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榮權
(山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西 臨汾 041004)
《翕羽巢日記》在《歷代日記叢刊》和《京劇歷史文獻匯編》中都有收錄,日記缺頭少尾僅存約107日,并沒有記載確切的寫作年份。日記中記載了大量戲曲史料,對于研究道咸年間京劇的發(fā)展有重要作用。但是兩部叢書中對作者的介紹極為簡略,《歷代日記叢刊》的編者認為作者疑為沈寶昌,《京劇歷史文獻匯編》中則記載作者為蜀人,任國子監(jiān)助教,日記大概記載于道咸年間,并未說明日記的寫作時間。因此考證出作者的經歷以及具體的寫作年代,將有助于我們更好地利用此日記。
《翕羽巢日記》的作者是沈寶昌,是確定無疑的,作者于八月二十一日的日記中記載:“五鼓興,黎明入朝。巳刻引見于勤政殿,微末小臣得瞻天顏,不勝榮幸之至。奉旨,國子監(jiān)助教著以沈寶昌補授,欽此。”[1]255這里已明確點明了作者的姓名。但是沈寶昌卻并非蜀人,日記中雖然頻繁地寫和蜀中的家人通信,但是在九月九日的日記中卻記載“晨往石埭會館,祭查公。”[1]271會館是明清時期城市中由同鄉(xiāng)或同業(yè)組成的團體,作者沈寶昌能夠在石埭會館祭奠同鄉(xiāng),說明其家鄉(xiāng)是在石埭(今石臺),而其家人則是居住在蜀地。石埭在清代是隸屬于安徽,據《民國石埭備志匯編·大事記稿》記載:“道光二十三年,癸卯,……邑人沈寶錕領鄉(xiāng)薦、田鶴飛中武舉。道光二十四年,甲辰,邑人楊殿才、沈寶錩同領鄉(xiāng)薦?!盵2]
那么此沈寶錩是否就是作者呢?在查詢四川的史料后發(fā)現在四川褒谷的雞頭關上,有道光二十五年篆刻的《祈晴記》一碑,記載了沈寶昌中舉的事情,碑文如下:
“道光癸卯,自蜀應京兆試至褒谷一,天雨斷絕閣道不可行,禱于□神,越日,雨乃止。共感□神之靈爽焉。是年,沈寶錕、楊翰舉孝廉。甲辰,沈寶昌、吳師祁舉孝廉。乙巳,楊翰登進士??淌o名,以昭神□眖。”[3]
碑文中道光甲辰年是為道光二十四年,舉孝廉,在清代即是中舉的含義,這兩則資料記載沈寶昌中舉的的年份都是道光二十四年,時間上相一致。而且也與日記中所反映的沈寶昌籍貫信息相佐證,即作者是安徽石埭人,客居于四川。
筆者親赴四川成都考察,向沈氏后人詢問,查閱沈氏族譜,經過廣泛搜集資料,得出了作者的大致經歷:沈寶昌,字鶴樵,兄弟三人分別為吟樵、松樵、鶴樵,這與日記中“得吟樵兄書及婦書”[1]239、“燈下讀吟兄書,知因松兄旋蜀,于六月七日自打箭爐言旋,已于六月中旬抵錦城矣?!盵1]240兩處相照應。其為安徽石埭人,客居蜀,道光二十四年中舉人,其在中舉后便滯留京城,號其室為“翕羽巢”。咸豐年間任國子監(jiān)助教,《大清實錄》中反映:“咸豐十一年,沈寶昌賞花翎并寧遠知府”[4]。四川廣安縣志中載:沈寶昌在同治元年代理四川廣安知州[5]。據《游蜀疏稿校證》中反映的信息顯示:其在同治八年任四川打箭爐廳同知,同治十二年,由于剿賊有功,升任寧遠府知府。光緒元年,交卸寧遠知府[6]。由于多年在蜀地為官,于是沈氏家族乃卜居錦官城北,其祖父吟樵公置地百畝,建成有16座公館的檉園,沈氏家族便在成都繁衍至今。沈寶昌有《題跨駝雪征圖》一詩收錄于錢仲聯所編的《清詩紀事·咸豐朝卷》[7]。
《歷代日記叢刊》和《京劇歷史文獻匯編》都沒有對《翕羽巢日記》做出準確的年份信息認定,但是通過《翕羽巢日記》中記載的大量信息完全可以考證出日記的寫作時間。首先,作者沈寶昌是在圓明園的勤政殿內被補授為國子監(jiān)助教,圓明園是在咸豐十年被毀,因此日記應是寫于此日期之前。
再者日記中記載了一個重要人物翁爾銘相國,作者在九月二十日記“攜賢修往謁翁爾銘相國、全小汀大司馬,主試謄錄者也。”[1]280又在九月二十三的日記說“攜賢修往謁翁相國,前日未見也。”[1]281《翕羽巢日記》日記中多次提到的賢修即沈賢修,為沈寶昌之子。而翁爾銘相國乃是翁心存,其字二銘,沈寶昌寫為爾銘應是音誤。據《清史稿》載:翁心存官至體仁閣大學士,因此被時人稱為相國,乃晚清重臣翁同龢之父,其存留的《翁心存日記》起自道光五年,至同治元年止?!段绦拇嫒沼洝吩谙特S七年,九月二十三日的日記里載:“清晨,謄錄門生沈賢修,浙人,國子監(jiān)助教沈□□之子來見?!盵8]兩日記在時間和人名上相互印證,所以可以確定《翕羽巢日記》殘存部分是記于咸豐七年。除此之外,《翕羽巢日記》在八月二十二日記載“清晨,子與來,攜往送賢修入棘闈考試謄錄。”[1]256兩日記所記載的考試科目也是相同,足以證明殘存的《翕羽巢日記》是寫于咸豐七年。另外《翁心存日記》記載沈賢修為浙人,乃是因為沈氏祖上是由浙江吳興遷徙而來,因此繁衍于石埭的沈氏后人亦稱祖籍吳興。
道咸年間是京劇形成發(fā)展的高速階段,隨著商業(yè)演出的繁榮,為了滿足人們的聽戲需求,戲園數量不斷增加。追尋作者沈寶昌的足跡,發(fā)現他的觀劇地點主要集中于大柵欄街。北京前門外大柵欄一帶是著名的商業(yè)區(qū),各種戲園集中于此。他去過的戲園主要有:三慶園、慶樂園、匯元堂、廣德樓、祿壽堂、慶和園、中和園、裕興園。由此可大致勾勒出咸豐年間大柵欄一帶戲園的分布地圖。
另一方面,戲班眾多,各種不同聲腔的班社匯聚,爭奇斗艷,促進了京劇曲藝的繁榮。日記中記錄的戲班有:四喜部、三慶部、金奎部、重慶部。作者看得最多的是占據優(yōu)越地理位置的、規(guī)模較大的徽班。而這正與京劇史料中記載的其時“戲莊演劇必徽班。戲園之大者,如廣德樓、廣和樓、三慶園、慶樂園,亦必以徽班為主,下此則徽班、小班、西班,相雜適均矣”[9]168相符合。
作者在看劇的同時,還頻繁的與戲劇演員交往,書中著力記載了名角姚桂芳,字秋蘅,所觀劇目有:《瑤臺》、《折柳》、《草橋驚夢》、《小宴》;沈寶珠,字蕊仙,劇目有:《翠屏山》;湯金蘭,字幼珊,所觀劇目有:《游園驚夢》;杜玉卿,字蝶云,所觀劇目有:《娘子軍》;張?zhí)眇ィ掷?,所觀劇目有:《女兒國》。書中記載了約40位戲劇演員,包括梅蘭芳祖父梅巧齡、沈阿壽、張慶林等人,記錄了這些名角演出的劇目。除此之外,還對戲劇演出場面作了詳細的描述,如金奎部“演包龍圖故事,作地獄變相,別部伶來觀者甚夥,芷馨、蓉仙咸在?!盵1]233提及其他戲班的演員也經常在臺下觀摩,讓我們了解京劇發(fā)展上,戲班、演員之間是開放的,互相學習借鑒。這對于我們了解咸豐年間的戲劇演出情況有深刻的了解。
此外《翕羽巢日記》生動反映了清代咸豐時期京城士優(yōu)交往狀況。明清時期招伶侑酒可說蔚然成風,尤其是晚清此風更深。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對其原因作了分析:
“明代雖有教坊,而禁士大夫涉足,亦不得挾妓,然獨末云禁招優(yōu)。達官名士以規(guī)避禁令,每呼伶人侑酒,使歌舞談笑;有文名者又揄揚贊嘆,往往如狂酲,其流行日盛?!盵10]
京中人士普遍熱衷于招伶侑酒,沈寶昌同樣雅好此風,經常邀請旦角伶人,充當侍宴侑酒之類的角色,其日記中于此有眾多的記載,十日記:“布子謙邀約往如松館晨飲,祝筠泉、金啟堂在座。子謙呼幼珊、筠泉呼蝶云、啟堂呼巧齡、余呼秋蘅侑觴,八十兒、阿壽自隔座來,行酒巡匝去?!盵1]225九月十一日,記“至酒肆遲,午橋不至。連生呼蝶云、眉生呼韻秋、仲京呼浣秋、余呼秋蘅佐飲,杯酒清談。不事喧呶,涼月滿地?!盵1]273這樣的記載還有很多,可見晚清時期伶人應酬侍宴已成社會風氣,甚至酒席上若沒有當紅的相公侍宴侑酒,便算不得入流。酒席間請伶人作陪已然成為身份、地位的象征。
但是作者沈寶昌并不輕視伶人,而是與他們真心交往,引為知己。“歸來方舉酒,稚香復來,淺斟低唱,入夜月色極佳。談至二鼓,稚香行,三君亦去。良友歡聚竟日。”[1]251日常交往中互相拜訪、祝賀,九月十九日記“見棗栗散于案頭,問之,乃秋蘅定婚遣人送來者也。”[1]279當作者看到春喜、順喜兩個小伶時,認為他們“顧盼迫而為此,良非得已。當生悲憫心,不當有訕笑意也?!盵1]268也記錄了那些落寞的演員,如稚香,“衣飾盡入長生庫,兩月不能登場,梨園儕輩幾不知有斯人。”[1]242那些演員們一旦不能登場,便會迅速被人遺忘,只能落魄潦倒生活。作者雖然為其抱不平,但是囊中羞澀,亦不能施以援手。
作者在與伶人交往中常常陷入到矛盾的境地,在品評伶人時,以伶旦的女兒氣作為品評男旦的標準,“小韻來顧,少頃登場,容態(tài)嬌怯,如初解事女郎,淺顰低笑,楚楚可憐。”[1]292“巧齡靡顏膩理,近來更饒嫵媚?!盵1]274以“楚楚可憐”、“更饒嫵媚”、“韻秀可愛”這樣的詞匯去描繪名旦的容貌身段,并且將此評價轉移到日常生活中“小韻亦來,嬌鳥依人,昵昵軟語?!盵1]296體現了作者在與伶人交往時身份認識的混亂。
在與士子文人長期的交往中,伶人在文學藝術上也會有很大的長進,士人化的伶人出現了。不少伶人都能詩善畫,工于書法,表現出一定的藝術修養(yǎng)。《翕羽巢日記》載“玉鳳,字葵秋,聞其在家手不釋卷,談論間書味盎然,究心琴理,講求書法,娓娓可聽,后來之清品?!盵1]302伶人參與到文人的宴會時,往往自誦詩句,以求提升自己的品味?!坝咨鹤哉b其《金陵懷古》詞,有句云‘六朝金粉剩無多,昨夜笙歌,今日干戈’,感慨無限,所謂有深情者,何能不恨?”[1]266在這里沈寶昌和伶人幼珊一般,感嘆世事變遷,有了相同的情感體會。
當我們確定《翕羽巢日記》的寫作時間后,可以發(fā)現日記中記載的內容在同時期所存留的的《法嬰秘笈》和《明僮合錄》等京劇文獻中互相印證,《法嬰秘笈》寫于咸豐五年,《明僮小錄》寫于咸豐六年,《翕羽巢日記》與上述兩文獻在時間上相接,這對于了解伶人的活動經歷有極大幫助。有些伶人在這些書中并未記載,可以補這些書之不足。例如張旺兒,僅僅知道他最初為茶坊捧盤童子,后入劇壇擅長花旦,其黃腔最工。在《翕羽巢日記》中我們可以了解張旺兒的出身經歷,其字子明,“本茶肆一傭保耳,眉目如畫,白皙善笑,為一富室物色得之,加以熏沐,鮮衣怒馬,招搖過市,貴游子弟,爭欲睹其風采?!逼溆谙特S四年開始揚名于京華,“日坐樓頭觀劇,與鞠部諸伶斗顏色,皆遜謝弗如。”咸豐七年始入梨園籍中,諸部竟延致之。[1]310
《翕羽巢日記》雖然對于觀看戲劇演出的記載比較瑣碎,但是對于作者及寫作時間的考證,有助于我們更充分地利用其中記載的戲劇史料,挖掘其豐富的戲曲文化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