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稞燦爛的黃金盆地

祁建青

海北即青海湖以北的門源縣，“夏觀油菜花海”已為青海一大盛事?，F(xiàn)在，又可續(xù)加“秋賞青稞美景”。兩樣高原農(nóng)事見花見果，汗水加雨水的勞動生產(chǎn)，一躍升級為舉世矚目的大地藝術，七月觀罷油菜花，八月再訪青稞地，美哉壯哉，痛快過癮哉！

百萬畝油菜花海連年備受追捧，不多說它?；叵肭囡遣皇窃缓雎岳渎淞?？此純屬無意。當青稞一展碧翠芒刺，會聽到驚呼：這就是青稞？好生漂亮！油菜花，心儀久之；青稞，不期而艷遇。如此，還有什么在愈發(fā)凸顯？在愈發(fā)清晰、愈發(fā)高峻、愈發(fā)親近？

哦，是祁連山。晨雨初定，天光大開，天山（注）神姿開懷，一個盛情擁抱，一個百年不遇，一個千載難逢。霎時明白，油菜花鋪金，青稞穗疊翠，都是為了祁連山——金色花朵溢漫而下，青色稞麥鋪排而上，縱情的爛熳，隆重的狂歡，都是因了祁連山。

“拜望祁連山，須得來門源”。主脈冷龍嶺，側(cè)脈大坂山，南北對峙盡覽。絕佳位置卻在大坂山頂，上蒼無比恩寵，可以坐定放眼平視祁連山，鳥瞰盆地仙境，有一種獲允以渺小向偉大致敬對話的超級感覺。而今，一條動車從西寧僅四十分鐘就直插山前，游人們一出站臺，大坂山迎面頷首致意，可真就是做了一回神仙。

底氣無窮源源支撐，普通莊稼不再普通，炫美炫耀占盡風流。落差有二千多米，盆地海拔三千米上下，恰介乎高寒與濕暖間，極適青稞生長而別的麥類作物無能問津。它們必以極端方式呈現(xiàn)：一方面品種稀絕，一方面，不長則已，長則鋪天蓋地勢不可擋。因之，于此安身的唯有油菜、青稞，再有也僅見燕麥、洋芋。

幽默者插科打諢：你看左手邊，種的是洋芋；右手邊，種的是一片山藥（青海方言，亦洋芋）；那邊呢，種的是土豆；而那邊，種的又是一片馬鈴薯。搞笑的話里話外，既是說品種單一，過來過去就一個；又無意中表達，種植面甚廣甚大，土地資源闊綽富裕得很。

這就是所謂“規(guī)模耕種”或“集約耕種”的強勢所在。超大規(guī)模耕種油菜早已做到。老虎溝以西至青石嘴，二十千米縱深百萬畝油菜花海，登峰造極折服世界。在其東部，規(guī)模耕種也已達到。此地縱深更長，浩門河流經(jīng)，土壤仍是滲著青油般的黑亮。作物面積一塊賽一塊，實難分誰多誰少?？吹贸鰜恚炼寡帑溳^少，青稞油菜較多，而青稞尤顯突出，所占比例感覺有三成還強。經(jīng)詢問，青稞已接近三十萬畝，這個規(guī)模數(shù)量，著實相當了得。

洋芋還開著花兒，油菜已近干黃，燕麥尚青澀。唯獨青稞全株金黃光澤爍爍，長近一拃的稞芒，如鳳鳥勃展而抖動的冠翎，如武士頭盔飄逸之纓穗，這樣整群整群、大片大片，盡朝一個方向傾斜、低垂。還掛著雨珠的青稞針刺，幾乎透明而纖細輕盈，如金針似玉絲。稞穗垂首，說明籽粒飽滿沉甸，說明稞果芒刺通體的金屬般屬性，誠然服膺了大地的引力。

蒙天地所賜，由北山根到克圖口，北山、西灘、泉口、東川四鄉(xiāng)鎮(zhèn)，倚冷龍嶺南麓，差不多十里相隔一個村莊：米家灣，東山，西沙河，大泉，紅山，花崖，蘑菇掌，尕木龍，卻藏，香卡，克圖，布局依山就勢，屋舍瓦紅墻白，在高處遠近翹望，在低處隱現(xiàn)蟄伏。我想我必須逐一列出這些名字，因為它們每一處都是油畫般迷人的田園景致。再不必說，到了村里，門前頭花卉姣好；進了每家，庭院里亦花卉姣好。

一大片青稞田邊，一位披戴蓋頭的回族老奶奶在摘青稞穗兒。她手里已有一大把青稞穗兒，身邊青稞簇擁，她慢手慢腳不慌不忙。又一處田里，幾個孩子也在摘青稞穗兒。鉆進了田里的他們左顧右盼，密集的快要完全成熟的青稞，好像令他們無從下手。但他們摘得的無疑是剛好的，他們知道過老或過嫩的都不行，只八九成熟就好。是這，回去伸進灶膛一陣燒燎，雙手一揉，口中一吹，碧綠的青稞稞仁即得。孩兒們吃是解饞嘗鮮，大人吃也是解饞嘗鮮，只多了一層：他們要咀嚼出青稞肉質(zhì)的飽和程度，心頭開始掐算開鐮收割的時日。

該當慶幸，約三百年前，青海人釀得青稞好酒。青稞派上新用場，便轉(zhuǎn)換了身份，逐漸淡出人們的主食譜系。青稞因酒而生機煥發(fā)，酒因青稞而聲名大振。青稞確實奇特，據(jù)研究分析，青稞所含葡聚糖、膳食纖維、支鏈淀粉、稀有營養(yǎng)成分及微量元素，遠大于小麥、稻谷和玉米。比如“葡聚糖”一項，是小麥平均含量的五十倍。再拿“膳食纖維”來說，青稞的不可溶與可溶性纖維含量，分別是小麥的八倍和六倍。這什么意思呢？通俗解釋，就是兩種纖維對人體一個助消化，一個助吸收，當然品性愈強功能愈好。

深藏父老鄉(xiāng)親心里的，是青稞的種種吃法。青稞制作的古秘私藏，是一個需要進一步探究的秘笈。門源人家餐桌上的保留節(jié)目，青稞面餅，青稞焜鍋饃，青稞搟長面，青稞“鋼絲面”，莫說少見，很多聽都沒聽過，純粹已非普通食物，可當良藥一碗、珍饈一缽。

曾是青海人的救命糧，老一代多有把“青稞面吃夠了”的體驗（一首本土童謠，存儲了更早的記憶：“吃白面，舍不得；吃黑面，丟人哩！”）。畢竟是“雜糧”上不了臺面，讓其充當主食，實難指望會好過大米白面?？蓢@人這種動物很情緒化，久而久之便失去耐心。人們曾一度不看好青稞，甚至鄙薄輕慢著青稞。

找回青稞自信，又開始為之擔憂。并非空穴來風，警覺很古老，一根弦緊繃。風和日麗的日子，青稞猛長。無憂無慮的日子，主人懸心。這是歲月的主題，人們按時前來探訪，人心可貴，人心很美……但見前方，黑色柏油路新拓不久，曲折起伏，給人美感，讓人舒服。顯然是，一條經(jīng)過仔細勘踏設計的觀景環(huán)線才剛出爐，差不多就是專為青稞打造，可隨了我的心愿。青稞油菜燕麥洋芋種得如詩如畫，就是要讓人看到，就是要讓人與之分享。這陣兒路上車輛來往甚少，亦顯然，人們還尚未知曉。是的，很快就會慕名而來的，不久的將來，秋天瀏覽青稞，會成為一種儀式和節(jié)日。這就是眼前這條道路給我透露的又一訊息。

青稞種植者，你和青稞有一種共同語言。你告訴青稞，青稞也回答了你。由忐忑不安到狂喜歡樂，青稞養(yǎng)殖于泥土，也栽種于人的心。還是那句話，人類至今還不能左右老天，“靠天吃飯”“虎口奪糧”“人定勝天”，依然是嚴峻現(xiàn)實的極端解讀，沒有過時，須當牢記。

青稞旺盛的長勢我已銘記。我們沒有忍心去折一把青稞，沒有。整潔整齊的青稞田，有幸路過見過，已足矣。我們和祁連山一起，和青稞油菜一起，就這樣走過這個黃金季節(jié)。終于知道油菜花為何這般怒放，一個中國油菜基地，一個青海青稞基地，油缸和酒壺，陳釀和新油，溢漫和飄逸，終于明白大家為何偏愛青稞酒，還要燙熱才開喝，且動不動貪杯。

一向被認為平凡單純的物質(zhì)勞作，正被賦予愈發(fā)強烈的精神情感意義。難道以前沒有留意？終究，這只能是時代時尚的造物。這是一個創(chuàng)新力空前爆發(fā)而激情燃燒的時代，它太需要關注，太需要欣賞，太需要表現(xiàn)。生活不能缺少贊美與鼓勵，生命本來就是最美麗的。是這樣，所有一切都在和我們一樣呼吸，一樣生長孕育，也一樣有情有義喜怒哀樂著。有多少事物還需要人們來繼續(xù)讀懂，而不是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有時，區(qū)區(qū)書本和密密麻麻的文字還真的不夠用。世界，你需要大張幅、特大張幅的情景提示和標識顯現(xiàn)以及更加立竿見影的記憶鞏固。我看見一個詩興大發(fā)的人群，揮舞開莊稼一生的五色稠彩，一場與萬畝花海共享的酣暢歡宴，豈能不為之一醉。

世界上還有多少人未親眼見過青稞？恐怕不少。告訴這金秋收獲的消息，你可以一傳十十傳百……

注釋

祁連：古匈奴語，意為天山。

——選自2017年9月15日《青海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