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嘉勵
浙南的龍泉縣,以生產青瓷著名,萬山深處,留有大量的遺址廢墟。南宋后期,因為粉青、梅子青釉的出現(xiàn),龍泉窯精品瓷器,釉色溫潤,造型典雅,深受后世文人雅士、古董販子的青睞。
宋元精品瓷器,在龍泉境內,有三大產地:大窯、金村、溪口。傳說宋有章生一、章生二兄弟,善治瓷業(yè)。哥哥章生一所出青瓷,黑胎,粉青厚釉,釉面多冰裂紋,稱“哥窯”;章生二所出,白胎,釉面無紋,稱“弟窯”。故事之真?zhèn)?,無從判斷,但南宋龍泉窯當真分為黑胎、白胎兩種——黑胎“哥窯”瓷,產量尤其小,產地集中于溪口,格外珍貴。
2011年,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在溪口發(fā)掘瓦窯垟窯址,揭露了兩條龍窯。窯爐既長且大,可是瓷片卻很少,除了指甲蓋般大小的片子,看不到稍大片的黑胎瓷。發(fā)掘者推測,這邊的窯址在民國時期已遭嚴重盜掘,翻了個底朝天。
推測是可信的。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陳萬里先生曾經“九下龍泉,八上大窯”調查青瓷,寫下《龍泉訪古》等考察筆記。每次他來大窯,總能見到遺址現(xiàn)場一片狼藉,遭人挖掘過的地方,處處陷為大坑,來自上海、溫州的古董商人甚至在遺址現(xiàn)場收購,鄉(xiāng)人把新鮮出土的器物就地叫賣。1935年,陳萬里路過大窯高漈頭,山坡上正在發(fā)掘,親見現(xiàn)場出土的香爐“以百十元之高價”交易,那是個缺了一塊的破碎器物。
這股盜掘窯址的風氣肇始于清末,民國以來愈演愈烈,瓷器賣到溫州、上??蓳Q錢,賣給外國人更值錢。滿山的窯址,老鄉(xiāng)隨便一挖,就能賺個千數(shù)八百,收成比種莊稼強多了??上А帮w錢只當飛錢用”,挖古董賺來的錢不是錢,吃喝嫖賭,用得精光,只好繼續(xù)上山,接著挖掘。
殘器誠可貴,整器價更高,一旦挖到精美的龍虎瓶,那就發(fā)財了。但遺址里的器物,即所謂“窯底貨”,都是古人就地拋棄的殘次品,不是搭釉、窯風,就是有各種瑕疵。龍虎瓶最值錢,這是浙南山鄉(xiāng)特有的隨葬冥器,完整器也只應墳墓中有。一時間,龍泉及其鄰縣福建浦城,盜墓盛行,人心大壞。1940年,浦城縣政府下令驅逐古董商,派警察到汽車站搜查,發(fā)現(xiàn)古物,當即沒收,很多古董販子逃到龍泉來。
古董販子,云集龍泉,稍稍完整的白胎瓷器,漫天要價。至于“物以稀為貴”的黑胎瓷,更是奇貨可居。陳萬里先生說“不問物品如何,但系黑胎,一律出以高價,販之滬上,可獲巨利”。1941年法幣貶值后,更有漲價的理由,溪口出土的“黑胎標本,動輒數(shù)十金”。
利之所在,熙來攘往。溪口瓦窯垟?shù)鹊氐暮谔デ啻筛G場,幾十年間,不知被翻攪過多少回,稍大一點的瓷片早已掃地而盡。2011年,主持瓦窯垟窯址發(fā)掘的同事運氣不錯,居然撿到指甲蓋般大小的瓷片,吉光片羽,彌足珍貴,那是舊社會的劫余,僥幸留到新時代。
這就是舊社會的亂象。當然也不能說,龍泉出土的瓷器都賣到了外地,20世紀40年代龍泉本地也有大收藏家,比如龍泉鄉(xiāng)紳吳梓培,他是1944年重修《龍泉縣志》的總纂,據說“收藏了大批哥窯、弟窯及一般龍泉窯,珍貴稀有,為全國獨一無二之物”。
1950年土地改革后,吳梓培家的土地、財產被沒收,瓷器不知下落。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員會作為文物保護管理機構,曾經發(fā)文追查文物下落。龍泉地方政府答復說,“在土改中把這些瓷器都被當作家具處理分配給群眾”了。文管會專家認為,吳家收藏多為“窯底貨”,殘破不合實用,不可能當成日用器皿分配。1953年特地委派工作人員前往吳梓培老家調查,據調查得知,古瓷確實并未分配給農民,大家看到吳家布匹、糧食很多,忙著分田分地分糧食,誰都顧不上破爛瓷器。地主家當然也不敢索回這些象征腐朽生活方式的古董,大概隨其自生自滅,不久散失殆盡。
舊世界打得落花流水,賞玩瓷器不再是風雅事業(yè),販賣古董更非正經行業(yè)。隨著古董販子的散去,龍泉窯遺址的盜掘亂象,終于得以根本性的遏制。這是龍泉窯遺址保護史上的重大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