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古微》如此闡釋《春秋》大義

易孟醇

(湖南人民出版社， 湖南 長沙 410005)

《詩古微》是魏源歷時二十多年完成的經(jīng)學著作，書名“古微”，即是要探求古人寄寓于《詩三百》中的微言大義。他自己寫的《詩古微·序》明確地說：“《詩古微》何以名？曰：所以發(fā)揮齊、魯、韓三家《詩》之微言大誼，補苴其罅漏，張皇其幽渺，以豁除《毛詩》美、刺、正、變之滯例，而揭周公、孔子制禮正樂之用心于來世也?！盵1]117《孟子·離婁下》：“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笨追f達《孟子注疏》疏此句云：“孟子言自周之王者風化之跡熄滅而《詩》亡?！敝祆洹睹献诱戮洹纷⒃疲骸巴跽咧E熄，謂平王東遷而政教號令不及于天下也。詩亡，謂《黍離》降為《國風》而《雅》亡也?！彼麄兊囊馑际?，滿載“王者之跡”的《詩》亡后，“褒貶之書于是乎作”(孔穎達語)?？鬃右馈遏斒贰纷搿洞呵铩?，明大義，寓褒貶，“亂臣賊子懼”。故推而言之，在《春秋》出現(xiàn)之前，大義褒貶都存于《詩》中。既如此，讀《詩》解《詩》，便應從中探索《春秋》所寓大義；只有明《春秋》大義，才能正確理解《詩》，讀懂《詩》?！@是魏源對《詩》與《春秋》的關系的理解。魏源崇尚今文經(jīng)學，于《詩》，則崇尚《齊》《魯》《韓》三家《詩》。

那么魏源從哪些方面闡發(fā)《春秋》“大義”了呢？

一、調整《國風》的編次

魏源認為應調整《國風》的編次，來顯示《春秋》大義之所在。

漢趙岐《詩經(jīng)正義》及宋朱熹《詩集傳》中的十五國風的編排次序是：

周南——召南——邶——鄘——衛(wèi)——王——鄭——齊——魏——唐——秦——陳——檜——曹——豳

《詩古微》的編排次序是：

周南——召南——衛(wèi)——檜——鄭——邶——鄘——齊——魏——唐——秦——陳——曹——豳——王

在今人看來，任何人編文集、詩集，也許都有誰先誰后的考慮，但無關大旨。魏源卻與提出“四始”之說的人一樣，認為編排次序中大有文章，即“有大義存焉”。例如，他說：“(平)王轍東，《雅》變《風》，衛(wèi)、鄭二武公首入為平王卿士，以匡王室。及惠王子頹之亂，亦鄭、虢定之，皆中興有功。衛(wèi)得邶、鄘，鄭得虢、檜。故以二國次二《南》，為變《風》首?！盵2]206他的意思是，進《衛(wèi)風》與《鄭風》于二《南》之后，是因為王室衰微，平王東遷之后，衛(wèi)、鄭二武公有“匡王室”的“中興之功”。這里表達的是“尊王權”，維護周王室的正統(tǒng)觀念。

又如，魏源說，之所以要將“齊(風)”與“唐(風)、魏(風)次之”，是因為“齊桓創(chuàng)霸尊王室，晉文繼霸定襄王”[3]206。他強調的仍然是尊周王室的正統(tǒng)。

再如，《詩古微》說：“后《王》于《豳》，后《豳》于諸國，先《魏》于《唐》，先《檜》于《鄭》，及《雅》《頌》樂章毋先所而已?！盵2]207《雅》《頌》都是頌王者之得、王者之德的樂章。

從上面調整《國風》次序的論述中，我們看到了一個堅決維護王權、堅持闡釋《詩》所寓“大義”的魏源。

二、“三統(tǒng)論”的歷史觀

《詩古微》所闡釋的《春秋》大義的第二項內容是“三統(tǒng)論”的歷史觀。

“三統(tǒng)”循環(huán)，是漢代董仲舒最先提出的。他的《春秋繁露》中有一篇《三代改制質文》，文中解釋《春秋·隱公元年》“王正月”一句說：“何以謂之‘王正月’？曰：王者必受命而后王。王者必改正朔，易服色，制禮樂，一統(tǒng)于天下。”又說：“三代改正，必以三統(tǒng)。”何謂“三統(tǒng)”？夏朝以寅月(農(nóng)歷正月)為歲首，以平旦為朔，這叫“建寅”，尚黑，故稱黑統(tǒng)；商朝以丑月為歲首(農(nóng)歷十二月)，以雞鳴為朔，這叫“建丑”，尚白，故稱白統(tǒng)；周朝以子月(農(nóng)歷十一月)為歲首，以夜半為朔，這叫“建子”，尚赤，故稱赤統(tǒng)。董仲舒認為，繼周朝而興的朝代，必依次尚黑、尚白、尚赤，“三統(tǒng)”循環(huán)不止。這種“三統(tǒng)”循環(huán)論，在春秋時代就已有萌芽。如《論語·為政》說：“殷因于夏禮，其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倍偈嬲J為，“三統(tǒng)”循環(huán)，體現(xiàn)著“天意”，故“王者有改制之名，無易道之實”。

魏源稱贊“三統(tǒng)”循環(huán)論說：“三統(tǒng)之誼，更相嬗者更相師，故后王之于前王，猶弟子之于先師，有恭讓之美，敬其所尊，斯愛其所親焉。俱為帝皇之裔，同受皇天之胙，德相逮如手授焉，功相及如武接焉?！盵2]615

“三統(tǒng)”循環(huán)論后來又衍化為“忠、敬、文”相救論。班固《白虎通義·三教》說：“夏人之王教以忠，其失野，救野之失莫若敬。殷人之王教以敬，其失鬼，救鬼之失莫若文。周人之王教以文，其失薄，救薄之失莫若忠……。三者如順連環(huán)，周而復始，窮則反本?！?/p>

這種“三統(tǒng)”循環(huán)論與“忠、敬、文”相救論體現(xiàn)在《詩》中，魏源認為，三《頌》便是一例。他寫道：“君子讀三《頌》，而知圣人存‘三統(tǒng)’之誼，非于《商頌》見之，而即于《周頌》見之矣，非于《振鷺》《有客》見之，而即于《有瞽》見之也。”[2]614-615

魏源根據(jù)三《頌》的次序，寫道：“孔子自衛(wèi)反魯，正禮樂，修《春秋》，據(jù)魯親周故殷，運之三代。是以列魯于《頌》，示東周可為之志焉。次商于魯，示黜杞存宋之微權焉；合魯、商于周，見‘三統(tǒng)’循環(huán)之義焉。故曰：‘我觀周道，幽、厲傷之，吾舍魯何適矣！’又曰：‘杞不足征也。吾學殷禮，有宋存焉?！ト酥橐姾蹀o，微董生、太史公書，其孰明之？”[2]330

三、強調華夷之辨

《詩古微》所闡釋的《春秋》大義的第三項內容，是強調華夷之辨。

嚴華夷之辨，是個古老的議題。從《公羊傳》開始，董仲舒、何休……對這個議題都有不少論述。春秋時的管仲說：“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昵，不可棄也?！?/p>

生活在黃河流域的中原人民自稱為華夏，而視生活于周邊的部族或民族為夷狄，即所謂“北狄南蠻東夷西戎”。華夏與夷狄歷來就處于和平交往與戰(zhàn)爭取與兩種狀態(tài)之中。華夏人渺視鄙視四周的夷狄，是有史以來便存在的文化心理，所謂“嚴華夏之辨”便是這種文化心理的派生物。魏源這個生活在封建社會的文人，自然沒有各民族(或部族)“平等”的思想。因此，他在讀《詩》釋《詩》時也就不可能忘記“嚴華夷之辨”這個古老議題。

魏源從《詩》中的哪些地方看到了“華夷之辨”呢？

例如，《衛(wèi)風·木瓜》：“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薄对娦颉氛J為，此詩，“美齊桓公也。衛(wèi)國有狄人之敗，出處于漕。齊桓公救而封之，遺之車馬器服焉。衛(wèi)人恩之，欲厚報之，而作是詩也”。朱熹《詩集傳》撇開這種“美刺”說教，認為此詩“疑亦男女相贈答之閱，如《靜女》之類”。這是就詩釋詩。而魏源卻仍然退回到《詩序》，謂“赤狄之亂王室，封豕長蛇，薦食上國，不可一日與居也”，而“《衛(wèi)風》終于《木瓜》，所以著齊桓公攘狄之功也”，“投我木瓜，報之瓊琚。此諸夏之心，非獨衛(wèi)人之心也”[2]221。他就這樣把《木瓜》納入《春秋》大義中了。

又如，《秦風·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薄对娦颉氛J為此詩“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禮，將無以固其國焉”。朱熹《詩集傳》撇開“美刺之滯例”，解釋此詩說：“所謂彼人者乃在水之一方。上下求之而皆不可得。然不知其何所指也?！边@也是就詩釋詩。從全詩看，實在找不到襄公不用周禮的影子。但，魏源從“華夷之辨”的思維出發(fā)，又回到了《詩序》，認為此詩是刺襄公“以戎俗變周民，而不以周禮變戎俗，故詩人嘆之”[2]642。

再如，《曹風·下泉》：“冽彼下泉，浸彼苞稂。愾我寤嘆，念彼周京?！薄对娦颉氛J為此詩寫曹人“思治也。曹公疾共公侵剝下民，不得其所，憂而思明王賢伯也”。朱熹《詩集傳》認為此詩寫“王室凌夷，而小國困弊，故以寒泉下流而苞稂見傷為比，遂興其愾然以念周京也”。一以為“思明王賢伯”，一以為“念周京”，共同點是“周京”有“明王賢伯”。而魏源卻說：“曹、衛(wèi)相率朝楚，自外于中夏，以干方伯之討，非晉文之咎，而曹共不能向伯以尊王之罪。”[2]646楚國被視“南蠻”，而“曹、衛(wèi)”相率朝楚，是“自外于中夏”，是不“尊王之罪”。魏源解《詩》，常常貫穿著這種“嚴華夷之辨”的《春秋》大義。

但是，鴉片戰(zhàn)爭之后，魏源對“夷”的認識有極大的變化。他寫道：“夫蠻狄羌夷之名，有明禮行義，上通天象，下察地理，旁徹物情，貫串今古者，是瀛寰之奇士，域外之良友，尚可稱之曰夷狄乎？圣人以天下為一家，四海皆兄弟，故懷柔遠人，賓禮外國，是王者之大度。旁咨風俗，廣覽地球，是智士之曠識?！盵3]1866——這是他從“鄙夷”到“師夷”的重大轉變的思想基礎。

魏源從“嚴華夷之辨”的《春秋》大義中擺脫出來，將林則徐首倡的“師夷長技”思想接收過來，反復宣傳，多次寫進自己的著作中，這是他“與時俱進”“因時制宜”思想的體現(xiàn)，也正是他的人格魅力之所在。

參考文獻：

[1]魏源.魏源全集：第12冊[M].長沙：岳麓書社，2004.

[2]魏源.魏源全集：第1冊[M].長沙：岳麓書社，2004.

[3]魏源.魏源全集：第7冊[M].長沙：岳麓書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