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近代的息訟歌及息訟的思想根源

白中陽

息訟歌古已有之，但近代文獻中記載的息訟歌數(shù)量最多且內容最為豐富。目前學界涉及息訟歌的相關研究甚為匱乏，僅林中厚的《碾伯知縣徐志炳與〈息訟歌〉》①一文稍有提及，還只是配合歷史人物的分析引入一篇息訟歌而已。對于息訟歌的類別和產生根源等系統(tǒng)性的研究成果尚未出現(xiàn)。筆者在此基礎上梳理了相關史料，對息訟歌及息訟觀念產生的根源進行了嘗試性的解讀，以期相關研究不斷走向深入。

一、息訟的經濟根源

經濟原因和生存問題是息訟歌創(chuàng)作和發(fā)揮實際效果的根本原因。近代的中國鄉(xiāng)村充斥著貧困、疾病、戰(zhàn)亂等影響經濟發(fā)展的不利因素，這些因素一直困擾著近代鄉(xiāng)村的經濟發(fā)展，尤其是貧困讓近乎每個農村家庭飽嘗生活的艱辛。梳理史料不難發(fā)現(xiàn)，近代的大量息訟歌多是圍繞訴訟費用花銷極大、增加家庭經濟負擔為主要題材而創(chuàng)作的，創(chuàng)作者緊緊抓住了農民貧困的經濟現(xiàn)實來勸民息訟。以光緒年間寧國縣縣令所作息訟歌為例，歌曰：

勸我百姓莫賭氣，賭起氣來兩不利。自古官廉吏不廉，一打官事便花錢。寫呈詞也是錢，堂費也是錢，十樁官事九宕延，不覺又是兩三天。住客店也是錢，吃茶飯也是錢，一經投到又花錢。官坐高堂民跪地，種種情形真可憐。贏了官事財已破，輸了官事難更難。難！難！難！不如忍耐且種田?！雹?/p>

在這首官創(chuàng)息訟歌中，歌謠創(chuàng)作者用濃墨重彩的筆調將訴訟中存在的經濟利害關系放置其中，其目的就是讓民眾看到訴訟帶來的巨大經濟負擔后能知難而退，進而撤訴、罷訟。當然，這并不能說明官方對民眾的深切同情，但其對民眾的生活困境是有一定了解的，也正是抓住民眾困窘的經濟現(xiàn)實，才有該類息訟歌的海量出現(xiàn)。諸如此類以陳述經濟利害關系為主題的息訟歌在史料中絕非個案，最知名的當數(shù)民國時期河南南陽內鄉(xiāng)縣的一首息訟歌，此歌源于明代，由青海樂都縣令徐志炳所作，因朗朗上口便于傳頌而被后人多次、多地改編。這篇息訟歌將訴訟費用的高昂和封建官吏的貪婪描繪的淋漓盡致：

聽人教唆到衙前，告也要錢，訴也要錢。差人奉票又奉簽，鎖也要錢，開也要錢。地鄰干證車馬連，茶也要錢，酒也要錢。三班丁書最難言，審也要錢，和也要錢。自古官廉吏不廉，打也要錢，抄也要錢。唆人本來為腰纏，贏也要錢，輸也要錢。”③

眾所周知，息訟歌的主題構建和創(chuàng)作意圖主要是為了讓百姓止訟、罷訟，在這點上各地息訟歌均無不同。民國時期的息訟歌與晚清時期息訟歌的區(qū)別主要在于語言藝術上的差異。鑒于息訟歌是寫給老百姓傳唱的民間歌謠，因而民國初年的創(chuàng)作者一改前期文言化的創(chuàng)作筆法，剔除了晚清及前代息訟歌合轍押韻的文言格式，而采取了更通俗易懂的白話語言來創(chuàng)作息訟歌，且歌謠中夾雜著大量鄉(xiāng)俗俚語，其目的就是讓更多的百姓能夠讀懂歌謠的本意，達到止訟、罷訟的效果。同樣是從經濟視角出發(fā)勸民息訟，通過以下兩首不同時期息訟歌的對比，從中可以發(fā)現(xiàn)二者語言藝術上的差異：

詞訟不可興，家業(yè)從此廢；縱贏一萬兵，自損三千騎。訟師搖軟樁，干證索厚幣；哪有善公差？亦無白書吏。官斷未可知，危懼如臨履；倘然失足時，辱及難遮蔽……我勸世間人，詞訟勿兒戲。若非不共仇，切勿相牽系；俚言詳且確，萬懇牢牢記。④（上海松江地區(qū)）

勸爾永邑民，還是息訟好。忍得一時氣，解得百日惱。些小不平事，只消自按倒。切莫聽人唆，禍來他不保。錢要自己費，路要自己跑。罪是自己當，愁是自己討，你若要告狀，事事耽誤了。頭畜無人看，地里不生苗。秋來無糧食，冬來無皮襖。仔細思量起，告狀有何好？⑤（陜西永壽縣）

這兩首息訟歌分別創(chuàng)作于清光緒年間和民國初年，均表露出創(chuàng)作者希望當?shù)匕傩漳苡鍪氯套尩拿篮迷竿?。二者在?chuàng)作語言上稍顯差異，前者還無法徹底脫離文言創(chuàng)作的形式，而后者則加入了一些白話和鄉(xiāng)間俗語，更易于被普通民眾所接受。當然，二者最大的共同點還是歌謠中一再強調的“爭訟”會導致“勞民傷財”、“牢獄之災”等不變的主題，同時也增添了官方對“爭訟”的排斥態(tài)度，目的是讓百姓認識到政府是不提倡、不支持訴訟的。

經濟根源是息訟歌創(chuàng)作和推廣的主要原因之一。首先，這是因為傳統(tǒng)農業(yè)經濟占主體的中國，人們多采取“男耕女織”、“自給自足”、“以家庭為單位”的自然經濟的生活方式來重復每天的日常生活。較長的農業(yè)生產周期決定了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是一個力求穩(wěn)定的社會。普通百姓不愿意因訴訟而耗財、費力去打破這種穩(wěn)定。其次，農耕條件下商品經濟不發(fā)達，客觀上限制了人際間的廣泛交往，壓抑著人們諸如訴訟這般“人權”式的社會性訴求。最后，對于統(tǒng)治者來說，只要人們交足賦稅，也就懶得去管百姓間的一般糾紛，這在一定程度上也限制了民眾的訴訟訴求。所以，這類緊抓訴訟者經濟現(xiàn)實的息訟歌能夠廣泛地被民眾接受并吸收也就不足為奇了。

二、息訟的社會根源

并非所有的息訟歌都以“耗財敗家”這種“一元化”的經濟視角來勸民罷訟，更多的息訟歌中所夾雜著的是有關宗族榮辱、家庭和諧、鄰里和睦等不變的主題。這是因為傳統(tǒng)的中國社會是由一個個宗族構成的，宗族觀念像血液一樣流淌在每個中國人的身體里，這種“敬宗”“祭祖”“血緣”的傳統(tǒng)觀念傳承了數(shù)千年。時至近代，縱然國門洞開，西方文明也僅僅是沐浴了沿海地區(qū)的通商口岸而已，廣大中華腹地，尤其是鄉(xiāng)村地區(qū)，傳統(tǒng)的宗族觀念依然十分濃郁，人們把對祖先的敬畏和宗族的榮辱時刻放在心間，并作為日常生活的行為準則。凡是有悖于宗族禮法的事情不做，凡是有損于宗族榮耀的事情不為，早已成了百姓日常生活中的“座右銘”。所以，官方創(chuàng)作的大量息訟歌時常緊緊圍繞百姓們根深蒂固的宗族觀念來行文，以宗族榮辱、家庭和睦、鄰里關系和諧等這些被宗族視為永恒不變的主題來推廣和擴散，以此來擴大息訟歌的覆蓋面和影響力。如清末清水縣知縣高蔚霞所作息訟歌就為該類息訟歌中的典型，歌曰：

諭爾四民，各有五倫，弟恭兄友，孝順雙親。夫婦和睦，相敬如賓，同宗叔侄，輩分當遵。凡遇小事，切勿怒嗔，家庭興訟，玷辱先人。聯(lián)婚交友，信義立身，毋爭雀鼠，結仇鄉(xiāng)鄰……⑥

在宗族觀念中，家是國的縮影，國是家的擴張。不僅如此，宗法時代所提倡的以血緣為紐帶的聚族而居和世代毗鄰的地域關系，使得社會成員如同生活在一個大家庭之中，枝蔓相連，很少流動。再加上儒家倫理道德學說的滲透與潛移默化，形成了和睦共處、和諧無爭的生活準則，以致發(fā)生紛爭時人們很少訴諸法律和求助于官府，而是寄托于綱常禮教的道德感化和族長、鄰里的日常調解。經過這種宗法式“漏斗”對民間糾紛的過濾，訴訟案件自然也就減少了。如民國陜西永壽縣的息訟歌：

你若不告狀，諸事無焦躁。鄉(xiāng)里既和睦，宗族不吵鬧。夜里得個眠，日里得個飽。錢在腰里藏，兒在懷里抱。差使我早完，刑罰不用拷。人說你是呆，我說你是寶?；侍熳匀挥?，何用神前禱。勸爾永邑民，還是息訟好！⑦

在舊時代的鄉(xiāng)村，與農耕經濟相適應的是鄉(xiāng)村封閉的村落社會，而村落又是由宗族組成，人們之間多存在著錯綜復雜的血緣、親緣關系。所以，同宗族內部的糾紛和訴訟自然會很少，即使偶有紛爭，也往往由村落或家族內部自行解決如：

有罪的謝罪，有錯的認錯。該讓的讓些，該忍的忍著。分白隨保正，勸解由鄉(xiāng)約。免在衙前伺候，免教皂隸咄喝。⑧

這里的“保正”和“鄉(xiāng)約”就是傳統(tǒng)鄉(xiāng)村宗族的代言人，宗族成員和鄰里之間的糾紛在訴諸于司法途徑解決之前，均由他們來進行裁決。

在宗族觀念里，“家國一體”的社會結構是自古以來恒定不變的行為準則，即家與國的利益是相互捆綁的。宗族為維護“家國一體”的傳統(tǒng)觀念，必須秉持無訟、息訟的態(tài)度。因為在宗族看來，家庭是國家的起點和縮影，國家又是家庭的延伸和放大，國家的政權組織與民間的宗法組織是互為補充的，宗法與國法是并行不悖的，國家與家族二者是統(tǒng)一的關系，國猶如家，家好似國，不管是國還是家都是以安定和睦為歸宿，因而爭訟被視為宗族不睦的表現(xiàn)，是不被提倡的。加之家庭、宗族內部成員之間又有濃厚的血緣親情，個人之間再大的糾紛和沖突，也應在家族整體利益面前退居次要地位。如果有家人一旦參與訴訟，則被宗族視為大逆不道的行為。所以這類息訟歌能夠在民間廣為流傳并被民眾吸收。

三、息訟的政治根源

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國家與社會的和諧穩(wěn)定始終是統(tǒng)治者的終極追求，以無訟、息訟為法制建構的價值取向，就突出地體現(xiàn)了這一點。因為在官方看來，訴訟所涉及的絕不僅僅是雙方當事人的事情，往往還會把整個家族，乃至更多的人卷入其中。僥幸勝訴者固然得遂所愿，然而敗訴者也絕不會善罷甘休，以致有的訴訟延續(xù)幾代仍糾纏不清。這種“冤冤相報”的殘酷現(xiàn)實極易造成社會關系的高度緊張和社會秩序的動蕩。因此，歷代統(tǒng)治者寧愿將民間訴訟化解在公堂之外，以求社會的和諧安定。歷代政府均極力提倡息訟、罷訟。以晚清道光年間浙江分水縣縣令饒芝所作息訟歌為例：

嗟我分陽民，風氣本敦睦。邇來十余年，積案頗塵閣。豈其吏不廉，豈其政不肅。胡為雀與鼠，紛紛穿墉屋?；蚴压P與符，或唆親與族。令之蚌鷸爭，飽我囊橐欲。投應畀豺虎，毒甚等虺蝮。不于為政入，嚴刑為驅逐。何以安善良，何以厚風俗。作詩以告汝，終兇爻須卜。獄貨府辜功，輩帶訟褫服?；只志W不漏，毋謂任詆誘。⑨

從歌謠中不難看出，作者極力反對地方百姓為瑣事爭訟于公堂，因為這不僅勞民傷財、怠誤民生，而且還有損于當?shù)氐纳鐣L氣和百姓教化，影響當?shù)匕捕ǖ纳鐣刃颉Ｔ诟柚{中他將唆使人訴訟的訟師、訟棍比作麻雀、老鼠、豺虎、虺蝮，并勸誡當?shù)匕傩詹灰芩麄兊膽Z恿而浪費大量的錢財去與人爭訟，唯有如此，分水縣才能夠“安善良”、“厚風俗”。事實上，傳統(tǒng)的儒家觀念認為訴訟是不應該被提倡的，在儒家看來，一個地方官的執(zhí)政能力的高低，并不是由他曾經辦過多少個案子來作為衡量標準的，而是由他所治理的區(qū)域發(fā)案頻率的高低來決定的。因而，息訟寧人、息事寧人、天下太平，日益成為一個地方官員的職業(yè)追求。所以，地方長官在處理一般性民事案件時，往往采取以“調解”代“訴訟”的方式來為自己謀求政績，而息訟歌就很好的起到了以“調節(jié)”代“訴訟”的功能。

另外，從社會穩(wěn)定的角度來看，官方認為訴訟必然耽誤民間生產，影響民眾生活，甚至會造成妻離子散、流離失所的慘劇。這樣既會影響國家的賦稅收入，亦可能影響國家政局的穩(wěn)定，這是所有統(tǒng)治者所懼怕出現(xiàn)的噩夢。為避免訴訟所造成的上述不良后果的出現(xiàn)，政府極力提倡并獎勵息訟、無訟的地方官員，且逐漸將這種社會管理方式作為其向地方施政的重要手段之一。例如：

我勸百姓莫好訟，一事認氣萬事定。我聞健訟必終兇，訟棍唆弄切莫聽。刀筆無非諞人錢，一人牢籠脫身難。功夫浪費田園荒，轉眼秋來要完糧。一家老小都不安，可憐花的冤枉錢。銀錢花盡一家哭，衣裳當去何日贖。人說花錢爭口氣，事后想想有何濟。本縣在家亦是民，今乃作歌廣勸人。人能讓人自家好，縱有小事亦可了。大家敬聽本縣言，落得過個太平年。年！年!年!父兄和氣子弟賢?！雹?/p>

在這篇息訟歌里創(chuàng)作者極力強調的是普通民眾要學會“忍讓”，遇見糾紛能調節(jié)的盡量調節(jié)，能忍讓的盡量忍讓，因為這樣既不會因官司和別人結怨，也不會給家庭及宗族制造不必要的麻煩，更能夠安穩(wěn)地享受自己的生活。誠然，這種官方創(chuàng)作的息訟歌主要是為了服務于地方統(tǒng)治的需要，以此來安定地方的社會秩序，教化民間百姓，使百姓養(yǎng)成息訟、罷訟的恒定觀念。這里所說的能夠使用調解結案的案件范圍，顯然主要指那些能夠和解的民事訴訟，或者是屬于輕微刑事案件，而非刑事重案。而且官方并不否認某些官吏的貪婪和利益驅使下的不公正，他們甚至會在息訟歌中公然承認一些現(xiàn)實，如在某些訴訟案件中執(zhí)法官員貪贓枉法、營私舞弊，嚴重損害了當事人的利益，造成了官與民的尖銳沖突，從而成為社會動亂的誘因。為了消減和弱化這種現(xiàn)實中存在的矛盾，以求社會的穩(wěn)定，他們會在自己創(chuàng)造的息訟歌中以“自嘲”的方式明確地告知和警示民眾息訟、罷訟。如清末流傳于山東濱州的一首息訟歌：

款待票差托值堂，終是向情不向理。廳批候審多焦勞，九牛難回呈一紙。無端何苦告誑詞，弄假都言人不知。堂上高懸照膽鏡，鬼狐哪能神明欺。指東說西白說黑，瞞天造謊能幾時。一經審問是非判，徒惹訕笑遭刑笞……鷸蚌相持漁翁利，凡事還須細忖量。官清縱為民作主，衙役家中不種糧。安分良民聽我勸，勿因小事到公堂?！?

在當時的官吏們看來，太平氣象遠比百姓爭訟的是非曲直重要。他們往往運用調解的方法對爭訟者進行道德說教和勸和，使之放棄訴訟需求以息事寧人，從而實現(xiàn)社會的穩(wěn)定與和諧，并為自身積攢政績。所以，官方總體上的態(tài)度是希望百姓安居樂業(yè)，不要輕易涉訟，倡導“納稅完糧，父老有閑須教子，省錢息訟，鄉(xiāng)民無事莫來衙”?這樣的無訟理念。官員除在公堂上針對涉訟深入剖析、曉以大義的同時，還會在日常生活中倡建“無訟堂”、“申明亭”、“省氣樓”這些借以息訟、止訟的“風雅”場所。再者，在民間的家譜中亦可發(fā)現(xiàn)大量的以“戒終訟”、“息訟歌”等為主題的家規(guī)或族規(guī)。另外，在鄉(xiāng)村社會也有很多諸如“茶肆鄉(xiāng)評”、“中人勸處”、“里老剖斷”等“普法講座式”的教化形式，甚至還會出現(xiàn)宗族內部合資興建“息止庵”式的義舉，這些無不表達了政府在息訟寧人上的政治謀劃。

四、息訟的文化根源

中國古代的文化崇尚和諧，在以儒家文化為主導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價值體系中，追求和諧與無訟一直是社會價值觀中的主流?！墩撜Z·顏淵》中就有“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的明確記載?？梢?，儒家所秉持的以和為貴、厭訟惡爭的處世哲學已經成為一種文化性格深深植根于國人的血脈之中。儒家自孔子提出“無訟”的主張以來，“無訟”、“無爭”的和諧社會一直是該學派和歷代統(tǒng)治者追求的最高社會理想或價值取向，在儒家看來，這個社會是“一個沒有紛爭和犯罪而不需要法律或雖有法律而擱置不用的社會”。因為儒家自古以來就主張息訟、罷訟，以求社會的安定及人際關系的和諧。

墨家向來主張“兼愛”、“非攻”、“尚同”，力主構建并意圖實現(xiàn)這種理想化的社會模式，盡管這種“烏托邦式”的社會管理方式和現(xiàn)實相脫節(jié)，但其中所隱含的人與人相敬相愛、和睦共處、息兵止戰(zhàn)的傳統(tǒng)觀念中多隱藏有大量“息訟”、“止訟”的成分，盡管墨家學派并未在秦漢之后傳承下去，但隨著歷史歲月的斗轉星移，墨家學說中的“無訟”思想?yún)s早已深入人心，并滲透到普通百姓靈魂的深處并流淌在其血液之中而代代傳承。所以墨家思想中隱含有“息訟”“無訟”的觀念是毫無疑問的。

對于道家而言，自學派開創(chuàng)以來，后人便始終遵循老莊“清凈”“無為”的哲學理念，秉持“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哲學真諦，統(tǒng)治者也虔誠的認為道家倡導的“自然”就是要求人們遇事能做到“無為”，而這種“無為”反映在訴訟上就是“使民不爭”。因為在道家文化里“爭”是萬惡的根源，為了避免這種“惡根”帶來的“惡果”，道家提倡只有通過“絕仁棄義”、“絕圣棄智”、“見素抱撲”、“絕巧棄利”、“少私寡欲”的身心修養(yǎng)層次的提高，才能達到自然、和諧、無爭的理想境界，才能結出人性的“善果”。因而以道家的哲學視角來看，近代的息訟、止訟觀念中一直隱藏有豐富的處世智慧。

而法家往往從“人性本惡”和“好利惡害”的理論出發(fā)，主張法律的最主要的功能就是定紛止爭。戰(zhàn)國早期的法家代表人物慎到就以“一兔走，百人追之。積兔于市，過而不顧，非不欲兔，分定不可爭也”的生動比喻來說明法律對人不良行為的束縛作用。因而法家主張“以刑去刑”，極力奉行重刑主義，然而其根本目的還是為達到“無刑”，而“無刑”中隱藏的內涵也正是“無訟”。所以，由此看來法家在看待訴訟問題上也是秉持著“息訟”和“無訟”觀念的。

盡管諸子百家的思想中均含有“無訟”觀念，但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后，支配統(tǒng)治者作出日常司法決策來推行“息訟”、“止訟”措施的主要還是儒家學說。儒家堅持為政以德，主張以德入刑，反對一味地嚴刑峻法，極力強調教化對臣民的影響和作用。因而自漢代以來董仲舒就提出“德主刑輔”的施政主張，具體來說就是要借助道德教化來建構和諧的無訟世界，而法律雖以刑為主，但刑罰只是治理國家的手段而已。因而自漢代以來歷代統(tǒng)治者均大力提倡重人倫、興教化、明禮儀、厚風俗。因為統(tǒng)治者深知國家的和諧與穩(wěn)定僅憑法律的制約是很難實現(xiàn)的，更需要憑借道德的教化才能奏效。因此在實際的執(zhí)法施政中統(tǒng)治者積極主張息訟、止訟，久而久之在人們的心目中，訴訟日益變成為賢者所不肖、為禮制所不容的無恥行為而受到人們排斥。

此后，“德主刑輔”這一施政方針成為兩千多年以來中國傳統(tǒng)社會起主導作用的立法準則。在這種方針指導下，統(tǒng)治者極為重視民眾的德行，主張用教化的方法推行傳統(tǒng)道德，其對司法道德的主要要求是：“教化為首，德刑并用，慎獄恤刑?！?在該觀念的指導下，“息獄訟”、“求無訟”，不僅成為各級官員的首要職責，也成為他們獲取聲名和政績的現(xiàn)實訴求。在這種觀念的支配下，一旦有案件訴諸于官府，各級官吏一定會想出諸多辦法來息訟、止頌。

我國傳統(tǒng)法哲學中的價值學說雖然在諸子百家中均有提及，但自董仲舒之后，儒家學說卻成為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主流文化和正統(tǒng)思想，受到歷代統(tǒng)治者們的推崇并占據(jù)國家司法施政方略的主導地位。而作為儒家法哲學最高標準的“和諧”觀念便日益成為整個傳統(tǒng)法律文化體系中的最高價值追求，近代的“無訟”思想也正是這一價值取向發(fā)展的必然結果。

無訟、息訟觀念，作為中國傳統(tǒng)社會文化的價值取向和影響悠久的歷史傳統(tǒng)已經傳承數(shù)千年。近代的息訟歌雖然僅為中國千百年來無訟觀念的一個縮影，但其背后隱藏的原因深刻而復雜：傳統(tǒng)小農經濟羈絆下形成的封閉、窮困的城鄉(xiāng)環(huán)境讓人們安于現(xiàn)狀，從而力求生活上的穩(wěn)定化和常態(tài)化；傳承數(shù)千年的宗族榮辱觀念延至近代，成了無訟思想產生最現(xiàn)實的社會原因；統(tǒng)治階層對國家政局穩(wěn)定的終極追求為息訟歌的大量出現(xiàn)和息訟觀念的拓展提供了合理的解釋；諸子百家的文化思想中隱含的“無訟”成分，尤其是儒家治世哲學中鼓吹的“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的“息訟”觀念，成為歷代統(tǒng)治者和民眾所長久信奉的處世“格言”。息訟觀念被沿襲和息訟歌的大量出現(xiàn)，正是歷史“隧道”中的經濟、社會、政治、文化等諸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在斗轉星移的歷史時空里，唯有將這些隱含的歷史線索逐一梳理，才能最終撥云見日，解開塵封已久的“息訟”密碼。

注釋：

① 林中厚：《碾伯知縣徐志炳與〈息訟歌〉》，《中國土族》2011年第3期。

②⑩ 劉萍：《辛亥革命資料選編》 （第6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第635、635頁。

③ 南陽地區(qū)地方史志編纂委員會：《南陽地區(qū)志》，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14頁。

④ 胡祖德：《滬諺外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90頁。

⑤⑦ 永壽縣志整理委員會：《民國永壽縣志》，三秦出版社1991年版，第355、355頁。

⑥ 通渭縣志編纂委員會：《通渭縣志》，蘭州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751頁。

⑧ 宋同太：《應都滍陽》，大象出版社2008年版，第383頁。

⑨ 陳常鏵：《光緒分水縣志》，上海書店1993年版，第38頁。

?? 侯玉杰：《濱州百家詩歌詞曲》，山東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05、305頁。

? 龔汝富：《明清訟學研究》，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第36頁。

? 夏錦文：《刑事訴訟法學教程》，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