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燦雯
尼采曾言:“一個人知道自己為什么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種生活?!贝嗽挳斦?。然而,若是一個人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活,不理解生活的意義,對任何活著的深刻理由都感受不到呢?
——法國哲學家阿爾貝·加繆在《西西弗神話》中所描述的正是這樣一種極其吊詭而荒謬的生活狀態(tài)。從希臘神話中千百次痛苦地重復著將巨石推至山頂?shù)奈魑鞲?,到跪倒在地獄前欺哄著“請給我的期限長些!”的塞爾維亞騙子唐璜,再到宣誓著“顯現(xiàn)與存在之間沒有界限”的在舞臺上朝夕可死的戲劇演員,以及最后,也是人類初始——世上最基本的生存?zhèn)€體,“我”,千千萬萬個“我”,千千萬萬個日復一日復刻著吃飯、睡覺、工作的循環(huán)往復、按部就班之舉的普通人。時間在日日夜夜看似平淡無光的生活之前便已悄無聲息地締結(jié)成為一個怪圈。恰如加繆在書中所言,“蕓蕓眾生是為著某些目的而活著,他們關(guān)心的是未來和證明,他們掂量著自己的機遇,他們把希望寄托于自己將來的生活,將來退休的生活以及他們后代的工作?!薄欢驮谀硶r、某刻、某地、某身,自我面對麻木機械的生活、面對倒計時的生存時間、面對只剩輪廓與表象的世界,猛然覺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巨大陌生感與隔膜感,這就是“荒謬”。這令人絕望的荒謬源自于,“我”,無可奈何卻不得不清醒地意識到,人只不過是一種“被拋”的存在。人,偶然地被拋到這個世界上,卻必然地面臨著同一結(jié)局:死亡。時間早已扼住所有行動的咽喉,任何行為都只是空無的異化,在生命消亡后毫無價值與效用。西西弗也好,唐璜也好,戲劇演員也罷,每一個“蕓蕓眾生”傾盡全力,把所有希望寄托所至的明天,只是一張一撕就破的薄紗。人,被釘在時間上,受困于流放中,生活一萬天與生活一天卻重復一萬次,毫無區(qū)別。
難怪,錢彩在《說岳全傳》第六一回便早早慨嘆:“阿彌陀佛,為人在世,原是鏡花水月。”鏡中花,水中月,一場黃粱夢,可望不可即。窮盡碌碌一生,似猴兒般找耳撓腮,水中撈月,鏡中摘花,到頭來,關(guān)注的對象不過是孤立存在于世界之中的實在幻覺,思想與生活窮途末路,荒謬如影隨形,而萬事皆空。
那么,人可為什么要活著呢?這向死而生的生活又如何值得一過呢?與其在令人頭暈目眩的生活鋼絲上苦苦堅持,為何不急急奔向早已書寫好的結(jié)局呢?
加繆在書中不斷提及一個詞——“反抗”。這窮盡自我的反抗正是他與“荒謬”之間進行的殊死搏斗?!白詺ⅰ?,用自己的雙手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讓結(jié)局提前來臨,相比于它宣揚的所謂追求“永恒”與“舒適”,這只不過是一種輕視自己的態(tài)度?!白詺ⅰ辈⒉皇菬o言的反抗,它只是自我逃避,不聽、不想、不看,讓死神的鐮刀輕輕卸去壓在生命之上的重負。而這份重負,本應由每一個擁有靈魂的生命獨自去承擔。真正的反抗是人對自身尊嚴進行的最為驚心動魄的維護。正如加繆在書中所寫道的,“荒謬則是他最極端的緊張狀態(tài)。他堅持不懈地用個人的力量維持這種緊張狀態(tài),因為他知道,他這日復一日的意識和反抗證實了他惟一的真理——較量?!比绻軌蛘f,正是這充滿了激情與較量的反抗貫穿了整個生存過程,決定了生命的存在高度,賦予生命以價值,那么,這恰恰是因為,正是反抗本身,使荒謬的人最終成為自己生活的主人。
西西弗靜觀這一系列沒有關(guān)聯(lián)而又變成他自己命運的行為,毅然決然回身走向巨石的背影,難道不壯美嗎?唐璜在知道憂郁的那一刻,順應自己的欲望爆發(fā)出狂熱的笑聲,難道不令人驚嘆嗎?戲劇演員在曇花一現(xiàn)的舞臺上不厭其煩地日復一日精確還原哈姆雷特舉起酒杯時的那一抬手、那一皺眉,演繹絕不可能復活的角色,難道不令人心中為之一顫嗎?而,“我”,“我們”,每一個意識到了生命苦短、生存荒謬的普通人,為了打撈心中那輪明月,摘下鏡中那朵瑰麗的花,奮不顧身地伸出滿是傷痕的粗糙手掌,義無反顧地用力一握——又有誰能說,不是“我”創(chuàng)造了“我”的命運,“我”的命運不是充實的,不是屬于“我”的呢?
遭受悲劇的五指山不斷蹂躪的俄底浦斯最終說:“我認為我是幸福的。”窮盡自己一生也沒有解開所有謎題的維特根斯坦,在臨死之前囑咐道:“告訴他們,我度過了美好的一生。”而西西弗站在山腳下,等待巨石遵循既定的道路滾落時認為,自己是幸福的。宗教、信仰、理性、永恒……這一切,都不是生命的本質(zhì)。正如加繆所說:“人就是他自己的目的。而且是他自己唯一的目的。如果他要成為某種東西,那就是在他現(xiàn)在的生活中成為某種東西?!辩R花水月又如何?懷揣著一顆破碎的心仍要窮盡自我,就在此時、就在此刻、就在此地、就在此身,奮力伸出手去觸碰,努力活出人的樣子,這就是美,這就是生命的本質(zhì),這就是幸福的真正定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