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濤
(中國藝術研究院,北京 100029)
意識形態(tài)分析是包括新馬克思主義在內的當代西方學術界尤為重視的一種研究方法,它也深得詹姆遜的青睞。在詹姆遜看來,統(tǒng)治階級除了依靠暴力外,還必需依靠其社會動員、宣傳和廣泛的認同來維持其地位。與此相反,與之對立的意識形態(tài)必然會挑戰(zhàn)占支配地位的意識形態(tài),通過揭穿其虛假、偽善,以動搖其地位、取代其霸權。存在著各種意識形態(tài)及其不平衡的斗爭,而我們又身陷其中,這樣,我們就需要意識形態(tài)的分析方法:“意識形態(tài)批判必須同時具有自我分析、自我意識和自我批判的形式?!雹賉美]詹姆遜:《后現代主義與文化理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55頁。不僅如此,對于詹姆遜而言,現代性研究中的意識形態(tài)分析還發(fā)揮著極為獨特的作用:“我們不能解決這些矛盾,但我們能夠意識到它們。這就要求我們發(fā)明一種新的意識形態(tài)分析。在這種分析中,我們既要看到作為實在的事物本身,又要看到概念,透過這種概念,我們得以看到實在。我們還要做的是,識別這些概念在公共論辯中所起的作用?!雹谡裁餍诺龋骸痘貧w“當前事件的哲學”》,《讀書》,2002年第12期。應該強調的是,其意識形態(tài)概念的含義較為寬泛、靈活,指錯誤意識、有意或無意的歪曲、想象性的建構等等。詹姆遜把意識形態(tài)分析運用于現代性理論運作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彰顯了其意識形態(tài)性,使其研究具有了鮮明的特色。
在詹姆遜看來,現代性是一種敘事,并不是說,它就是隨心所欲的,不需要說明事實和真相。相反,它的敘事基于一種斷代,我們只有根據現代性的情境,才能對其敘事進行說明和判斷。通常而言,各種現代性理論為了論證和敘事的方便,一般都要先確定一個絕對新的開端,然后就這些新的特征展開其論述。其中,許多現代性理論都把笛卡爾所說的時代視為現代性的開始,并把他提出的自我意識、自我返觀(“我思故我在”)或返觀性作為現代性的主要特征。這些普遍情況告訴我們,任何現代性理論都必須肯定斷裂和新穎,以及使這一切成為可能的語境。
出于建構理論的需要,現代性理論必須通過斷代來肯定斷裂的絕對性、新穎,及其語境,也由此建立起了其合法性。通過現代性理論對斷裂的解釋,我們可以發(fā)現斷代敘事中的意識形態(tài)。各種現代性理論都設置了一個因絕對斷裂而導致的新的開端,但其根據是什么呢?盡管答案不同,但大都承認歷史的斷裂。而且,斷代還是一種敘事,通過調動敘事的力量,增強了其說服力。也就是說,“是連續(xù)還是斷裂的判斷,有點像歷史編篡學的一個絕對性的開端,這個開端不可能通過材料和證據得到公正的解釋,因為它首先要對材料和證據進行整理。”*F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23,p.6,p.28,p.34,p.34,pp.34-35,p.36.因此,在整理材料和證據的過程中,特別是在闡發(fā)支撐其因果邏輯關聯(lián)的時候,對現代性的敘事、對現代性開端的設定都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同時,我們也應該看到,只有拒絕和壓制其他敘事,現代性敘事才能達到其目的。為此,現代性敘事就會在論證中想方設法地掩飾其所得到的利益。但這樣做時,它必然會以其敘事反證其反敘事的立場,并必然導致被壓制的敘事的回歸。鑒于此,我們就應該承認、揭示蘊涵于現代性敘事中的意識形態(tài):“從所有似乎是非敘事的概念中,找出暗中起作用的意識形態(tài)敘事,尤其是它們被直接用作反對敘事本身的時候。”②F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23,p.6,p.28,p.34,p.34,pp.34-35,p.36.
從歷史編篡學的角度看,現代性是通過敘事來展現歷史或歷史事件的。盡管現代性話語不是歷史或歷史事件本身,但它們是對這些歷史或歷史事件的敘述和闡釋,是對歷史事件或歷史事實進行的排列、組合和加工的結果,現代性話語并且通過分析建立起了歷史材料之間的因果關系或邏輯關聯(lián),從而使這些闡釋顯得真實、可信、有說服力。但是,我們無法證明現代性敘事的真?zhèn)?,其原因是:“它試圖把個別事件作為觀察點(但這樣的觀察點又是任何個人所無法把握的),然后再分別從縱向和橫向把現實的事件聯(lián)系起來,但至少可以說,現實事物之間的互相關系是我們不能觸及和驗證的?!雹跢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23,p.6,p.28,p.34,p.34,pp.34-35,p.36.鑒于此,如果我們認識到現代性理論的敘事特點,認識到因果關系的獲取有可能以犧牲歷史的客觀性為代價,而不是把它視為客觀存在的研究對象,就可能有助于我們排除一些錯誤觀念和虛假問題,以客觀、正確地認識現代性理論。同樣,現代性理論的斷代也是一種敘事,它以一定的視角統(tǒng)攝、加工了歷史材料,并建立起了這些材料之間邏輯聯(lián)系,使其敘事顯得合情合理、可信,但其真實性則是無法被證實的。
從修辭學的角度看,現代性是一種轉義、一種獨特的修辭效果、一種具有意識形態(tài)性的重寫行為。也就是說,現代性具有自我指涉性:“某種程度上它可以被視為指涉其存在的痕跡,指涉它自己的能指,其形式正是它的內容?!雹蹻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23,p.6,p.28,p.34,p.34,pp.34-35,p.36.現代性的轉義導致了其內容和主題的修辭性:“在我們談及的所有那些作者中被視作現代性理論的東西,差不多就是它的修辭結構在其涉及的主題和內容上的投射:現代性理論基本上就是其投射的轉義?!雹軫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23,p.6,p.28,p.34,p.34,pp.34-35,p.36.從現代性的敘事效果看,現代性轉義又是一種時間結構,與我們對未來的預想有關:“它似乎在現在的一個時段內集中于一個承諾,并立刻在現在的另一個時段內提供了把握未來的一種方法?!雹轋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23,p.6,p.28,p.34,p.34,pp.34-35,p.36.因此,現代性轉義就具有了力必多功能,它類似于提供了與未來相關的烏托邦,但又不是烏托邦。而且,現代性轉義與順時的、歷史化的“第一次”這樣的敘事關系密切,它以集體的方式和線形的時間重新組織了我們的感知,并宣告了與過去斷裂的新時代的來臨。這樣,現代性轉義既以不同的方式“有力地置換了以前的敘事范疇”,又作為中介具有消除功能的作用,即以其轉義起到了掩蓋、壓制、歪曲或夸大某些歷史事實的作用。從這種意義上講,對現代性主題的強調,對諸如“自我意識”“返觀性”等現代性特征的強調,就成為現代性轉義進行重寫的借口:“這并非說,這些特征或主題是虛構或不真實的;它只是為了明確這樣的觀點,重寫的行為本身比宣稱的對歷史的洞察具有優(yōu)先性?!雹逨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23,p.6,p.28,p.34,p.34,pp.34-35,p.36.重寫的行為導致了對現代性主題和特征的重構,這種重構行為的意識形態(tài)性是不言而喻的,它不僅對已有的說法或敘事進行改寫,還指向、夸大其喜歡的事物,抑制自己反對的東西,并對現在和未來產生了影響。
重視笛卡爾及其提出的自我意識、自我返觀(“我思故我在”)或返觀性等現代性特征,是西方很多現代性理論的共性,其中所蘊涵的斷代方法也很有普遍性。詹姆遜以此為例,分析了斷代的具體運作及其表現出來的敘事性、修辭性等特點,特別是斷代行為、改寫行為的意識形態(tài)性,使我們對斷代有了深入的理解。他實際上以此否定了絕對開端的敘事,他的研究能夠糾正我們把斷代視為歷史事實或歷史本身的錯誤觀念,從而有助于客觀而科學地認識各種現代性理論。而且,從斷代方面看,可以發(fā)現現代性話語的斷代各不相同:有的把笛卡爾時代視為現代性的開端;道格拉斯·凱納爾(Douglas Kellner)與斯蒂文·貝斯特(Steven Best)把中世紀或封建主義之后的那個時代視為現代性的開端;柯什勒克(Neuzeit)把15世紀視為歐洲現代性的形成期;馬歇爾·伯曼(Marshall Berman)把16世紀視為現代性的開端;齊格蒙特·鮑曼(Zygmunt Bauman)把17世紀視為西歐現代性的開端。凡此種種,不一而足,我們還可以繼續(xù)羅列下去*李世濤:《從西方現代性到西方審美現代性:以時期為視角》,《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4期。。不僅如此,這些現代性理論在對現代性分期也有很大的差異。盡管這些行為導致了許多不同的結論,但在這些結論背后卻存在著非常相似的斷代方式,也印證了詹姆遜的許多結論。因此,詹姆遜的斷代研究以他對現代性話語的分析為基礎,是一種高度的抽象和概括,其結論也很有普遍意義,能夠使我們更清楚地認識到現代性理論斷代時的意識形態(tài)性。
隨著現代的出現,在斷代成為可能的條件下,現代性才可能出現。但現代性是如何出現的或者如何被展現出來的?這個問題涉及到現代性的主體,以及主體的再現,而且,也關系到現代性能否存在的根本問題。在研究現代性的再現時,詹姆遜借鑒了海德格爾的“再現”概念,展示了現代性的再現機制和西方現代主體的生成,并以此揭示了建造現代性理論中的意識形態(tài)。
康德認為,主體是本體而不是現象,是不能夠被再現的。詹姆遜據此認為,意識與主體相似,意識作為本體也是不能夠被再現的。這里需要特別指出的是,詹姆遜并沒有否認自我和個人身份被再現的可能。許多西方現代性理論大都把笛卡爾及其“我思”設定為現代性的絕對的開端,如果我們循著笛卡爾的思路,就能夠看到西方主體、現代主體或現代性的主體的出現。詹姆遜發(fā)現“我思”并不是著眼于主體性,而是主、客體的分裂:“‘我思故我在’這一思想的現代之處不是主體性,而是一種擴張;如果尋找絕對開端的行為在根本上存在著因果關系的話,那就是客體,它形成了主體對自己的反抗,以及主體與客體的距離(著名的主體與客體的分裂)。但是,客體無論如何總是一個特殊歷史過程的結果(它是與普遍的生產相似空間的結果)?!?F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p.44-45,p.45,p.46,p.52.現代性總要確定一個絕對的開端,絕對的開端與主體、客體的分裂密切相關,它是一種敘事,現代性也據此成為神話。詹姆遜由此揭示了現代性神話的誕生:“現代性的絕對開端的說法也是一個敘事,我也不愿意依靠那個令人懷疑的、無生產性的公式,這個公式只是一個神話?!雹跢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p.44-45,p.45,p.46,p.52.
海德格爾的現代性理論很有影響,并且典型地體現了現代性理論的運作。因此,詹姆遜要分析海德格爾的“再現”、視角等概念及其現代性理論,并由此揭示現代性的出現及其再現過程中的意識形態(tài)。按照海氏的思路,表現離不開主體和客體,在通過分離進行假設、通過假設進行分離的行為中,主體和客體都通過自我生成而產生對方,也很難確定它們孰輕孰重。在德語中,“再現”的意思是:“它的結合起來的各部分傳達出這樣的含義,即把某種東西放到我們面前,再把假定的客體放在被感知的狀態(tài)下予以重新組織起來?!雹蹻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p.44-45,p.45,p.46,p.52.對于海德格爾來說,“再現”的具體含義可以表述為:“再現就是主體/客體的分裂,只是‘再現’這個詞強調了這對立兩極的相互作用,然而,另一個公式能夠通過對雙方的命名將它們分開,例如,一方是主體而另一方是客體?!雹軫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p.44-45,p.45,p.46,p.52.也就是說,主體把一個客體放在自我面前,并對它進行觀察、直覺性地感知、思考、想像、認識,或以某種特定的方式來建構客體。“再現”同樣離不開視角,正是視角把客體建構成了看得見、能夠被概念化的客體,也是視角賦予了再現的意識形態(tài)。需要說明的是,視角建構的客體有虛構,也有主體對它的生產或投射,但視角也為客體的建構提供了某些真實的東西。視角建構的目的是為了得到肯定性,對于笛卡爾的“我思”來說,就是要確立“懷疑”的絕對地位,即懷疑是不可動搖的基礎,通過它可以消除不真實、虛假的東西,從而“歷史性地展現正確的真理概念”。與此相似,現代性也是這樣被展現的,也可以被視為一種再現。實際上,正是特殊的語境保障了笛卡爾的“我思”的現代性,該語境以笛卡爾的時刻與中世紀的學術、神學的絕對斷裂為前提,并由此肯定了“我思”這個行為本身的解放性。
在詹姆遜看來,海德格爾重視現代性的再現功能,并提出了兩種現代性的敘事模式:第一種敘事是把具體功能從其語境中抽離出來,使它在新的系統(tǒng)中發(fā)揮不同的功能,這種模式經過發(fā)展后,在??潞桶柖既抢锉憩F為對生產模式的過渡與改變的解釋;第二種敘事是舊體制的殘余成分能夠長期地存在。通過這兩種敘事,海氏建立起了其現代性理論。從再現的角度,可以獲得海氏現代性理論的實質:“主體與客體在特定的知識關系(甚至是支配關系)中重新安排時形成了(現代性)這個詞:客體成了僅僅是知道或被展示出來的東西,主體則成為展現(客體)的處所和的媒介?!?F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52,p.54,p.55.詹姆遜認為,海氏的現代性理論克服了人文主義視角的局限,也優(yōu)越于任何一種人文主義式的敘事。同樣,借助于海氏的再現、視角理論,我們可以分析作為現代性的重要敘事之一的“自我創(chuàng)造”。由于主、客體可以相互生產對方,因此,“自我創(chuàng)造”也屬于一種敘事,也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建構。
在構建西方現代主體的過程中,自由、個人主義和自我意識這三種因素是不可或缺的。其中,自由在建構西方現代主體、現代性的過程中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甚至可以說,現代性與某種特殊的西方自由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但是,這個觀點的成立依賴于一種特殊的假定或敘事,即前現代的人是不自由的、順從的、被奴役的,現代性促成了個體的真正自由,自由也成了資產階級的重要標志。詹姆遜認為,這個假定不能成立,或者說這是一種敘事,是意識形態(tài)的建構。個人主義思想也是建構西方現代主體的重要因素,它與自由相聯(lián)系,并為個體的自主提供了保障。但矛盾的是,這種思想的假定——現代人是自由的,而其他人不自由——自身便是武斷的,它既缺乏個人主義,更是對自由思想的否定。這樣看來,個人主義也同樣充滿了意識形態(tài)性:“它宣稱自己把握了被解放的個人的內在變化,也把握了他與自身的存在、自身的死亡、其他人之間的關系。”②F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52,p.54,p.55.建構西方現代主體所離不開的第三個因素是自我意識或自我反省性。自我意識或自我反省性是一個哲學概念,實際上,正是在這個概念的引導下,現代性才得以討論自由和個人主義,并建構了自己的敘事。同時,也正是依靠它現代性才能夠被展現的。然而,自我意識和意識一樣,都是本體,都是不能夠被再現的,而且,我們也難以確定其他人是否具有自我意識。這樣,自由、個人主義和自我意識都具有強烈的意識形態(tài)性,現代性對它們的論證也都存在著神秘之處。既然如此,西方現代主體也就成了“沙灘上的大廈”,遲早面臨著釜底抽薪、大廈將傾的危險。
既然再現是建構的產物,既然西方現代主體存在的基礎不復存在,既然主體、主體的真實經驗、意識和自我意識都不能夠被再現,詹姆遜就有充分的理由斷言:“不能根據各種主體性的分類來組織現代性敘事(意識和主體性都是不能夠被再現的)?!雹跢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52,p.54,p.55.這樣看來,任何根據意識轉變和主體性建構起來的現代性理論都面臨著失敗的命運,也都是無法使人接受的,其原因就是再現的意識形態(tài)在起作用。
從現代性理論自身來看,它們主要是從斷裂(或連續(xù))與分化兩個視角對現代進行建構的,這也是理解現代性理論的關鍵。但是,這兩個視角在建構現代性理論時都存在著意識形態(tài)的運作。
歷史是斷裂的還是連續(xù)的?這個問題是建構現代性理論的重要視角和關鍵。實際上,這個問題還關系到傳統(tǒng)與現代的劃分、現代性的開端、新體制與舊體制之間的關系、歷史的質變與量變之間的關系、歷史分期等問題。當然,各種現代性理論都傾向于承認歷史的斷裂。其中,??戮秃苡写硇?。他反對歷史主義、進步論和歷史的連續(xù)性,認為新體制產生于舊體制的廢墟之上,二者之間是根本性的斷裂,既沒有連續(xù)性,也沒有因果關系,但已經崩潰的舊體制為新體制提供了框架。這與埃提納·巴里巴(Etienne Balibar)的觀點不謀而合,巴里巴把歷史的連續(xù)或斷裂的問題還原為新、舊生產方式的體制的變化。他認為,生產方式的舊體制與新體制一直是共存的,并不存在舊體制逐漸進入新體制的問題,而是兩種體制內的不同因素(生產工具、生產力和財產分類等)所占的地位不同,這也是導致兩種體制不同的根本原因。實際上,??隆屠锇团c列維—斯特勞斯對體制的理解都有契合之處,即體制一直都是共同出現的,并且都已經形成,應該把它們視為共時現象。但是,他們的敘事都有其神秘性,即他們雖然都宣告了舊體制的崩潰與新體制的建立,但并不能說明體制之間是如何過渡的。這些現象說明:“分期不是按照自己的口味和傾向所作的隨意性的選擇,而是敘事過程自身的基本特征?!?F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81.
分化(以及與之相聯(lián)系的分離、自治)則是理解和建構現代性理論的另一個重要視角。許多西方現代性理論都涉及到了分化,但對分化的理解卻不盡相同,而且分化在其理論中的地位也有差異。其中,卡爾·馬克思、馬克斯·韋伯、盧卡契、哈貝瑪斯、??屡c魯曼等學者的現代性理論都涉及到分化,并對其進行了不同的解釋。馬克思是用分離來描述資本主義現代性及其導致的工人的變化的:隨著封建社會的衰落和資本主義原始積累的來臨,工人階級逐漸從原來的生活方式中解放出來,被迫與土地、勞動工具分離,并被作為商品拋向了市場。馬克斯·韋伯則是從喪失整體意義的角度來解釋分離的,而且分離與其核心概念“合理化”關系密切,即提高效率導致了勞動和管理的分離、工人的完整的勞動活動與過程的喪失、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的分化,這些分化還導致了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的分裂,以及更為嚴重的個體生活意義與西方精神文明的危機。盧卡契與韋伯的看法比較接近,其“物化”概念強調了“商品拜物教”對個人的精神、價值的削弱和吞噬,他還進一步發(fā)揮了韋伯的理論,把完整的意義感的喪失擴大到宏觀的資本主義的社會層面,即“商品拜物教”不僅威脅到具體的個體對意義的追求,而且還是一種社會發(fā)展的趨勢,可能影響到全球的每一個個體。但是,他提出了唯一的例外,即工人階級能夠依靠馬克思主義的力量,促成自身階級意識的覺醒與提高,并具具有從結構上完整地認識和把握資本主義社會的潛能。哈貝瑪斯承認,隨著近代以來西方的宗教與形而上學的分離,科學、道德和藝術領域也逐漸獨立出來。強調現代性斷裂的??乱矎姆蛛x的視角來看待現代性的分化,正是分離形成了自治性的生活、勞動和語言這三個領域。在當代社會理論中,魯曼對分離的研究最有成效,也最有影響,他把早期現代性的經驗轉化為描述現代性歷史的抽象理論,提出了現代性發(fā)展中分離、自治的一整套完整的理論。在他看來,隨著社會領域之間的分離,也開始了社會的分化,并逐漸形成了各個領域獨特的規(guī)律和運作機制,在分離、分化的過程中,現代性才得以形成和發(fā)展。譬如市場與國家的分離、經濟學與政治學的分離、司法領域與司法制度的形成,離開了這些分離,就不可能產生社會各領域的的分化、自治和現代性。在詹姆遜看來,魯曼通過分離、自治等理論上的運作,把后現代性納入了其現代性理論,旨在夸大福利國家和社會主義的危機,顯示出了維護自由市場經濟的意識形態(tài)性。也就是說,現實發(fā)生了變化,我們已經面臨著后現代性及其變體的情景,這時理應根據這些變化進行相應的理論上的調整,但他仍然固守其陳舊的現代性理論,這恰好反映了其作為“現代性意識形態(tài)理論家”的身份。
歷史的斷裂(或連續(xù))與分化是描述西方現代性的兩種主要視角,不同的側重點導致了所關注的問題與處理問題方式的不同,并形成了各具特色的現代性理論。但應該指出的是,這些現代性理論并不僅僅是為了闡釋西方社會發(fā)展的過程,表明自己對這些歷史問題的認識,相反,這些理論往往隱含了對現在的評判和對未來的規(guī)劃,潛在著對現在和未來的消極影響,并因此具有了強烈的意識形態(tài)指向。同時,現代性理論特別強調創(chuàng)新、變革和發(fā)展,但這些現代性理論傾向于對所發(fā)生事情的進行描述,并從特定的角度抵制和否定變化。這樣,這些現代性理論就很難為社會發(fā)展提供有益的精神資源和動力支持。正是在這種意義上,詹姆遜認為,“在各種現代性理論(人們?yōu)榱诉_到規(guī)范的效果而經常地調整對它們的描述)中,現代基本上是一種倒退性的概念,由于其阻力和惰性,它不能夠應對任何可以想像的系統(tǒng)性的變化:現代性只能描述那些在既定的體系內、既定的歷史時刻內所發(fā)生的事情,因此,我們不能依賴它對其所否定的東西進行可靠的分析?!?F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91,pp.40-41.
現代性的意識形態(tài)不僅表現在以上分析的現代性理論的運作中,而且也表現在現代性話語的敘事性、現代性研究的現實策略和現代性研究的復興中。
在現代性研究中,詹姆遜強調意識形態(tài)分析的獨特作用:“我們不能解決這些矛盾,但我們能夠意識到它們。這就要求我們發(fā)明一種新的意識形態(tài)分析。在這種分析中,我們既要看到作為實在的事物本身,又要看到概念,透過這種概念,我們得以看到實在。我們還要做的是,識別這些概念在公共論辯中所起的作用?!?詹明信等:《回歸“當前事件的哲學”》,《讀書》,2002年第12期。具體而言,知識的功能主要是促進我們接近現實、真實,以更好地認識和把握我們的實際狀況。但是,應該承認,現代性既提供了一些有益的參照,又歪曲了現實、遮蔽了真實,其負面作用也是非常明顯的?,F代性的負面作用主要表現在現代性話語的敘事方面。對于詹姆遜來說,現代性就是一種敘事:“現代性不是一個概念,不是哲學概念或其他概念,而是一種敘事類型。在這種前提下,我們不但希望放棄陳述現代性概念的無為嘗試,而且,發(fā)現我們自己可能想知道:也許現代性的影響是否僅僅局限于對過去時刻的改寫,或者說,是對過去已經存在的觀念或敘事的改寫。在分析現在時避開使用各種現代性,更不用說我們在預測未來的時候了,這樣作注定能夠為顛覆相當多的現代性(意識形態(tài))敘事提供一種有效的方法。但是還有達到這個目的的其他一些方法。”③F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91,pp.40-41.具體而言,現代性的諸種敘事為我們樹立了一個光明的、充滿坦途的“現代性神話”:它崇拜創(chuàng)造、創(chuàng)新、革新、變革,并深信其結局的完美;它堅信社會向民主、進步、繁榮、平等的方向前進;確定了自由、人性、人的主體性的不可懷疑性;片面地夸大現代性的種種進步、成就。但是,這些敘事卻無視現代性承諾的實際效果;有意無意地忽視現代社會的種種問題、危機、負作用;為了達到其目的,不惜動用其宣傳工具,甚至歪曲、篡改事實,進行一些虛假、虛偽和欺騙的宣傳;現代社會對傳統(tǒng)、永恒、神圣性的摧毀;理性化、工具理性、市場邏輯的畸形發(fā)展及其對人的操縱和控制;現代性對人類精神和人的全面發(fā)展的摧殘;現代性假借進步、創(chuàng)新對一些正確的行為觀念進行壓制、打擊、圍剿。這些意識形態(tài)的表現、危害都是應該引起我們認真正視、對待的,也是需要我們運用意識形態(tài)分析的方法來揭示的。
現代性意識形態(tài)的存在,使現代性概念的產生成為可能,也使發(fā)達國家具有了合法性、權威性和話語霸權,并可以據此操縱那些發(fā)展、落后的國家與地區(qū),甚至可以對它們指手畫腳:“現代性的口號在我看來是個錯誤的口號。我認為它產生于某種意識形態(tài)的境遇,其中資產階級關于進步、現代化、工業(yè)發(fā)展以及諸如此類的看法,最終一無所獲而且社會主義的觀念也從中消失。在這種境遇里,全球資本主義為其衛(wèi)星國提供的一切,只不過是那種舊的現代性的概念,仿佛所有那些國家長期以來一直都不是現代的,而在這種輕蔑的意義上成為現代國家好像會帶來什么附加的利益?!?王逢振,謝少波編:《文化研究訪談錄》,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03頁。此外,現代性在其政治和策略方面也存在著明顯的意識形態(tài)目的:“在當前的語境中,‘現代性’這一個令人困惑的術語,恰恰是作為對于某種缺失的遮蓋而被運用著,這種缺失指的是在社會主義喪失了人們的信任之后,不存在任何偉大的集體性的社會理想或目的。因為資本主義本身是沒有任何社會目的的。宣揚‘現代性’一詞,以取代資本主義,使政客、政府與政治科學家們得以混淆是非,面對如此可怕的缺失而依然可以蒙混過關?!?[美]詹姆遜:《全球化與政治策略》,載《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評論》(第2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85-286頁。也就是說,新的現代性話語的目的是為了掩蓋集體理想的“缺席”,從根本上否定集體性變革,還包含著種種意識形態(tài)策略的考慮,即從政治上否定社會主義的合法性,否認西方發(fā)達國家的后現代處境,企圖掩蓋資本主義勝利并進行第三次全球擴張的事實。
既然新的現代性研究并沒有提供多少有實質價值的東西,但各種現代性理論為什么能大行其道?現代性研究還能夠如火如荼地繼續(xù)進行呢?這些現象耐人尋味,值得深入探究,這也是詹姆遜的現代性研究的任務。他要研究現代性復興掩蓋了什么、其目的等問題,通過分析這次現代性研究復興的癥候以揭示其意識形態(tài)。詹姆遜強調,不能把現代性研究的復興僅僅視為一個單純的學術事件,它有著復雜的背景和社會、政治等方面的原因。究其根源,存在著以下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是從知識社會學方面講,現代性與現代化、科技的進步密切相關,并由此建立了其進步的意識形態(tài)敘事,現代性強調進步、變革、創(chuàng)新,可由此設計吸引人的政治方案,特別是在現代化的弊端已經暴露、其前景倍受懷疑的情況下,西方國家既可以憑借其科技方面的絕對優(yōu)勢繼續(xù)維持其世界霸主的地位,又可以利用其掌控的闡釋現代性的話語權對不發(fā)達國家或地區(qū)指手畫腳,甚至還可以為這種行為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現代性理論家既要區(qū)分自由市場的現代性與舊式現代性,又要避開后現代性。為此,他們發(fā)明了具有“交替性”“選擇性”的多元現代性的說法,強調了各種現代性之間的區(qū)別、可選擇性、獨特性和主觀性,其結果可能會忽視現代性的客觀力量和全球性資本主義自身的擴張。二是從現代性與社會學的關系看,西方社會學的產生和發(fā)展幾乎與西方現代性是同步的,現代性也是西方社會學的主要研究對象,現代性研究的復興從某種程度上改變了人文學科給人的隨意、主觀、缺乏科學性等不良印象,可以由此獲得知識上的尊重;現代性研究的復興并不意味這些研究真正地對過去感興趣,而是以其新穎的概念、命題重新敘述了過去,借助于學術時尚以重新占據知識的生產與傾銷的制高點:“對現代的再造,對它的重新包裝,它的大批量的生產,都是為了能夠在知識市場上恢復其銷售,從社會學領域的最知名的學者到各式各樣的討論(也包括一些藝術領域)。”*F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7.因此,現代性研究的復興就大有深意,絕不是僅僅是一個單純的學術問題,而是具有濃厚意識形態(tài)性和政治策略方面的考量。
這樣看來,現代性理論及其研究中都存在著大量的意識形態(tài),正是這些意識形態(tài)妨礙了我們對西方現代社會真實情況的認識與把握,也是值得我們警惕和認真對待的。
由于現代性理論及其研究中都存在著大量的意識形態(tài),這些意識形態(tài)又妨礙了我們對真實的現實的認識。因此,我們應該分析、揭示圍繞現代性主題所展開的一系列意識形態(tài),并積極尋找應對的辦法。詹姆遜借鑒了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分析方法,通過診斷現代性理論的癥結,試圖打破各種現代性理論的自足性,幫助我們放棄幻想、正確地認識和對待現代性。
詹姆遜繼承了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tài)批判的遺產,并把它直接運用到現代性研究中。但應該看到,在現代性的意識形態(tài)批判中,詹姆遜與經典馬克思主義存在著根本的不同。一方面,詹姆遜與經典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概念不盡相同:經典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主要指統(tǒng)治階級用于欺騙目的的虛假性、錯誤意識;詹姆遜所使用的意識形態(tài)則比較寬泛,可以指錯誤的意識或觀念、有意或無意的歪曲、想像性的建構、“真實”的幻像等等,具體到現代性來說,既可以指敘事時的虛構,又可以指對真實現實的無意的遮蔽與有意識的歪曲和誤導;既可以指建構現代性理論過程中的具體的運作,又可以指現代性理論的一些概念、命題或觀念。另一方面,詹姆遜與經典馬克思主義對現代性的理解和處理方式也不同:馬克思直接把現代性視為資本主義,希望社會主義徹底埋葬資本主義、資產階級和現代性;但詹姆遜認為,現代性的現代化的產物,既包括了資本主義國家,又包括了社會主義國家;既包括了發(fā)達的國家和地區(qū),又包括了落后的國家和地區(qū)。由于其現代性研究的主要對象和語境是西方,也可以說,在西方語境中,現代性主要指資本主義,它包括了自由競爭的資本主義、壟斷的資本主義和跨國資本主義,他希望通過烏托邦和社會主義所煥發(fā)出來的集體力量來抵制資本主義(特別是金融資本)的全球擴張。此外,經典馬克思主義是對革命實踐的理論總結與升華;詹姆遜的研究是學院知識分子的書齋型的研究。盡管詹姆遜與經典馬克思主義的現代性研究存在著這些區(qū)別,這也是需要我們正視的,但是,二者的現代性研究也存在著明顯的共性。他們都強調現代性研究的意識形態(tài)分析,也重視對現代性的歷史維度的研究。其中,經典馬克思主義重視具體觀念與社會之間的關系,詹姆遜重視現代性話語的具體情境:“我們只能依據現代性的情境獲得一種既定的現代性敘事?!?F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57,p.13,p.251.
通過發(fā)掘各種現代性理論的意識形態(tài),詹姆遜至少從以下幾個方面告訴了我們應該如何正確地對待現代性。第一,放棄總結、發(fā)明和使用現代性概念的努力。他認為,現代性不是哲學的、社會學的概念,而是一種敘事、一種講故事的方式,它不是對現實的客觀描述,也無法驗證。鑒于此,我們只能實事求是地把它作為敘事范疇,而不能完全地相信它,并對它抱什么幻想。第二,要揭示現代性的意識形態(tài),以現時本體論的態(tài)度來對待現代性?,F代性壓制、歪曲或掩蓋了現實的真實狀況或事物的真相,也削弱了它影響現實的力量。因此,詹姆遜力圖拒絕任何理論上的預設,也反對僅僅依靠分析現代性這個概念解決問題,他所進行的是現代性的意識形態(tài)分析,并力圖避免透過玻璃窗看物體時的那種困擾:“你一定會同時地肯定該物體的存在,然而卻拒不承認它與表明那種存在的觀念有關?!雹贔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57,p.13,p.251.這樣,我們就可能立足于現實,并從現實中尋找并解決問題的途徑,而不至于被各種現代性理論束縛或誤導。第三,用烏托邦的力量來解決現代性的困境?,F代性是自我指涉的投射,這決定了其局限性:不能依靠自身的力量從根本上解決其困境。為此,需要煥發(fā)集體的力量:“在被‘現代’這個詞統(tǒng)治的范圍內,激進的選擇、系統(tǒng)的變革都不可能進行理論的闡述,甚至也不可能得以想像。這可能也是資本主義觀念所面臨的問題。但是,如果我提出在所有現代性出現的語境中用資本主義代替現代性的一種實驗方法,那么這是一種治療性的而不是教條的提議,它的目的在于驅逐掉舊的問題(也提出新的、更有意義的問題)。我們真正需要的是用被稱為烏托邦的欲望來全面地替代現代性的主題?!雹跢redric Jameson,A Singular Moderity,Verso,2002,p.57,p.13,p.251.
西方的現代性問題頗為復雜,加上現代性理論的多變、流派眾多和彼此鉤連、抵觸,西方的現代性研究呈現出“剪不斷,離還亂”的局面,也急需極具穿透力的理論對此進行闡釋。詹姆遜立足于意識形態(tài)分析,揭示了現代性理論的曖昧和諸多可疑之處,有助于我們破除對現代性理論的迷信,也為我們理解光怪陸離的西方現代性理論提供了便捷的、很有參考價值的路徑。當然,特定的視角既能帶來洞見,又可能導致盲視。詹姆遜的現代性研究也是如此,他不僅夸大了現代性理論的意識形態(tài)性,而且,極為懷疑現代性的真實性和真實之處,并對此缺乏比較扎實的研究。這需要引起我們的重視,也是我們應該進一步深思的問題。只有這樣,才能全面地認識西方的現代性和現代性理論,檢討我國現代性的發(fā)展的歷程,并為我國的現代性建設提供有益的思想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