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黃河給你

僅僅是一塊石頭嗎？

“我把黃河給你。”陳直起身，把手上的一塊石頭給我。

他說話的當(dāng)下，我們正頂著烈日在黃河灘上揀黃河石。

我嚇了一跳。他的口氣好大。好像黃河是他的，從渺遠(yuǎn)洪荒的太古奔騰至今的黃河是他的?？伤@么慷慨大方地就把黃河給了我。

當(dāng)然，他所說的黃河其實是一塊像黃河的石頭。但是，我卻相信，它是黃河。因為它不是一塊普通的石頭，從160萬年前它就隨黃河一路走來，然后一直安靜地守在這片黃河灘上。我能辨認(rèn)它身上細(xì)致的水紋是黃河的血脈，那蜿蜒彎曲的姿勢是黃河的形態(tài)，甚至我能感覺到八千年前伏羲經(jīng)過黃河時在石頭上留下的余溫。

我一直相信，石頭是有靈性的。一如我相信寶玉的前生是大荒山青峰更埂上的那塊通靈頑石。一如我相信三生石上附載的精魂，一如我相信天下的美石都承載了天地日月的精華，生命的靈性。

所以，我每到一處地方，只要有水流，有沙灘，我總會要揀一塊小石帶回去，放在書房的玻璃櫥窗里。每每看見它，我就會或聽見清泉從石上流動的聲音，仿佛枕在王維“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詩里；或看見看見千年前《詩經(jīng)》的河洲，有關(guān)關(guān)雎鳩，有窈窕淑女，有涉水而來的男子，仿佛在等待一場最美的相遇。我?guī)Щ匾粔K石頭，其實是帶回一段河流的記憶，帶回一段如河流清澈的古老愛情。

在這黃河灘上，我仍然期望找到一塊美麗的石頭，把黃河帶回家。而我的期望比任何時候都更強烈。只是因為黃河有中華民族的血脈和歷史，有我們承載幾千年的的情感。

陳幸運地揀到了黃河石。而我赤腳踏著滾燙的沙灘，在眾石之中尋尋覓覓，卻一無所獲。我不甘心，發(fā)誓要找到黃河石。當(dāng)很多文人朋友上筏子漂流去了，我卻固執(zhí)地留在沙灘繼續(xù)尋找。令我沮喪的是，我用了長長的時間，竟找不到一塊烙下黃河印記的石頭。我開始感到失望。

但是，我萬萬沒有想到陳會把石頭送我。當(dāng)時，我連一點半推半辭的矜持都沒有，就驚喜若狂地收下了他送我的黃河。

我是不是太貪心？我要了黃河。我要了軒轅的黃河，要了伏羲和女媧的黃河，要了每一個黃皮膚中國人血液里流淌的黃河。

這么重的禮物，我能載得動嗎？

返回成都之際，我把石頭留在了西安。黃河仍在那里流淌著。它太重，太重，我載不動它。它屬于昆侖山，屬于黃土高原，屬于這片黃色的土地，和每一個炎黃的子孫。

屬你，也屬我。

誰發(fā)現(xiàn)了河圖洛書？

“這是乾坤灣?！彼届o地說，那語氣就像是每天都見到它而處美不驚?！包S河乾坤灣。”他又補充了一句，仍然很平靜的表情。

“黃河乾坤灣！”我站在山巔驚呼起來。

我是一個見了山，見了水，就容易激動的女人，何況我面對的是黃河，是伏羲的乾坤灣，又怎么能做到不動聲色？

“你看，它像不像河圖洛書？”他指給我看。我極目遠(yuǎn)望，在溝壑縱橫之間，在伏羲出生的叫伏義村的地方，與古道邊一個叫河懷的村子之間，黃河到了這里，突然乾坤一轉(zhuǎn)，來了一個S型的大轉(zhuǎn)彎。像一條從混沌而來蜿蜒而至的游龍，懷抱了兩條“陰陽魚”，渾若一幅大化而成的太極圖。真是啊，是玉帝丟落在黃土高原重巒疊障之中的河圖洛書！

它一直在那里，從四面八荒的太古，從刀耕火種的舊石器時代，它就在那里，等著世人來參。

是誰發(fā)現(xiàn)了河圖洛書？最先參透了宇宙天機？我故意考他。

伏羲。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傳說，在久遠(yuǎn)久遠(yuǎn)的以前，太昊伏羲氏統(tǒng)治天下的時候，常常在這黃河古道上徘徊。伏羲抬頭看天，低頭看地。有一天，他登上山巔，俯視奔騰的黃河呈S形從他的腳下流過。這時，黃河中浮出龍馬，背負(fù)“河圖”，獻(xiàn)給伏羲。他頓悟玉帝丟落在黃河中的“天書圖語”，參破“天機”。于是。伏羲按天書圖語，演成八卦，創(chuàng)立了黃河文化，開啟了中華民族的文明與智慧。自伏羲發(fā)現(xiàn)河圖后，又差不多過了八百年，大地洪水泛濫。大禹尋找治水良策。相傳有一天，他看見洛河中出現(xiàn)一只五彩神龜，背馱"洛書"，背上的紋理如同文字。于是，大禹發(fā)現(xiàn)了洛書，依此治水成功，遂劃天下為九州。

而就在這片土地上，女媧用黃河的水和泥，創(chuàng)造了人類，捏出了泥做的男人，水做的女人，捏出了天地萬物。西方人用上帝創(chuàng)世的傳說，寫下了一部經(jīng)典傳世的《圣經(jīng)》，而中國人以自己詩意的方式，以自己獨有的文化，打開了亙古永久的美麗神話，打開了文明之門。

望著眼前奔來眼底的九曲黃河，我忽然發(fā)現(xiàn)，它不是一個偶然的轉(zhuǎn)彎。它是大化賦予給中華民族文明與智慧的命運轉(zhuǎn)彎。

中國人需要這樣的轉(zhuǎn)彎，歷史需要這樣的轉(zhuǎn)彎。

黃河之水

當(dāng)我站在黃河岸邊，望著濁浪滔天一瀉千里的黃河之水，我不禁感慨，那是李白的詩啊?！熬灰婞S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

從中學(xué)的地理課里，我就知道，黃河是從青藏高原巴顏喀拉山北麓的約古宗列盆地而來。但是，我認(rèn)識的黃河是從李白的詩里而來，它從天而降，從中國人神話里的銀河傾瀉而下，飄落九塵，隨亙古綿延的山脈奔流，一路而去。我一直相信，它從天上來。

黃河的氣勢，在李白的詩里。而黃河的蒼涼卻在王之渙的詩里，“黃河遠(yuǎn)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彼苍谕蹙S的詩里，“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被臎龉潞倪呹P(guān)，黃沙飛揚的戈壁，黃天厚土的高原，似乎總是與黃河相連。

其實，我們眼中的黃河并不只是蒼涼的詩句，并不只是濁浪排空的黃色巨浪。它原本是一條清澈的細(xì)流，在碧綠的沙洲，有鳥語，有花香。它在挾帶軟風(fēng)溫香的《詩經(jīng)》里。

關(guān)關(guān)雎鳩，

在河之洲。

它也在芳草凄迷的水邊，有蒼蒼的蒹葭，有居在水湄的佳人。

蒹葭蒼蒼，

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

在水之湄。

只是，它到了中游，到了黃土高原，才挾帶泥沙，掀起了翻云覆雨的黃色巨浪。黃河到了這里，才成為真正意義上的黃河，成為中國人心目中的黃河。它不再是小家碧玉的美人，而是一個驚天動地的英雄。

黃河是蒼涼的。從高聳的昆侖山到浩瀚的太平洋，經(jīng)草原，越沙漠，它歷盡了多少滄桑，見過了多少邊關(guān)的明月，大漠的風(fēng)沙。

黃河是厚重的。它孕育了中華民族的始祖，孕育了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無數(shù)風(fēng)流人物。它與長江一樣，承載著幾千年的華夏文明和歷史滄桑。

黃河是黃色的。我驕傲，我的皮膚是它的顏色。

黃河又是碧綠的。我知道，它曾經(jīng)是一條清澈的河流啊。它是天上之水。我深信并且堅持，終有一天人類會還原它的綠。變綠了，變清了的黃河，仍是我心中那條悠悠萬載滾滾東去的大河。

我終于見到了黃河，終于站在了它的岸邊。雖然我無法把黃河帶回去，但它已經(jīng)流入了我的生命和血脈，在我的心上流淌。

——選自曹蓉散文集《赴一場人神之戀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