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曾對這種力量一無所知

韓寒

經(jīng)常有朋友問我，民間高手和職業(yè)運動員到底哪個厲害。作為某些運動的民間高手，又作為賽車職業(yè)運動員，我更能說說自己的感受。

首先向大家介紹一下我的愛好之一，足球。足球我自認為腳法不錯且身法靈活，從初中開始，班級聯(lián)賽拿過全校冠軍，在校隊踢過前鋒和門將，新民晚報杯中學生足球賽拿過區(qū)的四強，我護球很像梅西，射門很像貝利，曾經(jīng)一度覺得可以去踢職業(yè)試試。然而這一切都在某個下午幻滅了。

那是十幾年前，我二十歲，正值當打之年，一個學生網(wǎng)站組織了一場慈善球賽，我和幾個球友應邀參加，他們也都是上海高中各個校隊的優(yōu)秀球員。對手是上海一支職業(yè)球隊的兒童預備隊，都是五年級左右的學生。

我們上海高中名校聯(lián)隊去的時候歡聲笑語，都彼此告誡要對小學生下手輕一點，畢竟人家是兒童哈哈哈哈。由于匆匆成軍，彼此都記不得名字，決定各喊球場上的外號，比如二中菲戈，附中克林斯曼，楊浦范巴斯滕，靜安巴喬。

上半場結束后，我作為金山區(qū)齊達內(nèi)只觸球了一次。你們沒看錯，我他媽只觸到了球一次，上半場 20 分鐘，我們就被灌了將近 20 個球。后來裁判嫌麻煩，連進球后半場開球都取消了，直接改為門將發(fā)球門球。我們進球 0 個，傳球成功不到十次，其他時間都在被小學生們當狗遛。

半場結束，我們不好意思再稱呼對方的外號，改為了叫球衣數(shù)字。隊長把我們聚在一起，說，兄弟們，這樣下去要輸 50 個球，要不下半場我們就都站在門口堵門吧，力保丟 30 個球以內(nèi)。

最后這場比賽沒有下半場，對方教練終止了比賽，說不能和這樣的對手踢球，會影響小隊員們的心智健康。于是活動直接進入到慈善捐款環(huán)節(jié)。我們上海高中聯(lián)隊的球員們在全場女生復雜的眼神中，排隊上臺，向捐款箱中火速塞錢，并在一片鴉雀無聲中退場。

從那次以后，每次和大家一起看球，看到職業(yè)隊踢了一場臭球以后，身邊的朋友們紛紛罵說自己公司的球隊上去也能把申花 or 上港 or 國安 or 恒大 or 國家隊等隊伍滅掉的時候，我總是笑而不語，心中蕩漾起二十歲那個下午，被小學生支配的恐懼。而我也曾對那種力量，一無所知。

然后向大家介紹一下我的職業(yè)生涯。中國賽車有兩大歷史最悠久的頂級職業(yè)聯(lián)賽——中國汽車拉力錦標賽（CRC）和中國汽車場地錦標賽（CTCC），我獲得過兩次 CTCC 年度車手總冠軍，五次 CRC 年度車手總冠軍。我參加職業(yè)賽車的十四年，一共獲得七次年度車手總冠軍，五次年度車手亞軍。

如果某天，外星人入侵，每個國家必須選出最強的兩個車手去抵御外星人（假設外星人就喜歡邊開車邊搞事），大家記得一定要選我，不要被我其他工作所迷惑了，誤以為我是開明星組娛樂賽的。我一定能替大家把外星人趕出中國。

我經(jīng)常遇到來自出租車司機、專車司機和各種民間高手的挑戰(zhàn)。這還不是在街上互相飆車，而是在我坐上他們車的時候，挑戰(zhàn)就開始了。有些司機師傅認得我，常對我說他們?nèi)⒓颖荣惖脑挘瑧摮煽円矔诲e，不輸于我，因為他們在街上開了幾十年，紅燈起步搶位鉆縫也經(jīng)常力壓百萬級豪車。說著說著，司機師傅情不自禁就開始飆了起來，我都是嚇成了皮皮蝦，司機就大笑起來，小兄弟，你職業(yè)賽車手這個膽子不行嘛哈哈哈哈。

許多次去外地參加活動，那些 GL8 師傅一看我坐在車上，也是開得飛起。因為司機們普遍有一顆想虐我的心，導致我現(xiàn)在基本上參加任何活動都自己帶駕駛員或者索性自己開車，主辦方安排的司機后排請落座。除此以外，通過私信和朋友委托，直接向我下戰(zhàn)書的也不少。

想聽到火星撞地球大戰(zhàn)的朋友們可能要失望了，我從來沒有和民間高手街道大神正面 pk 過，因為這不是一個次元的事情。賽車和打乒乓不一樣，賽車有一定的危險，對自己對他人都是，為了保護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我不能隨便和民間高手比試誰開車水平更高。

可能有人要笑話了，你丫怕是輸不起吧，我只能告訴你，你對那種力量一無所知。千萬別被“高手在民間”這句話催眠了，更別被電影和武俠小說忽悠了，在山里劈了五年柴，在瀑布底下打了七年水，用筷子夾了十年蒼蠅，然后就去挑戰(zhàn)散打職業(yè)運動員，會死人的。

人們樂意看到頂級格斗高手被民間攤餅大叔利用平時做煎餅所積累下來的技術所打敗，也普遍愿意相信這樣的故事，更津津樂道于撿到一顆仙丹，看了一本奇書，三天速成干翻一代宗師，歸根結底還是這樣的故事能爽到大家，產(chǎn)生一種“高人不過爾爾，說不定我也可以”的滿足感。

可能在某些手藝活方面，的確高手在民間，但我相信那也是經(jīng)過了大量的學習與準專業(yè)訓練，絕不是一朝一日可以練就，另外一方面，競技體育以及科研科技等領域，所謂民間高手更不可能與專業(yè)人員抗衡。

我做過多次的賽車駕照培訓班的主教官，遇到過不少有趣的學生。我能感受到他們有著非常高的心氣，家境也不錯，有一定的駕駛基礎，開著超級跑車或改裝車來學賽車執(zhí)照。他們在理論課的時候已經(jīng)躍躍欲試，對教官講述的內(nèi)容也略不耐煩（這種性格其實挺好，符合優(yōu)秀車手的沖勁）。在介紹自己的時候，也時常透露出自己開車很快，是他們?nèi)?zhèn)之光。

我還遇到過直接站起來說“我從來沒遇到過對手”的學生。一般我們都是很保護學員的這種自信的，因為反正他們的自信心會在未來幾天里被摧毀，從他們坐上助理教練開的車過第一個彎的時候開始。

有很多一開始抱著砸場的目的，中途又變成了小白兔的學員，后來在職業(yè)賽車里都獲得很好的成績。因為他們擁有敢于挑戰(zhàn)的心，但也擁有自我認知調(diào)節(jié)的能力和學習的欲望。最關鍵的是，他們之后無一不是經(jīng)過了大量的練習，從新手賽開始，一步步成為了優(yōu)秀的職業(yè)車手。

所以，想挑戰(zhàn)我的朋友，賽事是向所有人開放的，你可以先參加賽車培訓，然后去參加新手賽。polo 杯新手賽之類的不算很貴的，有了好的成績可以去好的車隊，而我就在賽場上，只要你有很高的本事，通過正規(guī)賽事渠道，可以光明正大公開虐我千百次。

最后說說我挑戰(zhàn)其他行業(yè)世界冠軍的經(jīng)歷。

經(jīng)歷了那場被小學生團滅的球賽以后，我覺得，可能我更適合一個人的運動吧，比如打臺球。

于是我打了很多年的臺球，球技日益成熟。作家圈公認的臺球高手石康，在經(jīng)過無數(shù)個夜晚的鏖戰(zhàn)最終輸給我以后，遠走美國，一去不返。身邊能和我抗衡的人越來越少。我瀟灑的出桿，奇妙的走位，折服了身邊的朋友，他們給了我一個外號：賽車場丁俊暉。然而，我還是更喜歡一年多前，一個球館老板叫我的那個名字，松江新城區(qū)奧沙利文。

就在前幾天，我去和潘曉婷打球。我是這么想的，雖我實力不如她，但憑借著我職業(yè)賽車練就的抗壓能力，多年起起伏伏帶來的強大心態(tài)，至少還是有一絲機會的。況且她也是人類，總是會失誤的吧。

因為她是世界冠軍，讓她開球我基本就沒有上場機會了，所以我們約定，輸了的開球。潘曉婷把球擺好，說，你開球吧。

九球天后為我擺球，我松江奧沙利文，還不得好好表現(xiàn)一番。對于這次的較量，我做好了應對的方案。我會多做防守，迫使潘曉婷盡量打遠臺進攻，等待她的失誤，我再一劍封喉，用我的智慧和心態(tài)，彌補實力上的差距。想到這里，我嘴角露出了一絲詭異的笑容，慢慢起身，抄起桿，一個大力開球。

那個夜晚，我基本上只在干一件事情，就是開球。

（吳綺珊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