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蕭
1
天堂村村小只有三個學生:莫文才、莫小聰,莫麗蘭。
清早起來,阿歡老師便發(fā)現(xiàn)學校四周的窗臺上落滿了鳥糞,黑黑點點的一大片,就像教室的墻面上被莫文才用黑蠟筆涂抹的一個個逗號。他有點埋怨,嘰咕了一下,但一想到平日里也全靠了這些鳥兒來湊熱鬧活躍氣氛,也就忍了。他拿了自扎的笤帚和木瓢鏟,開始清掃起來。
那些逗號剛被拾掇完畢,一只大鳥呼地從前面一排古楓林子躥了出來,在他的頭頂繞了繞。嫌我,嫌我,這是鳥兒發(fā)出的叫聲。
阿歡老師被翅膀扇動的聲流沖擊,笤帚從手中滑落。他順勢用胳膊朝空中揮了揮,做出要抓住什么的樣子。但發(fā)現(xiàn)什么都沒有,晨風徐徐,送來幾片顫動的暗紅色楓葉。
請不要講那樣的話,如果你也走了,我該怎么辦呢?他低著頭,似對鳥而語。
今天是星期一,按照平時慣例,每個星期的這一天,他親自來學校值日:打掃衛(wèi)生、擦凈黑板、移開或擺正桌椅。之后的星期二至星期五,學生就依他的樣,按部就班,不差分毫。
一切打掃完后,阿歡老師開始擺放桌椅。桌椅整整齊齊地疊在教室后面,有五十三張。那還是幾年前山外的一個什么老板按照班里學生人頭捐贈的,不多也不少。不過現(xiàn)在不需要那么多了。
就在上個學期,還有熊清宇和熊清艾一共五個學生呢,雖然熊清艾在花名冊外,但阿歡老師的心里仍把她當成其中的一員。
熊清宇住在另一個叫池坪村的行政村,門前有一條大河,一座石橋連通兩岸,通往縣城。因為交通便利一些,學生進城的進城,到鄉(xiāng)完小的到鄉(xiāng)完小,學生寥寥,加上后來那兒的校長意外溺水而亡,學生再也沒人去那兒上學了,學校成了一所空校。熊清宇住的地方叫燕子巖,是個偏遠之地,離池坪村遠,離天堂村反而更近,所以在沒學可上后,熊清宇干脆進了天堂村村小。熊清宇實在是個很聰明的孩子,會讀書,勤思考,在全鄉(xiāng)十多個村小的統(tǒng)考中,每次都名列前茅。不過也不知是否得到過他那聾啞姐姐私下里的輔導。姐姐熊清艾曾被送到吉首自治州的聾啞學校學習過,后因為生活不習慣,一年之后跑了回來,打也打不走了。每天,她跟著來天堂村小就讀的弟弟熊清宇,坐在旁邊看他讀書,守著他做作業(yè),無論酷暑寒冬,清晨黃昏。熊清艾長得白皙,身材高挑,又烏黑又濃密的發(fā)辮總是干干凈凈的,她靜靜地坐在弟弟旁邊,阿歡老師也不討嫌,有時還讓她坐到講臺,和他平坐,就像新聞聯(lián)播里的兩個節(jié)目主持。
阿歡老師在講臺的前面依次橫擺了五張,自己坐到講臺上去看了看。視覺太寬了,眼角的余光有點力所不能及。又把桌椅豎著擺放了一次。這次的感覺是太遠,會讓人力不從心。第三次,他在前排擺兩張,后排擺了三張。但看來看去又總覺得也不妥,有點不符合他的隊列審美要求。
阿歡老師弄來弄去,最后的決定是在前排擺三張桌椅,在后排擺兩張。他端端正正地坐到了講臺上。
“莫文才,8加0=?”他問。
“8加0=8——”教室里仿佛飄來莫文才的聲音。
“8加1=?”又問。
“8加1=8——”回答。
“8加8=?”再問。
“8加8=8——”
阿歡老師憤怒而起,教科書巴掌一樣甩了過去。書沒有打在人的臉上,剛好落在莫文才坐的右邊第一排座位上。
教室里空空如也。
2
阿歡老師快滿五十歲了,一九八四年高中畢業(yè)后,就回到這里的老家天堂村教書,先是代課,后轉(zhuǎn)民辦,爾后公辦,三十多年間,從宿舍到學校,再從學校返回宿舍,他的工作、生活年復一年,周而復始,從來就沒有改變。
改變的是學校的學生越來越少了。
當代課及民辦老師那時,天堂村小大著呢,一至五年級,幾百個學生,老師常常帶的復式班,兩個年級擠在一個教室里,一個布置好作業(yè),另一個又開始講新課。作業(yè)本改不過來,天天晚上加班到深夜。慢慢地,學生漸漸少了,父母打工,外出掙錢,把孩子也帶到了四面八方。
學生一少,教師也一個個調(diào)走了。
在這里教了多年書的劉老師,就是上學期調(diào)走的。劉老師走時,帶走了學生熊清宇,因為熊清宇要升三年級了,這里不設三年級課程,兩年就畢業(yè)了。
阿歡老師每當想起這些事,總要發(fā)會兒呆。這當兒莫文才、莫小聰、莫麗蘭依次悄悄繞過他身后,坐到了座位上,阿歡老師才想起什么似的,他繞到他們身后,將屬于熊清宇和熊清艾的后排座位悄悄移走了。
星期一也是升旗的日子,以往都是由熊清宇和莫文才各站一旁,一人甩開旗面,一人拉動旗桿拉繩,音樂聲中,旗幟緩緩地升起了。熊清宇和莫文才個子一樣高,身材敦實,配合也很默契,一點差錯都沒有。現(xiàn)在,阿歡老師看來看去都沒有適合的黃金搭檔,因為莫文才大兩個新生整整四歲,站在一起怎么搭都是一架高低柜。
這一次,阿歡老師親自把校旗升了上去。他決定,直到學期終末,他都會任其飄飄,不再降下來了。
升完旗,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忘了放音樂。好在幾個學生似乎也沒什么不對勁的感覺,他們正扯開喉嚨,開始了課前朗讀,和平時那樣,將朗讀聲傳出窗外,像鳥一樣在門前的楓木林里回旋:
人之初性本善
性相近習相遠
茍不教性乃遷
教之道貴以專……
這是一本由縣里一位支教的老師贈送的《三字經(jīng)》,里面的內(nèi)容還附加了《弟子規(guī)》、《百家姓》,節(jié)選了《中庸》《大學》的內(nèi)容等,自從得到了這本課外書后,阿歡老師如獲至寶,每天上課前半小時,都要讓他們大聲朗讀,這種課前作業(yè)似乎比任何學業(yè)都重要,他要求他們背誦起來必須一字不落。
莫文才十歲了,從六歲半開始讀一年級,讀了三年半如今還在讀一年級。幫忙看守學校的老支書走路已經(jīng)帶喘了,仍能詼諧地幽他一默,給他取一個外號abc,意思是他年年讀的abe,知道的事物也只abe。他的名字差不多被這一諢名取代了。但就算他對數(shù)學、英語學不進記不下,莫文才卻有一個特別的地方,就是他對《三字經(jīng)》和《弟子規(guī)》的內(nèi)容能讀得風生水起,倒背如流。
但這一天,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三字經(jīng)》不見了。
放學回家,在一遍遍翻箱倒柜仍沒有結(jié)果后,莫文才首先找到了他的媽媽,一個既聾又啞,而且瘋瘋癲癲的女人。他懷疑她生火做飯時將書撕裂,用作引火燒掉了,這種事經(jīng)常發(fā)生的。有一次他還與母親狠狠地打了一架,母親抓爛了他的臉,他扯掉了母親的一綹頭發(fā)。
此時莫文才的媽媽正在灶屋生火,可能柴有點濕,滿屋的煙子升起,讓本來就暗淡的屋子更加黑暗。但火光映著母親的臉,讓母親消瘦的臉更加清晰,看得見她發(fā)絲的凌亂影子。村里人沒有人知道她的名字,估摸她的年齡,應該在四十多歲。打一開始,她就是一個不會說話的孤兒,一個好心的女人將她從麻陽帶到這兒,做了父親的媳婦。那時父親二十九歲。
看沒看見我的書?莫文才跨過灶屋的門檻,用手勢比畫了一下,對母親打著啞語。
咿呀呀,咿呀呀。母親拍拍胸,又摸摸肩,用手指指地上,又指指被無數(shù)柴塊蓋住的樓上。很多時候,她的手勢和思緒都一樣混亂不清。
書!那本《三字經(jīng)》!莫文才又比畫出了兩個小孩的腦袋,再伸出指頭變成小孩腦袋上的羊角辮?!钦恰度纸?jīng)》的封面圖像。
母親將下頜骨前傾,裂開嘴唇,整個牙齒露出,嘿嘿嗨嗨笑了起來。
這讓莫文才緊張起來,他像鳥一樣撲了過去,一屁股坐在他母親膝上。果然,灶眼里有一團紙,正開始熊熊燃燒。莫文才以手當鐵夾,伸進去將那紙團搶了出來。不過,已經(jīng)燒焦了的并不是《三字經(jīng)》,而是他的同學熊清宇特意給他準備的一張試題標準答案,這之前,那些答案讓他始終能保持試卷考試的100分。
莫文才很生氣地走了出來。站在堂屋,他看見父親將五元錢揣進荷包,然后抓過靠在車谷子風車上的一根拐杖,兩腳踩石臼一樣往外走去。父親并不是瘸子,只是一次幫人蓋房子喝多了酒,回來的路上跌進了坎洞,腰骨斷了,沒有錢進醫(yī)院,躺在床上讓草醫(yī)治了幾個月,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
你要去哪兒,爸,莫文才對著父親的背影,問。
去會計那兒,交房屋保險,父親說。
你可看見我的書?莫文才問。
問你媽,父親說。
我不懂她的意思,莫文才說,你幫我問問。
我也不懂,父親說,她的手勢這么亂,沒個準頭。
你去做什么?莫文才又問。
我去交房屋保險,父親又說。
莫文才哦了一聲。
除了灶房是半密封的,有土墻和門,堂屋和偏廈全是敞開,雖然有的地方用竹子或木板子夾了一下,在墻洞碼了些柴塊,但仍看得見里面的風車、籮筐、鞋子、衣物、凳、床、蚊帳……對于這樣一個家庭,一個廚房就可以裝下他們所有值錢的家當,那就是米和油,其他的,又有什么重要呢。
3
除了莫文才,莫小聰和莫麗蘭都是九月份才招的新生,一男一女,兩人都是六歲半。三個人的學校,阿歡老師惹得他校的很多老師羨慕。其實也不盡然。除了莫文才腦子有點呆,莫小聰完全就是個被父母拋棄的孩子,母親是父親打工時從常德帶回來的女人,習慣高跟鞋的她踩不了深山溝壑,她在莫小聰生下來滿月不久就將一雙奧康掛到脖子上,赤著腳跑掉了,而父親則因為空虛孤獨而嗜酒嗜賭,欠下的賭債不計其數(shù),整整六年了也沒敢歸家,電話也沒打一個,莫小聰全靠爺爺和婆帶著。莫麗蘭是個靈巧的孩子,父母在浙江的一個廠當車間工人,制鞋。莫麗蘭的腳上一年四季變換著鞋的花樣,衣衫卻很單薄,因為她只有一個爺爺,爺爺自己都一身的病,咳嗽起來沒完沒了,哪管得了她的冷暖。
很多時候,阿歡老師充當了父母的角色。
老師,我想問你個問題?這是莫小聰?shù)目陬^禪。
什么?
狗和狗為什么扯粑?
扯什么?
扯屁股。
扯蛋!阿歡老師將一只用剩的粉筆頭朝他的腦袋丟了過去,粉筆頭跳蚤一樣蹦了幾蹦,“滴答”一下落到了地上。
老師,我給你唱一首歌,莫小聰說。
唱吧,我聽著呢。
我是一個兵
愛著咱老百姓
日本鬼子打來了啊
管我卵事情……
阿歡老師脖子粗了起來,臉頃刻間紅成了下蛋的母雞。他揚起了手掌。
是難教你的?
是大大(哥哥),莫小聰畏懼起來,用手指了指莫文才。
阿歡老師放下手掌,從他們?nèi)酥辛喑隽四牟拧?/p>
說,是誰教你的歌?!
是,是我們寨上的莫苕崽大大,他打工回來了'我抽著抽著他的煙,就會唱了這首歌。
阿歡老師嘆了口氣,拎著莫文才耳朵的手垂了下來。
那好吧,你們現(xiàn)在齊聲跟我唱,他狠狠眨了下眼睛,說,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老師——回答說。
我是一個兵
愛著咱老百姓
日本鬼子打來了啊
把他消滅盡!
歌聲嘹亮,響徹云霄。有楓葉嗖嗖而下,像風中顫動的和弦。不過,這讓人更真切地感到:秋天來臨了。
秋天真的來臨了。
真是冷啊,莫麗蘭縮緊了=身子。
阿歡老師才注意到她僅穿了件薄薄的碎花內(nèi)衫。莫麗蘭告訴他,昨晚她爺爺咳血,把她的外套弄臟了。
阿歡老師從屋里拿出了件自己的毛衣,不過莫麗蘭死活也不肯穿,她告訴他,如果穿了男人的衣服,自己就會生孩子。
誰告訴你的?阿歡老師很尷尬。
我自己知道!莫麗蘭說。
4
不管對于之前的熊清宇,還是對于之后的莫小聰和莫麗蘭,阿歡老師在他們用筆寫的作業(yè)本或試卷上,該打勾的打勾,打叉的打叉,毫不含糊。唯獨對待莫文才,對的地方打勾,錯的地方全部以斜杠代替,等到莫文才用準確的答案改正之后,在斜杠上再添一個斜杠,就又變成了勾。因此,莫文才的作業(yè)本也好,考試試卷也罷,幾乎全是對號,所有的分數(shù)也全是一百分。
對于阿歡老師這一特殊待遇,莫文才當然不懂。但他對那種表示對的符號以及好分數(shù)無限珍愛。每次,他都會鄭重地拿著給他父親看,表明自己的聰明才智和超出常人的能耐。父親并不笨,他既不欣喜若狂,也不自怨自艾。
應該還有一百二十分的吧?父親說。
沒有,從來沒有!莫文才頭搖得像個撥浪鼓,熊清宇也沒有!
但不管怎樣,在父親的內(nèi)心里,他覺得這樣已經(jīng)很不錯了。
母親在這方面像是有點感覺的,每當這時,她總是笑嘻嘻地走了過來,手里拿一根筷子串著兩個煮熟的雞蛋,真是像極了試卷上的一百分。她咿呀咿呀地,叫莫文才吞下去。
莫文才并不是先天腦子不好,在他三歲的時候,發(fā)了一次高燒,瘋癲的母親雖然平時的舉動異于常人,但對自己骨肉的愛與袒護卻是與生俱來的,她生了一堆大火,用毯子捂著他烤,以為這樣就可以祛除寒氣,卻不想適得其反加重了莫文才的病情。等到父親從坡上做完工回來,莫文才已經(jīng)氣息奄奄了。好不容易抱到鄉(xiāng)鎮(zhèn)的醫(yī)院,醫(yī)生診斷出莫文才腦子的哪根神經(jīng)已經(jīng)受損,有些腦膜炎后遺癥。
這一個星期,阿歡老師都沒有在莫文才的試卷上打勾了,試卷上的那些斜杠像一個人躺在那兒,無精打采的樣子,一百分的位置也是空著,像一個人缺少了兩只眼睛。莫文才因為沒有勇氣拿給父親去看,他也因此再也沒有吃到一根筷子上的兩個蛋。這使得他很想念熊清宇。
熊清宇是唯一一個可以給他試題標準答案的同學,某種意義上來說,熊清宇就是他的滿分。但熊清宇走了。上學期期末,守學校的老支書殺了一只九斤黃公雞,請他們?nèi)熒粤艘淮物垼f是給劉老師和熊清宇開歡送會。莫文才當時懵懵懂懂的,不知道怎么回事,不過他從醉酒的劉老師淚眼里,也感到了內(nèi)心的難過,是一種痛痛的感覺。熊清宇當時還把他拉了出來,交給了他一張暑假試卷的答案。
那最后的答案,就在母親灶籠里灰飛煙滅了。
莫文才想哭。
很多時候,人們都看見莫文才站在天堂村村小的路口,那也是以前熊清宇來上學的必經(jīng)之地。他的脖子越伸越長,目光越拉越遠。先是透過這一片飄飄落葉的古楓林,看到繞河灣而過的溪流,看到對岸的那座山,再遠的山,模糊的山,有云覆蓋的山,被天壓迫的山,無邊無際的山……
上課鈴響了。很快有莫小聰和莫麗蘭的朗讀聲從教室的空當里傳出來,卻因為莫文才的缺席而顯得特別單調(diào)。
……
弟子規(guī)圣人訓
首孝悌次謹信
泛愛眾而親人
有余力則學文
阿歡老師站在教室的門口,他的目光深沉而安詳,卻似乎有穿透人心令空氣顫動的力量。
星期五下午,莫文才又站到村小的路口。阿歡老師已經(jīng)回家去了,這使他可以將未了的期盼變成一種耐久的等待。
鳥歸巢了?!皳渫ā币宦?,莫文才栽倒地上,他昏了過去。
5
元旦節(jié)放假。今年元旦不再同以前那樣拼拼湊湊成三五天假期。阿歡老師的心境也有點古怪起來,突然想和他的學生一起過。所以,在前一天就應該說節(jié)日放假事宜時他一字不提。只要他不說,其實他的學生也沒有一個人知道元旦節(jié)該放假了。
九點鐘,莫小聰和莫麗蘭來學校了。
熊清宇也來了。
因為感冒發(fā)燒還沒有完全好,遲到的莫文才頭有點脹,布著血絲的眼睛有些模糊,他第一眼看到第二排的熊清宇,以為自己兩眼昏花,頭腦渾糊了。不過熊清宇很快伸手接過了他的書包,把他從前排拉到自己身旁。
你怎么來了?莫文才說。
阿歡老師說你病了。熊清宇說。
沒有,絕對沒有。莫文才搖了搖頭說。
熊清宇把手擱到莫文才的額頭上。
老師說你病得不輕。他說。
可是我已經(jīng)好了。莫文才又說。
為什么到那兒等,是想念我嗎,還是想那一百分?熊清宇看著他的眼睛。
莫文才的眼淚一下滾出,突然抽抽嗒嗒起來。我媽把你給的答案燒了。他說。
羞,羞,大大哭,羞,羞!前排的莫麗蘭突然做出了怪臉,食指彎彎地貼在下頜處,刮一下,又刮一下。
莫文才止住了眼淚,握緊了拳頭,他比劃著對莫麗蘭的后背來那么幾下。莫麗蘭啊呀呀地嚷叫起來。
莫文才停下來又嘻嘻笑了。
莫麗蘭吐了吐舌頭。
你應該經(jīng)?;貙W??纯次覀?,莫小聰對熊清宇說,就我們?nèi)齻€同學了多沒趣。
在中心完小,課程緊,熊清宇說,我們早晨七點鐘就起床了,晚上七點鐘還要自習呢。
你今天曠課嗎?莫文才問。
今天放假,因為今天是元旦。熊清宇回答說。
是阿歡老師讓你來的嗎?莫文才問。
老師說,我們還有一場未了的競賽。
什么?
背誦《三字經(jīng)》《弟子規(guī)》。老師說背不了的學生,還不能真正算是從這里畢業(yè)的畢業(yè)生。
你可以不理它,又不是考試試卷。莫小聰自作聰明地說。
我,還算阿歡老師的好學生,是嗎?熊清宇說。
莫小聰不好意思地又吐了吐舌頭。
我再也沒有得到老師的一百分了,莫文才說,我不是好學生,老師,不再喜歡我了。
當然不是,老師最喜歡的是你,他最大的希望也是你。熊清宇說,你是最棒的。
莫文才忙不迭地把老師一直未在那斜杠上加一筆的試卷拿了出來,上面蝌蚪樣的文字一字未改。
幫幫我吧,他對熊清宇說,看不到那一根筷子串兩個蛋,我真難受,簡直要瘋了。
但熊清宇把那試卷原樣疊好,放回到了他的書包。瘸子如果沒有放下拐杖就永遠是瘸子,熊清宇悄聲說。
莫文才對他的話似懂非懂。
我爸爸就是拄著拐杖也是瘸子,莫文才說。
熊清宇看了他一眼:我,不會是你的拐杖,因為我不會回來再讀一次二年級,你,現(xiàn)在只能靠自己。
這時,阿歡老師走了進來。阿歡老師今天穿了套藏藍色便裝,頭發(fā)也像剛剛梳過,一副過節(jié)的神清氣爽的樣子。他的手里拿著那本《三字經(jīng)》,里面夾著唯一的一張獎狀。
老師好!幾個同學一齊站了起來。
阿歡老師示意他們坐下,一邊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頭發(fā),眼睛依次落在了四個學生身上。他原想在背誦的時候從莫文才開始,依次為莫麗蘭、莫小聰、熊清宇。但卻臨時改變了想法,他將莫文才放到了最后。結(jié)局是可想而知的,莫文才除了得到最長久的掌聲,還得到了那張唯一的獎狀。
我早就說過,你是最棒的。熊清宇說。
是嗎,老師,這是對我的獎勵嗎?他捧著獎狀時有點不太相信。
當然,這是你自己掙來的成績。老師說。
我會得到一百分嗎?莫文才問。
這是可以肯定的,老師拍了拍他的肩,要當心自己的身體,下次不要感冒了。
莫文才的眼睛里早已蓄滿了淚水。
6
每一天村里人都會看到莫文才坐在自家買過保險的破屋里讀寫語文,做算題,廢寢忘食的樣子,母親咿咿呀呀地說什么,他只當風的竊竊私語。父親雖然瘸著條腿,卻比任何人都顯得盡心盡力。
“莫文才,8加0=?”父親問。
“8加=8——”莫文才答。
“8加1=?”又問。
“8加1=9——”回答。
“8加8=?”再問。
“二八一十六——”
當秋天的落葉散盡,冬雪來臨,期末考試的時間到了。
這次是全縣統(tǒng)考。監(jiān)考是從別的學校派來的一位男教師,大概一時受不了山里的陰風和冰雪,而教室又實在沒有人氣,冷冷清清,所以看起來面目嚴肅,表情生硬。他似乎等不及莫文才、莫麗蘭和莫小聰他們?nèi)私痪?,不停地晃動來,晃動去,把人的心也晃亂了。他們最后看見他把試卷卷好密封,放在一個黑色背包里,走出了天堂村。
阿歡老師是第一個看到試卷分數(shù)的人。事實上他并不擔心莫麗蘭和莫小聰?shù)某煽儭K谛⌒亩堕_莫文才的試卷時,看到那卷子的邊角有點破損,有些空白處留有細細的鴨腳字,像是琢磨不定時打的草稿。不過他看到那出成績的地方,紅色的筆跡線條明了,勾勒出很漂亮的九十分。
他幾乎激動得要喊叫了。
那一天,阿歡老師走了很長的路,把試卷親自遞到了莫文才的手里。他期待看到莫文才少見的吃驚的樣子,甚至在驚喜中給他一個突如其來的擁抱。但莫文才看了一下試卷的分數(shù),慢慢把頭低了下去。
我沒有得到一百分,老師。莫文才說。
其實,九十分就足夠了,阿歡老師迫不及待地說。
莫文才看著他,不語。
知道為什么嗎,阿歡老師又說。
不知道,莫文才說。
因為老師一生平平,從來就沒有得過滿分!
不,我要一百分,莫文才的眼淚流了下來,老師,我已經(jīng)習慣了一百分。
阿歡老師走上前去,緊緊抱住了他,眼淚也跟著流了下來。
你已經(jīng)是我的一百分,他有點激動地說,在這兒,在我的心里,我,從來沒有現(xiàn)在這么驕傲過,從來沒有現(xiàn)在這么自豪過,從來就沒有!
莫文才有點迷茫地看著他。
下一學期讀完,我可以畢業(yè)了嗎,我要走了嗎?莫文才小心地問。
當然,完小學校的條件更好,在那兒,你,會學到更多。阿歡老師說。
又是一年冬與春,又是一年夏與秋。
莫文才和莫小聰?shù)饺锿獾泥l(xiāng)完小讀三年級去了。不過莫麗蘭卻去了浙江,因為她的爺爺?shù)梅伟┧懒?,她不得不跟在浙江鞋廠的父母身邊。
八月二十八日,和以往任何一個年份一樣,阿歡老師準時地坐在天堂村學校的門口,等待會不期而遇前來報名的學生。
他整整坐了一個上午。門前稀稀拉拉有人走過,那是去收割的老人和婦女,他們留給他一些彎彎的脊背和散亂衣襟的影子。到下午,他以為不會有學生來了,正準備將招生的桌椅搬到屋子里去,忽見門前的那一片大樹飄落幾片葉子,幾只鳥像受到驚嚇,呼地而起。他眺遠一看,一個六七歲的少年,正拿著一柄木制的彈弓,以石子當子彈,對著樹一陣猛射。那少年的身后,還跟著幾個年齡相仿的孩子:一個女孩,兩個男孩。男孩一個個都像莫小聰,女孩則像莫麗蘭。
但仔細看,他們又都不是。
幾個小孩來到阿歡老師面前,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
是來報名的嗎?阿歡老師問。
當然,彈弓少年回答道。
會背《三字經(jīng)》嗎,阿歡老師說。
什么?不會,我們從來不知道什么叫《三字經(jīng)》。彈弓少年說。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年方少,勿打鳥;鳥俱傷,人自殤……這是新《三字經(jīng)》說的。阿歡老師說。
彈弓少年看了他許久,大概為著他的古怪。不過很快笑了。
養(yǎng)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情……少年說,這個我知道,是呆子莫文才天天念的。
責任編輯 孫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