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呈
列維斯特勞斯的書非常有趣,只是有時候他太高估了讀者的淵博。比如這一篇,他一開始就說:“阿波利奈爾的詩《秋水仙》盡人皆知,我沒有必要引用全文”,接下去就直接進入了分析。
這首詩的原文尋覓未果,我只好求助法語專家、全國法國文學研究會副會長黃建華先生。他告訴我,這首詩在國內(nèi)確實沒有人翻譯過,但詩的原文,他可以馬上翻譯給我聽。
原來這首詩是詩人寫給一位英國女子的,秋水仙是一個比喻,它有毒,又很美。這用于比喻愛情,無疑非常合適。但假如僅止于此,那就不是列維斯特勞斯了。
列維斯特勞斯擅于給出異于普通人所能看到的象征義。比如在這里,他看到的秋水仙,遠遠不僅僅是“美”和“有毒”這兩個特征。他說,秋水仙有一個特點是無性繁殖。它的雌雄器官相距很遠,這種有距離的雌雄同體幾乎可以導致想象出分開的兩性的遠距離結(jié)合,一個器官要想接觸到另一個器官并使之受孕,必須經(jīng)過相當?shù)囊欢尉嚯x。秋水仙屬于無性繁殖的大家族,靠鱗莖的分化,誰是母體誰是子體分不清。
在神話里,這等于是一個類似于火,自己不斷重生不斷再起的特性。相對于詩里提到的其他意象——步行的母牛、吵雜的孩子——而言,秋水仙因為自我繁殖的能力,具備了“穩(wěn)定和長久”這樣的含義。
我好奇的是,在很多作品(尤其是詩歌和神話)里出現(xiàn)的植物和動物,它們身上的象征義,可以到達何等復雜和微妙的程度,它們在詩歌里的語義以及在生物學上的特征是怎樣實現(xiàn)一種平行的。
神話小說《西游記》中,妖怪的行為與其原型動物也存在這種平行。比如,在金平府偷燈油是犀牛精,而不是老虎精獅子精兔子精任何別的動物,看過電影《上帝也瘋狂》的人也許知道,現(xiàn)實中的犀牛,其動物習性之一就是吃火和撲火,《西游記》的金平府在印度緬甸附近,犀牛偷燈,跟滅火,顯然有著一定的相似性。另一個例子,黑熊怪有收藏的習慣(長年與金池長老交流收藏心得),這與黑熊愛好貯藏食物也有一定的關(guān)聯(lián)性。
仍然是列維斯特勞斯,他的另一部著作里舉過另一個例子,在加拿大西部有一則民間的神話傳說:在人類出現(xiàn)在大地之前,世界為暴風所苦。有一次,幾個動物組成一個義勇隊逮獲了南風,讓它作出如此保證:一年只在一段固定時間吹就好了。這個義勇隊的成員有魟魚。
那么為什么是魟魚而不是別的魚呢?因為,與所有的扁平魚一樣,魟魚有著平滑的腹部和粗糙的背部,它都是一種只能給出“是”或“否”這樣簡單答案的動物,它能表現(xiàn)兩種截然不相連續(xù)的狀態(tài),一個肯定,一個否定。這就是從經(jīng)驗移借過來的意象在神話思維里的原創(chuàng)性,這些動物實際上扮演了概念性思維的角色,比如魟魚等于二元切轉(zhuǎn),黑熊怪等于收藏。
仍然回到植物來。
在《西游記》里有一章非常特別,這一章的妖怪都是由植物組成,那就是第六十四回的荊棘嶺一難。唐僧和大檜樹、老柏、老松、竹子、丹楓等等變成的妖怪坐而論道之后,遇到了杏仙,杏仙姑娘大有“見愛之情”:“挨挨扎扎,漸近坐邊,低聲悄語,呼道,人士客莫者,趁此良宵,不耍子待要怎的?人生光景,能有幾何?”
好了,我們的問題是,為什么調(diào)情者,偏偏是杏樹而不是桃樹李樹梨樹或者蘋果樹呢?
就像前面阿波利奈爾的詩,我們也想問,為什么偏偏是秋水仙而不是桃花李花或者蘋果花呢?
在這里,植物被故事借引象征義的手法比較東方化。杏樹何時被擔負起淫蕩之名呢?查資料獲得,很可能得自李漁,《閑情偶寄》中這樣說:“種杏不實者,以處子常系之裙系樹上,便結(jié)子累累。余初不信,而試之果然。是樹之喜淫者,莫過于杏,予嘗名為風流樹”。
從此杏樹得此淫名,至于李漁的實驗,想必也沒有幾個人實踐過。在這里面,東西方文學作品中對植物的象征義的運用之區(qū)別,也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