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安慶
白云娘是一個看起來普普通通的老太太,會看托爾斯泰的書,還會感嘆一個俄國女人的命運。在當時的我看來,十分奇特?!栋材取た心崮取房赐旰?,看到書還是我借來的樣子,心里松了口氣。找了個下午三四點的時候,我把書用報紙包好送過去。站在她家的堂屋里叫她,沒有人答應,走到她的房間,一只落地風扇兀自開著,鋪著涼席的床上,弘兒和璐璐都睡著了,而白云娘坐在藤椅上也在打瞌睡,一本書放在她的膝蓋上,我掃了一眼,是《施公案》。我把書悄悄地放在她的桌上,準備離開,她醒了過來,書一下子掉在地上。我忙去撿了起來遞給她,她抬頭看我,迷瞪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你啊?!蔽抑噶酥缸郎系臅?,小聲地說:“書我看完了,還給你?!?/p>
她起身走過去,把報紙打開,拿起書來翻看,我以為她要查看是不是損壞了,便說:“看的時候我還是蠻小心的?!彼龥]有理會這個,直接問我:“這個女人你覺得是壞女人啵?”我一時間不知道怎么說我的感受,她接著說:“叫我說啊,又可憐又可嫌?!闭f著,弘兒被我們說話的聲音吵醒了,正哼唧哼唧地要哭。她又連忙過去安撫了一番,弘兒重新睡了,她又過來,說:“我有時候夜里看,心里幾難過。伢兒她也不要咯,么狠得下這個心。我心下就覺得她為了個人的幸福,太自私咯。再轉(zhuǎn)念一想,她要是還待著原來的地方,成天憋在那里,人也會發(fā)瘋的,又叫我同情她。你看著寫小說的人,就會折磨人!”她從身上摸出鑰匙,打開書柜,把書放進去,回頭又問我:“你再看有么子書,你想看的,自家拿?!蔽艺f好。
陸陸續(xù)續(xù)從她那里借了《罪與罰》《七俠五義》《紅旗譜》等一批書看,每次看我都很小心,還給她時她也問我看的感受,我結結巴巴說了些,她就說:“看書莫圖看個好看故事,要看人,每個人都每個人的命運。有的人命好,有的命差。關鍵看這個人的心。”我有一次大膽問了她一句:“白云娘,你覺得你的命是好還是不好?”她笑了笑,“我啊,我覺得不好。我屋里的成分不好。你還年輕,可能還不曉得成分是么子東西,當年可是壓死人咯。我讀書讀到初中,成績?nèi)嗟谝唬f我是地主家庭,不要我讀咯。我心里幾慪氣的。在屋里,我爸私下教我讀書,他本身就是個舊社會的大學生,到文革的時候斗死咯。我老娘帶我和我哥忍氣吞聲這么多年熬過來,我還是私底下看看書。當年看書要是捉到是要坐牢的,但我隱藏得好,我老娘也不管我。你玉廣爺是個不讀書的人,嫁給他也是沒得辦法。成分不好,只好將就?!闭f到這里,她半晌沒有說話。
我聽母親說,玉廣爺在新疆有個小老婆,這些年一直在那邊生活。白云娘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沒去管,只要他按時寄錢來就行。有時候她兩個兒子回來,她也是高興的,忙著去鎮(zhèn)上買魚買肉??墒谴蠖鄶?shù)時候,就她跟孫子孫女在家。暑假很快過完,我也返回高中開始新學期的繁忙學習了。有時候周末放假回來,看她在門口,戴著老花鏡對著一本書看,就叫她一聲,她都會起身笑著招呼:“秀才哎,回來了?”我說:“是的噯,你繼續(xù)看吶!”她點點頭,又繼續(xù)坐下來看她的。高考結束后,我在家把高中買的一些閑書整理好,想著也不會再看了,就拎到白云娘的家里去。弘兒上學前班,璐璐上了小學,所以我去的時候,她一個人坐在房間里,拿著一支筆在《紅樓夢》一書的空白邊沿寫字。我問她這是看多少遍了,她仰著臉默念了一下,“二十七遍了吧?!蔽覈K嘖嘴,“是不是已經(jīng)熟得能倒背了?”她笑著說:“那倒沒有,熟還是熟的?!蔽野涯切├υ玫臅旁谒郎?,說起我要上大學的事情,她點頭說:“我就曉得你有出息的?!闭f了一會兒話,我要走了,她送我出來,站在門口看我離開。
上了四年大學,又出來工作,在外面這些年也很少回家。哪怕回去,也是找同學玩,很少會想到白云娘那里去。母親說起這幾年,她得了肝腹水,時不時要住院,玉廣爺也從新疆回來照顧她。臨死之前幾天,聽說精神錯亂了,罵玉廣爺毀了她一生,玉廣爺也沒有吭聲。白云娘的大兒子和小兒子,都還沒回來,正在往家里趕。走進廂房,白云娘的大孫女璐璐靠在沙發(fā)上發(fā)呆,見我進來又勉強笑了笑。她現(xiàn)在也是十幾歲的少女了。她手上拿著一本新華字典,我一看就知道白云娘常常用的那本。在桌子上摞著一大摞書,《紅樓夢》《七俠五義》《初刻拍案驚奇》《兒女英雄傳》《孽?;ā贰鹨豢慈?,都還是之前借看的那些老書,書頁發(fā)黃發(fā)脆,但都還是干凈的。我問璐璐這些書怎么辦,璐璐搖搖頭:“家里也沒得么人愿意看這種老書,可能都要扔了吧?!蔽覇査骸澳悴豢磫??”她搖頭:“我從小就討厭看到這些書,現(xiàn)在更不想看?!蔽矣謫査骸盀槊醋佑憛挘俊辫磋闯聊艘幌?,說:“感覺書在我奶奶心下比我們還重要吧?!?/p>
上了四年大學,又出來工作,在外面這些年也很少回家。哪怕回去,也是找同學玩,很少會想到白云娘那里去。母親說起這幾年,她得了肝腹水,時不時要住院,玉廣爺也從新疆回來照顧她。臨死之前幾天,聽說精神錯亂了,罵玉廣爺毀了她一生,玉廣爺也沒有吭聲。白云娘的大兒子和小兒子,都還沒回來,正在往家里趕。走進廂房,白云娘的大孫女璐璐靠在沙發(fā)上發(fā)呆,見我進來又勉強笑了笑。她現(xiàn)在也是十幾歲的少女了。她手上拿著一本新華字典,我一看就知道白云娘常常用的那本。在桌子上摞著一大摞書,《紅樓夢》《七俠五義》《初刻拍案驚奇》《兒女英雄傳》《孽?;ā贰鹨豢慈?,都還是之前借看的那些老書,書頁發(fā)黃發(fā)脆,但都還是干凈的。我問璐璐這些書怎么辦,璐璐搖搖頭:“家里也沒得么人愿意看這種老書,可能都要扔了吧?!蔽覇査骸澳悴豢磫??”她搖頭:“我從小就討厭看到這些書,現(xiàn)在更不想看?!蔽矣謫査骸盀槊醋佑憛挘俊辫磋闯聊艘幌拢f:“感覺書在我奶奶心下比我們還重要吧。”
我把那本《紅樓夢》挑了出來,問璐璐能不能把這本書拿走,璐璐揮揮手說:“你要是喜歡就都拿去?!蹦莻€放書的柜子已經(jīng)清空了,聽華姐說在柜子的最里面發(fā)現(xiàn)白云娘藏的五千塊錢?,F(xiàn)在房間里的其他立柜都給拉開,床板也立在一邊,看她有沒有在其他地方藏錢,她平日穿的衣服也堆在一起,每個口袋也被仔細地掏了一遍,沒有發(fā)現(xiàn)更多的錢。我拿著那本《紅樓夢》走到堂屋,依舊是很多人在走來走去,白云娘躺著的那個門板也換了個大的。我走過去給她鞠了一躬,便回家了。坐在自己的房間,翻看那本《紅樓夢》,上面白云娘做的筆記密密麻麻的,因為是用鉛筆寫的,很多字年代久遠已經(jīng)看不大清楚了。我不知道在我問她看過多少遍《紅樓夢》之后,她這些年又重看過多少遍。沒有人會問她,也沒有人在乎,可她自己會在乎這些嗎?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