深夜陶崇園明確提出“困了，想休息了”，依然不停止，在這一類的聊天中，陶崇園始終處于附和的狀態(tài)。

除此之外，陶崇園還曾在QQ上跟人抱怨過王攀處理獎學金的問題。在那段記錄中，陶崇園稱自己獲得了一個叫“何文蛟獎學金”的校友獎學金，共6000元，根據(jù)王攀的指示，拿到這筆錢后，他將其捐給了足球隊作為日常開銷。事實上，這個獎學金的獲獎人員正是由王攀定奪。他對陶崇園說，通過這種辦法可以幫助陶崇園樹立威信。根據(jù)陶蔓菁的說法，這種根據(jù)王攀的指示捐獻獎學金的做法發(fā)生過不止一次。陶崇園離世后，其身份證和銀行卡都失蹤了，陶蔓菁無法整理出更加詳細的獎學金來往賬單。而經(jīng)過王攀的指示，獎學金在陶崇園手上一進一出，他最終并未實際得到獎金，卻讓陶崇園感覺向王攀欠下了道德債務(wù)。

陶蔓菁還記得，在陶崇園上本科的時候，王攀在逢年過節(jié)時給陶崇園的家人贈送過煙酒茶一類的禮品。一開始一家人還非常感激，后來陶崇園不想收了，王攀還會責罵他，陶蔓菁將之形容為“不得不收、不得不感恩的收禮”。

這些事情都顯示，王攀在與學生的交往中，已經(jīng)超出了正常的師生教學關(guān)系，但本刊短信和電話聯(lián)系了武漢理工大學自動化學院數(shù)十位有公開聯(lián)系方式的老師，包括與王攀、陶崇園有過多次項目合作的，沒有人愿對此事置評。

村里的高材生

除了對文學和運動的愛好，陶崇園的性格與王攀高調(diào)另類的自我評價和處世方法截然不同。在陶崇園的高中和大學同學眼里，他是同齡人中最優(yōu)秀的那一批。但陶崇園并不喜歡別人的贊譽，在一篇他寫給朋友的小文章里，他說：“你總認為我是成功的，你真是讓我驚訝傷心又害怕?！边€舉例說，自己想寫一篇反映人生荒謬的意識流小說，卻失敗了，以此證明自己力有不逮。同樣是在那篇文章中，陶崇園為自己在怒急之下罵了一個同學而深感意外和解脫，顯然，那完全超出了他日常的處世邊界。

實際上，除了在文章中偶爾吐露心聲，陶崇園很少和周圍的朋友聊到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雖然早從2016年，他就在電腦中有意識地保留與王攀諸多的交往細節(jié)，但除了大學同學的親眼見證，他至親的姐姐和最好的朋友多數(shù)只得到過“王攀控制欲強”“阻撓他出國留學”這樣模糊大概的描述。如果不是海量的聊天記錄，他們永遠想象不到陶崇園的大學生活到底是如何度過的，這與陶崇園理想的大學生活更是天差地別。

陶崇園家住武漢市新洲區(qū)的一處偏僻農(nóng)村，距離武漢理工大學只有不到60公里的距離，但蜿蜒而過的長江和星羅棋布的內(nèi)湖將這里隔絕在了武漢市區(qū)以外，直到如今，進村依然要靠村民騎摩托或者搭乘農(nóng)用三輪。

陶崇園的父母是地道的農(nóng)民，有一口小魚塘，每年能收入兩萬元，他母親是在陶崇園上大學后才去華中師范大學的食堂后勤處打工的。陶崇園的姐姐如今在華科同濟醫(yī)學院攻讀博士學位，兩姐弟的學歷在村里絕無僅有。至于出國，陶崇園的嬸嬸說：“整個大隊（村）里一個也沒有?！?/p>

陶崇園的父親對兩姐弟教育方法的唯一總結(jié)是：“我們沒管過啊，就是叫他們（學歷）越讀越高越好?！焙穹遄≡谔粘鐖@家隔壁村，經(jīng)常去陶崇園家玩，根據(jù)他對陶家的觀察，姐弟能夠?qū)W習一直超群拔尖，家里的支持主要是提供了一個本分善良、不加阻撓的家庭環(huán)境，剩下的則是兩姐弟天性中對知識的追求。

陶崇園高中時讀的是當?shù)刈詈玫母咧行轮抟恢?，?jīng)常都是班里第一名。他曾經(jīng)最想上的學校是文理工醫(yī)并重的武漢大學，因為聽說這個學校美麗浪漫，還夢見自己赤腳踏著櫻花，爬上珞珈山，俯覽整個武大的風景。上大學前，他喜歡看《還珠格格》，看了好幾遍，最羨慕劇中的主人公們逃出皇宮，那與他夢想中的自由選擇有類似之處。但在高考中，他發(fā)揮失利，最終只能選擇武漢理工大學這所純理工院校。

高中畢業(yè)后，陶崇園就到武漢打工，此后的寒暑假，因為加入了王攀的研究所和實驗室，基本上假期都只回家一個星期到半個月，也很少花家里的錢，對此，陶崇園的家人都很理解支持。陶崇園父親一共兩個兄弟，除了姐姐，陶崇園還有一個堂妹，他是家族同輩中唯一的男孩子。因為對陶崇園的驕傲，陶崇園的嬸嬸有時候還開玩笑，“等你（陶崇園）以后出來開個公司，你妹妹就指著你了”。

陶家兩姐弟都希望留在高校，姐姐陶蔓菁的理由是高校環(huán)境單純，可以沉心做科研，還有寒暑假可以做些喜歡的事情。正是這種對社會事務(wù)的有意遠離，使得陶崇園出事后，陶蔓菁幾乎和父母一樣不知所措。坐在家里的魚塘邊，陶蔓菁對本刊記者說，她不知道如何面對記者，不知道什么話能說，什么話不能說。甚至，在事發(fā)后有人告訴她有國外恐怖勢力混入學生群體，進入校園搞破壞時，她一開始也信以為真。

和姐姐對平淡生活的理想相比，陶崇園執(zhí)著于留守校園可能有更大的學術(shù)追求，他多次跟陶蔓菁抱怨過，實驗室里的條件太差，他在國外發(fā)表論文的實驗結(jié)果甚至是用自己用了多年的筆記本電腦跑出來的，因為速度慢，花費的時間遠比別人多了不知多少倍。陶崇園是做人工智能研究的，阿爾法狗問世的時候，他還曾羨慕地對姐姐說，想去更大的學術(shù)團隊，想要真的做出點東西出來。

上大學后，陶崇園還曾追求過一個女孩子，根據(jù)這個女生的回憶，當時陶崇園專門選了5月20日這天向她表達心意，但有一次這個女生傷心，希望陶崇園能陪陪自己，結(jié)果陶崇園說，該晚自習了，他要去上課。最終，這個女孩沒能和陶崇園走到一起，但那一次的經(jīng)驗讓她理解了陶崇園對學術(shù)本身的狂熱，她認為她能夠理解陶崇園為何能夠曾經(jīng)在漫長的時間里與王攀相處下去。

在一篇文章中，陶崇園曾將大學生分為兩類，虛度光陰的和榮譽加身卻內(nèi)心平庸的，而他堅信自己早就看清了命運的方向，只需要遵循心靈的指引，就能過上更好的大學生活。他說：“我不迷茫，我喜歡大學的自由，那感覺像被風吹著一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