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數(shù)：領導能力、領導藝術及領導技巧

王啟濤

一、御：領導能力

“御”就是駕駛車馬，這個字又寫作“馭”（《集韻·御韻》：“《說文》：‘使馬也。徐鍇曰：‘卸解車馬也?；蜥埽蛐?，皆御者之職。古作馭。”）。古代培養(yǎng)官員時為什么要開設這門課呢？我認為一是要增強體質，二是培養(yǎng)自己的駕馭能力和控制力。韓非子就把行政管理看成是“御”（《韓非子·外儲說右下》：“故國者，君之車也;勢者，君之馬也。無術以御之，身雖勞，猶不免亂;有術以御之，身處佚樂之地，又致帝王之功也?！薄俄n非子·難勢》：“今以國位為車，以勢為馬，以號令為轡，以刑罰為鞭策，使堯、舜御之則天下治，桀、紂御之則天下亂，則賢不肖相去遠矣?！保Ｋ未泴W家邢昺也是這么看的。他認為駕馭馬車時要端正身子，統(tǒng)一韁繩，使馬的力量均衡，從而按照人指引的方向前進。而駕馭天地與人事也是同樣的道理（邢昺在給唐玄宗《孝經序》作注時說：“是故善御者正身同轡，均馬力，齊馬心，唯其所引而之，以取長道遠行，可以之急疾，可以御天地與人事，此四者圣人之所乘也?！保摹榜{馭”兩個字的字形來看，都與“馬”有關，駕馭之術不僅是斗勇，更是斗智，它能夠訓練一個人的控制力。所以，“御”很能夠培養(yǎng)一個人的領導潛質，因為要駕車，就要了解哪些是千里馬，哪些是一般的馬，哪些是有個性的馬，哪些是駑馬。在一個團隊中，領導同樣要了解屬下的能力和性格，要懂得怎樣溝通他們、協(xié)調他們、任用他們才行。

正因為“御”既可以指駕馭馬，也可以指控制人，所以古代的諸侯王或皇帝進行管理時，往往離不開一個“御”字，如皇帝所書叫做“御筆”，皇帝所乘叫做“御駕”，皇帝所制叫做“御制”，皇帝批示叫做“御批”，皇帝所讀叫做“御覽”。

孔子非常重視“御”，他的駕馭技巧也是一流的。《論語》里記載人們贊美孔子說：“孔子真?zhèn)ゴ?！博學多才，樣樣都是專家。”孔子聽后，對學生說：“我的專長是什么？是駕車？是射箭？大概是駕車吧?！保ㄒ姟墩撜Z·子罕》）

還有一點需要指出的是：由于“御”的時候，也就是駕駛車馬的時候，馬是活的動物，而且是動物界中很聰明的一種，這就要求人在駕馭的時候，必須先與馬進行溝通，因為馬也是通人性的，也是有性格的，也是知恩圖報的，你對它如何，它就對你如何。要想它不受驚，要想它不消極怠工，要想他載著你飛奔，而且忠實地執(zhí)行你的指令，你就要對它好，對它周到體貼。所以，古代的“國學”通過駕車這門功課，實際上是啟發(fā)未來的執(zhí)政者一定要與自己的下級密切交流和溝通，將心比心，上下同心，才能實現(xiàn)有效的管理。所以，韓非子說，行政管理就如同駕馭馬一樣，如果方法得當，你就非常輕松，如果方法不當，或者根本沒有方法，那你會非常勞累，這中間最重要的就是人和馬在行動上要保持高度的協(xié)調一致。他還講了一個故事：當年趙襄子向當時最有名的駕車人王良學習駕駛馬車。不久，他和王良進行比賽，兩人換了三次馬，但趙襄子三次都輸了。趙襄子埋怨王良說：“你教我駕車，方法究竟是什么??？”王良說：“其實駕車的方法我早就全部教給您了，駕車最重要的，就是讓馬的身體穩(wěn)定于車子，人的注意力和馬的動作要協(xié)調一致。這樣才可以跑得快，跑得遠。您的方法不對啊，您落在后面時就想趕上我，跑在前面時，又怕被我趕上，不管在前在后，您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而不在您的馬身上，您沒有和馬步調一致，沒有和馬協(xié)調行動，當然追不上我了?！保ㄒ姟俄n非

子·喻老》）

受韓非子所講故事的啟發(fā)，我認為，在行政管理中，每位領導都應該親近自己的員工。唯有這樣，他們才會高興并努力地工作。這里我想到司馬遷記載的一個故事：魏國統(tǒng)帥吳起為生毒瘡的士兵吸去膿血，士兵的媽媽聽說后大哭不已，旁人問其原因，老太太說：“吳起這樣做，我的孩子就會感激不盡，在戰(zhàn)場上就會一個勁兒地往前沖，而不顧惜自己的生命，當年孩子他爸就是這樣死的。”（見《史記·孫子吳起列傳》）這一點韓非子算是看得最清楚了，他直言不諱地說吳起為士兵吸吮毒瘡的真實用意，是希望士兵為他拼命作戰(zhàn)（見《韓非子·外儲說左上》）。由此可見，體貼員工，與員工溝通，對于贏得他們的心有多么重要。

其實，外國人也很重視與下屬進行溝通。當年拿破侖帶兵打仗，遠征埃及，看見兩位將軍在一邊聊天，士兵在另一邊聊天，很是生氣。他走過去質問兩位將軍：“你們?yōu)槭裁床蝗ジ勘奶?？”兩位將軍說：“他們很無聊，在聊女人，我們在聊金字塔。”拿破侖忠告兩位將軍：“趕快去與士兵閑聊，‘閑聊是最好的溝通方式。如果你們兩個不與士兵閑聊溝通，明天敵人把你們兩位送進金字塔時，士兵也會見死不救的。”于是他徑直走到士兵中間，給大家出題目：“誰能說出我的敵人給我取的最難聽的綽號，獎勵一個金幣?！睕]有人敢說?！皟蓚€金幣如何？”大家齊刷刷地說出來：“小伍長?！薄皩Φ?，就是‘小伍長，以前好多人看不起我，覺得我只能夠帶三五個人，我就要爭氣。我現(xiàn)在當統(tǒng)帥了，所以大家也要爭氣，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拿破侖之所以取得很多勝利，是與他緊密聯(lián)系士兵、關心士兵疾苦、溝通口才一流分不開的。后來他被英國士兵抓住后，很快以自己一流的溝通能力打動了英國士兵，英國士兵甚至后悔當年怎么沒有在戰(zhàn)地倒戈跟著拿破侖干。而美國名將麥克阿瑟也說：“我時常想象自己對部下和士兵是不是像家人一樣無微不至，精誠溝通?！?h3>二、書：領導文化

“書”在古代有兩個意思：一個是“文字”（也包括書法），一個是“文書”。所以，對古代官員素質的培養(yǎng)，一個是要認字，另一個就是要寫字。寫字又包括兩個方面，一個是會寫應用性文書，還有就是具備書法技巧。中國的書法不僅是一種高雅技藝，更是修心養(yǎng)性的工具。如今很多官員寄情于書法，不但鍛煉了技藝，而且能愉悅心性。

古人認為：認字寫字，體現(xiàn)了一個干部或后備干部的行政素質和執(zhí)政能力。古人對于大字不識或認字不多的官員、將領往往持否定態(tài)度，認為那樣的人是大老粗，上不得臺面?！妒酚洝ろ椨鸨炯o》記載項羽小時候學習寫字，始終學不成，叔叔責備他，他自己還強詞奪理說認字只要能寫自己的姓名就行了。叫他去讀兵書，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單憑這一點，就注定項羽只能當霸王，而不能當?shù)弁酢９糯€有一個人名叫侯思止，是武則天時期的一個大老粗，斗大的字不識一個，他向武則天要官做，而且還要當法官。武則天說：“你不識字，怎么當法官?。俊焙钏贾箙s說，陛下看看法院前的石獸，它認識字么，只要我能夠為陛下抓人殺人，還認字干什么啊。最后，侯思止濫殺無辜，成為武則天的一大敗政（見《太平廣記》卷二四〇“侯思止”條）。這樣的人，最終是成不了事的。

因此，“書”是古代“國學”的一門必修課。以下我再談談漢、唐兩個時代對領導者認字和寫字的要求。

漢代朝廷規(guī)定：十七歲的少年郎，要能聽、說、讀、寫數(shù)千個漢字才能當“吏”（相當于今天行政機關的公務員或基層干部）。這還不算，朝廷還把這數(shù)千個漢字編成類似后來《千字文》那樣的識字課本，要求大家背誦。

這已經有些難度了吧？更難的還在后頭。那時候還要考九種文字：大篆（一種古文字形體，以便認識古代文獻）、小篆（一種正式場合應用的文字）、刻符（刻在符節(jié)上的文字）、蟲書（題表官號以為符信的旗幟）、摹?。ü律厦娴奈淖郑?、署書（署名文字）、殳書（兵器上的題識文字）、隸書（日常文字）、草書，才能夠提拔。如果聽說讀寫中有錯別字，還要受到處罰。

到了唐代，提拔官員的考試科目有四：一是看長相，要體貌豐偉;二是看說話，要能言善辯;三是看書法，要寫得一手好字（特別是楷書）;四是看寫行政文書，要文理優(yōu)長（見《新唐書·選舉志下》）。

原來，自古以來的行政都是文書行政，所以古代對于官員認字寫字、起草行政公文的能力要求特別高。可是，我們今天的有些領導干部不明白這個道理，他們很少自己寫報告、改報告、看報告，甚至都不自己簽發(fā)簽收報告，這樣，早晚要出問題的?？鬃釉缇鸵髲恼哂H自動手寫行政公文，這樣才能準確把脈?！墩撜Z》里記載，孔子講到有一個領導機關起草命令時，要經過四個領導的手，首先是“起草”，然后是“討論”，接下來是“修飾”，最后是“潤色”（見《論語·憲問》）。

唐代柳公權書（大唐回元觀鐘樓銘）拓本（局部）

還應指出，文字功夫與語言功夫是不分家的，這里的“書”還應該包括語言能力。唐代銓選官員的程序“身言書判”，其中的“言”就是口才。行政管理更多是“聽說讀寫”的學問，這里的“聽說”，就是聽匯報和做指示，級別越高，對“說”的能力要求越高，當然這并非是降低“做”的重要性。關于“做”和“說”的同等重要性，荀子早就說過：“又能說又能做，是‘國寶;不能說但能做，是‘國器;口能說但不能做，是‘國用;口能說，身行惡，是‘國妖。領導一個國家，要敬重‘國寶，愛護‘國器，用好‘國用，清除‘國妖?！保ㄒ姟盾髯印ご舐浴罚?h3>三、數(shù)：領導技巧

“數(shù)”就是算術、數(shù)學。古人為什么如此看重“數(shù)”呢？原來，在古代，一個人必須具備“數(shù)”的能力才能從政。“數(shù)”的功能有二：一個是培養(yǎng)人的邏輯思維能力，另一個是培養(yǎng)人的財物管理能力。一個領導者必須具備上述兩種能力，才算合格。

“數(shù)”是表示事物量的基本數(shù)學概念。中國古代數(shù)學體系的形成以漢代《九章算術》的出現(xiàn)為重要標志。古代數(shù)學家把數(shù)學的起源歸于《周易》以及“八卦”，又將“數(shù)”引申為“策略、權術”，引申為“歷數(shù)”，引申為“方術”（如占卜之類），還引申為“天命、命運”“制度、法制”。有些“數(shù)”，甚至還具有哲學意義，比如《老子》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比如在漢語中“三”與“三”的倍數(shù)表示“多”，又比如“五”可以產生出“五官”“五音”等詞語?？梢姟皵?shù)”往往代表對自然和社會規(guī)律的描述，充分體現(xiàn)了人類的邏輯思維和理性思維能力，這在漢代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一書中說得很多，古人認為這是官員必須學習的。所以，孫子專門強調：“兵法：一是度，即估算土地的面積;二是量，即推算物資資源的容量;三是數(shù)，即統(tǒng)計兵源的數(shù)量;四是稱，即比較雙方的軍事綜合實力;五是勝，即得出勝負的判斷。土地面積的大小決定物力、人力資源的容量，資源的容量決定可投入部隊的數(shù)目，部隊的數(shù)目決定雙方兵力的強弱，雙方兵力的強弱得出勝負的概率?！保ㄒ姟秾O子兵法·軍形》）這一切，都要求一個領導者必須有出色的數(shù)學能力。

“數(shù)”既具有概括性，又好記，所以在領導工作中，通過“數(shù)”來概括新的理念和工作思路，會顯得提綱挈領，而且便于表達和記憶，如“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四項基本原則”“八項規(guī)定”等等?，F(xiàn)在每個單位的年終總結、年初規(guī)劃、新任領導的工作思路，都具有數(shù)字化的特點，這也是中國行政語言的一大特色。

說到這里，我提一個問題：古代縣官的主要職責是什么？大家一定會說是“審案子”。

不對。古代的各級官吏，從鄉(xiāng)官到縣官甚至州官，最主要的職責是收稅，這才是他們的第一要務。比如唐代的里正，是鄉(xiāng)的下一級編制“里”的負責人，是唐代最基層的鄉(xiāng)官，掌管調查戶口（包括造籍賬）、勸農、治安、征稅以及均田授受等事。唐代史學家杜佑說那時候“以百戶為里，五里為鄉(xiāng)，四家為鄰，五家為保。每里置正一人，掌按比戶口，課植農桑，檢察非違，催驅賦役”（見《通典》卷三《食貨三》）。唐代最重要的法律文獻《唐律疏議》卷六《名例》甚至說“里正”沒有完成本年度的稅收任務就要吃官司、挨板子。所以，古人認為，“政”的主要一部分就是征稅。古人所言“苛政猛于虎”，這里的“政”主要指“征稅”。

正是因為征稅是第一要務，所以必須識“數(shù)”。于是，在培養(yǎng)官員的“國學”里，“數(shù)”成為必修課，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所以，我們今天很多領導干部都要學習經濟學，都要懂得財政金融知識，這是古往今來官員和領導者必備的素質。無論是軍事管理、行政管理還是企業(yè)管理，都涉及人、財、物，這些都必須與數(shù)字打交道。所以，現(xiàn)代意義上的管理往往就是數(shù)字化管理。這里我再舉一個例子。日本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日本人往往從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吸取精華。日本企業(yè)家和管理學大師稻盛和夫就是一個中國通，更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虔誠的學習者和效法者。稻盛和夫非常強調管理者要掌握“數(shù)”。他說：“由于我本是技術人員出身，因此剛開始時對于財務也是一無所知。然而在經營企業(yè)的過程當中，我立刻就意識到了，經營者如果不懂財務，也就不足以管理企業(yè)。企業(yè)會計可以分為財務會計和管理會計，財務會計主要擔負的任務是計算企業(yè)的經營結果，然而企業(yè)的經營者僅靠財務會計無助于進行企業(yè)的經營管理活動，因此我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套可以應用于實際經營管理活動的管理會計辦法，這就是阿米巴經營管理?！薄玻ㄈ眨┑臼⒑头颍骸秳?chuàng)造高收益》，喻海翔譯，東方出版社2010年，第121—123頁〕所謂“阿米巴經營管理”，就是把業(yè)務部門進行分割，通過各自獨立的財務核算管理，一目了然地發(fā)現(xiàn)哪些業(yè)務能夠贏利，哪些業(yè)務處于虧損狀態(tài)，并立即制訂相應的對策。

（選自《國學中的領導智慧》，光明日報出版社。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