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絲綢是一種精美,一種婉約,一種秀麗。觸摸絲綢的那一刻,仿佛在梳理著一種水的質(zhì)地,在撫摸一種青花瓷的肌理。
絲綢,是千年的女子。
她發(fā)髻高挽,長裙曳地,在彈著千年的箜篌,或獨自吹著二十四橋的長簫。那時,陌上花發(fā),夢里的人卻遙在天涯。絲綢在落日露頭,斷鴻聲里,望著遠處的驛路,只有暮色蒼茫,只有長亭更換著短亭。
驛路,唯獨沒有行人。
樓上,篆香一縷,裊裊于時間之外。
窗外,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簾卷處,絲綢高貴的色彩中,透出一種人比黃花瘦的孤獨,還有憂愁。
那時,亞麻還在遙遠的歲月之外,在無窮的思念之外,在帆船也走不到的地方之外,青蔥于千里陌上,無限惆悵。遙隔千里,絲綢山一程水一程,在尋找夢里的那個身影,那一閃即失的飛鴻。
在絲綢的夢里,那個影子,絕非自己一般精致、細膩。
他應(yīng)柔軟,應(yīng)厚實。
他不婉約,但手感一定要細膩。
他應(yīng)長衫翩翩,應(yīng)有一種江湖俠士的清俊,有一種書生青衫的瀟灑,有一種鋤豆南山的淳樸,有一種羽扇綸巾的風(fēng)韻。
他,應(yīng)長衫飄飄,走向朝堂。
他還應(yīng)一身清白,能走向民間,走向瓦屋紙窗。
絲綢眸光如水,等了很久,等得時間的碑上長滿青苔:等得大門的銅環(huán)已經(jīng)沁出銅綠,沁出時間的朝朝暮暮。古廟的鐘聲,已經(jīng)沉入夕陽的光影。僧人已經(jīng)走遠,成為一尊佛塔,淹沒在云山深處。
絲綢,仍在翹首期盼著一個影子,一個夢里的奇跡。
當亞麻款款走來,在朝霞的影子里,帶著毛茸茸的光澤,站在歲月的驛路上,一身如雪,輕輕一笑時,那一刻,絲綢有一種感覺,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一切,都掙脫夢幻。一切,都真實地凸顯在眼前。
絲綢在亞麻布前,一低頭,那一刻顯現(xiàn)出水蓮花一般的溫柔。
她著了一襲旗袍,在霏霏細雨里,嫣然一笑,走在小巷里,撐著一把雨傘,如一朵丁香,走在曲折的青石板上,將一腔相思,拋給亞麻長衫的書生。她獨倚江南的高樓,悄悄掀開一角春帷,不是為了跫音琳瑯,不是為了江南的花色春光。
她僅僅為了看一眼,那走過江南的亞麻布的頎長。
那一刻,四目相對,地老天荒。
絲綢,只有與亞麻布相遇,世界才綠肥紅瘦,完滿如月。亞麻布也只有見著絲綢,才讓衣服的世界,有西裝革履,也有窈窕淑女。從此,絲綢和亞麻布相偎相依,走過時裝的長廊。
從此,亞麻布一身筆挺時,旁邊,一定有絲綢言笑晏晏,姿態(tài)萬端的曼妙。
從此,這個世界才花好月圓,一片和諧燦爛。
從此,這片土地上不只是有一種名為絲綢的精致和細膩,還有亞麻布的粗獷和厚實。從此,絲弦上彈奏的,不只是有黃梅戲里的《天仙配》,有斷橋上白娘子如泣如訴的唱腔,還有醉里挑燈看劍的激昂,有《滿江紅》的音韻鏗鏘。從此,月下不只有長裙旋起的花朵,還有長劍揮舞的霜花。
一個民族就應(yīng)如此,要有絲綢的溫柔,還要有亞麻布的堅韌。既要有長亭外,古道邊,執(zhí)手相看淚眼的多情:還要有鞭馬塞上,蘆管聲里,看大漠落日渾圓如蓋,長河萬里孤煙升起的慷慨。
江南,山如眉峰,水如眸子,一片青花瓷色。
塞北,寒風(fēng)如刀,高山如削,一片金戈鐵馬的質(zhì)地。
江南,如十八歲的小兒女,手執(zhí)紅牙檀板,唱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
塞北,如關(guān)西大漢,擒銅板鐵琶,歌大江東去浪淘盡風(fēng)流人物。
一方是絲綢,入手凈白。
一方是亞麻布,觸手結(jié)實。
絲綢,永遠是一個奇跡,是豎行文字里發(fā)出的一聲亙古的驚嘆,是田野陌上誕生的一道精華,她如同唐人五絕,宋人小詞,如同明人凈白的小品。
她唯美,如水面荷花,一片凈白。
她柔媚,如落日五湖的一曲采蓮曲,牽系人心。
她不因自己的高貴,自己的風(fēng)姿綽約,拒絕亞麻布。甚至,當年,她曾騎著一匹駱駝,在大漠雁鳴中,在月冷瀚海間,彈奏著琵琶,走向天涯,去尋找夢里的那一襲瀟灑。甚至,她曾經(jīng)駕一葉扁舟,在煙花三月里,走向海天的那一方,尋找著心中的夢想。
亞麻,那時還是一片紫色的野花。
亞麻,那時還是荒野的草色,對著天空的清冷的月。
而今,他們終于相遇,終于攜手,淺淺一笑,走進千家萬家,走成完美世界的一曲絕唱。亞麻布美麗著窗戶,隨風(fēng)飄揚,而絲綢則坐在窗下,支著下頜,聽芭蕉夜雨,填一闋《眼兒媚》;亞麻布一身中山裝,微笑的走過街道,挺括整潔:絲綢則挽著他的胳膊,波光閃動,你依我依:亞麻布鋪成桌上一方風(fēng)景,讓時光靜好,絲綢則蓋在瓷器上,遮出一方水一般的清明。
亞麻布在樸素中,顯露出一份溫馨。
絲綢在溫柔里,凸顯出一份多情。
絲綢和亞麻布一起,必將是一個三生三世的神話,是長笛聲里的十里桃花,是伊甸園里的亞當和夏娃。
(編輯·蔡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