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錫生 田友藍
(蘇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215000)
戴復古(1167-?),字式之,天臺黃巖(今浙江黃巖)人,有《石屏詩集》十卷,詩學賈島、姚合,為江湖詩派前輩。詞集名《石屏長短句》,又名《石屏詞》,《全宋詞》中共收錄其詞46首。戴復古在《望江南》中說:“詩律變成長慶體,歌詞漸有稼軒風?!闭撜f其友宋謙父歌辭的特點,可以明顯看出當時詞人對辛棄疾的推崇與接受。在戴復古詞的創(chuàng)作中,也以對蘇軾與辛棄疾二人的接受最為明顯,況周頤在《歷代詞人考略》中認為他“豪放近辛劉”。[1]4394龍榆生在《唐五代宋詞選》中說他“能自辟新境,風格與辛、陸二家相仿佛”。[2]95都指出了這一點,石屏詞對蘇辛詞的接受主要體現在語言、詞境與創(chuàng)作手法等三個方面。
語言是文學的基礎,影響并決定著文學的風格。戴復古在創(chuàng)作中借鑒東坡與稼軒詞中語言,在詞中延續(xù)蘇辛詞中的風格與精神。
(一)豪言壯語的接受
戴復古一生不仕,雖然身在草野,仍心系家國天下,他在漫游的行跡中真實地體驗與見證了民間疾苦,直面流離失所與滿目瘡痍的戰(zhàn)亂景象,因而詞人抗金復國的要求也異常強烈,詞多壯語,體現為對蘇、辛詞中豪情壯語的接受與抒寫,如:
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蘇軾《江城子·密州出獵》)
要挽銀河仙浪,西北洗胡沙。(辛棄疾《水調歌頭·千里渥洼種》)
浪說胸吞云夢,直把氣吞殘?zhí)?,西北望神州?戴復古《水調歌頭·題李季允侍郎鄂州吞云樓》)
氣魄宏大,異曲同工。此外,戴復古在詞中還多次化用蘇辛詞中的壯懷之語:
待他年整頓乾坤事了,為先生壽。(辛棄疾《水龍吟·渡江天馬南來》)
從容帷幄去,整頓乾坤了。(辛棄疾《千秋歲·塞垣秋草》)
整頓乾坤手段,指授英雄方略,雅志若為酬。(戴復古《水調歌頭·題李季允侍郎鄂州吞云樓》)
要整頓、封疆如舊。(戴復古《賀新郎·寄豐真州》)
紫樞黃閣,要公整頓天下。(戴復古《大江西上曲·寄李實夫提刑,時郊后兩相皆乞歸》)等。
抒發(fā)出對國事的關心與對當權者的期許,表達出詞人強烈的愛國情懷。他還變辛棄疾《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中的“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為“吳姬勸酒,唱得廉頗能飯否?”(《減字木蘭花·寄五羊鐘子洪》)他又多次化用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中的詞句“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如“試登臨、江山人物,一時俱偉”(《賀新郎·寄豐真州》)“江山如畫,風月奈愁何”(《滿庭芳》)等,變蘇軾的“大江東去”為“大江西上”,“千古風流人物”為“風流人物,如公一世雄也”(《大江西上曲》),變蘇軾的“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為“想當時、周郎年少,氣吞區(qū)宇”(《滿江紅·赤壁懷古》)等等。
(二)諧言趣語的接受
蘇辛詞中常有一些諧言趣語,這源自他們達觀的天性和不甘沉淪的性格。蘇軾在人生的逆境中保持詼諧幽默,如其《南鄉(xiāng)子·重九》“酒力漸消風力軟,颼颼,破帽多情卻戀頭。”晉時孟嘉落帽于龍山,這是風流瀟灑的象征,蘇軾對這一典故加以反用,說破帽對他的頭很有感情,不管風怎樣吹,始終不肯離開,表達他渴望超脫而又無法超脫的無可奈何。辛棄疾也是如此,他的詞亦莊亦諧,如詠“齒落”的《卜算子》:“剛者不堅牢,柔底難摧挫。不信張開口了看,舌在牙先墮。已闕兩邊廂,又豁中間個。說與兒曹莫笑翁,狗竇從君過?!币詰蛑o的口吻,通過齒亡舌存的現象,講了“剛者不堅牢,柔底難摧挫”的道理。
戴復古“以詩鳴東南半天下”[3]1060,但在現實中卻遭遇不幸,到處碰壁。他性格倔強,善于將生活中的辛酸不遇化為詼諧幽默。如他的《望江南》“石屏老”三首,負奇尚氣,自嘲身世。請看其中的一首:
石屏老,家住海東云。本是尋常田舍子,如何呼喚作詩人?無益費精神。千首富,不救一生貧。賈島形模元自瘦,杜陵言語不妨村。誰解學西昆?
詞中將“田舍子”與“詩人”“千首富”和“一生貧”進行對比,形成強烈的反差。作者以田舍子自居,但是竟被人們稱為詩人;創(chuàng)作數量豐富,但卻生活清貧。這似乎表現了他的懊惱心境,但他又自比賈島、杜甫的“瘦”和“村”,用“誰解學西昆”,表現了自己的極度自負心態(tài)。
(三)俚語俗言的接受
蘇辛詞中也有很多俚語俗言,蘇軾在詞中首次把農村生活納入詞中,其《浣溪沙》組詞以鄉(xiāng)俚之語描寫田野農家風光,質樸自然,清新動人。辛棄疾先是閑居帶湖十年,后又寓居瓢泉七年,他在詞中以俚言俗語抒寫其寓居生活中的樣貌與情感,如《玉樓春》(三三兩兩誰家女),描寫江南農村的風情面貌,充滿生活氣息。戴復古在詞中接受蘇辛詞中的俗語口語,用以描寫他在流寓生活中的情狀,如《洞仙歌》一詞:
賣花擔上,菊蕊金初破。說著重陽怎虛過??串嫵谴卮?,酒肆歌樓,奈沒個巧處,安排著我。家鄉(xiāng)煞遠哩,抵死思量,枉把眉頭萬千鎖。一笑且開懷,小合團欒,旋簇著、幾般蔬果。把三杯兩盞記時光,問有甚曲兒,好唱一個。
此詞寫酒肆光景與其中的自己,是詞人江湖游士的自畫像。詞人在街上看見賣花人叫賣金菊,方知重陽已至,然而家鄉(xiāng)遙遠,只能到酒肆飲酒解愁。詞中大量使用俚語口語,如“說著”“沒個”“安排我”“煞遠”“抵死”“枉把”“幾般”“三杯兩盞”等,使詞作呈現出濃郁的生活氣息。通過對重陽佳節(jié)市井生活的描寫,記錄了一個有志不能伸而浪跡江湖的知識分子的自我形象。又如他的《浣溪沙》“說個話兒方有味,吃些酒子又何妨。一聲啼鴂斷人腸。”也是用俚俗語言表現市井風情。
王國維云:“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盵4]1戴復古在詞的創(chuàng)作中,除卻對蘇、辛詞中語言的接受,更深層次的是對其詞中意境進行學習與接受,這種接受不是有意模仿,而是其人生體驗向蘇辛靠攏的產物,表現出詞人的審美標準與創(chuàng)作主張。
(一)壯麗豪曠的詞境
戴復古曾三游湖湘,“赤壁磯頭,臨皋亭下,扁舟兩度經過”(《滿庭芳》),他面對赤壁而作的《滿江紅·赤壁懷古》詞,明顯接受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詞的影響:
赤壁磯頭,一番過、一番懷古。想當時、周郎年少,氣吞區(qū)宇。萬騎臨江貔虎噪,千艘列炬魚龍怒。卷長波、一鼓困曹瞞,今如許。江上渡,江邊路。形勝地,興亡處。覽遺蹤,勝讀史書言語。幾度東風吹世換,千年往事隨潮去。問道傍、楊柳為誰春,搖金縷。
與蘇軾一樣,他將氣勢恢宏的戰(zhàn)爭場面與三國周郎的英雄氣概綰合在一起,從而描繪出壯麗豪曠的詞境。其詞首句即言“赤壁磯頭,一番過、一番懷古”,與蘇軾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相比,雖然起勢平淡,然而對赤壁大戰(zhàn)場面的描繪,則變蘇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概寫為“萬騎臨江貔虎噪,千艘列炬魚龍怒”的具體描寫,詞人用精工的對偶句把戰(zhàn)爭的場面表現得淋漓盡致,生動貼切地描繪出吳蜀聯軍的高昂士氣,寫出了火攻曹軍時的翻江倒海之勢。接著“卷長波、一鼓困曹瞞”一句更是將曹軍的崩潰傳神地表達出來。戴復古此詞接受蘇軾赤壁懷古詞中豪邁壯麗的意境,在詞中注入自己的襟抱胸懷,“幾度東風吹世換,千年往事隨潮去”,其景象的描寫宏大開闊、氣魄非凡,其詞也呈現出氣勢奔放、清雄豪壯的特點。在宋代就有人高度評價此詞,將之與蘇軾詞相提并論。明清二代,也是好評連連。魏慶之《詩人玉屑》引黃昇《中興詞話》云:“戴石屏《赤壁懷古》詞……滄州陳公嘗大書于廬山寺。王潛齋埜復為賦詩云:‘千古登臨赤壁磯,百年膾炙雪堂詞。滄州醉墨石屏句,又作江山一段奇?!孪梢辉~,古今絕唱,今二公為石屏拈出,其當與之并行于世耶。”[5]483至清代,永瑢等著《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評曰:“至‘赤壁懷古’《滿江紅》一闋,則豪情壯采,實不減于軾。楊慎《詞品》最賞之,宜矣?!盵6]1822
(二)浩渺蒼茫的詞境
戴復古還在詞中接受蘇辛詞中浩渺蒼茫的意境用以抒發(fā)興亡之嘆。他長期流寓江湖,飽受顛沛流離之苦,但抗金復國的志向卻始終不渝,這使得他在面對現實時的情感體驗與辛棄疾非常相似。辛棄疾有很多登高詞,如《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水龍吟·過南劍雙溪樓》等。戴復古也有很多登高詞,如《賀新郎·豐真州建江淮偉觀樓》《水調歌頭·題李季允侍郎鄂州吞云樓》《醉落魄·九日吳勝之運使黃鶴山登高》等。他們在登高望遠時或是慷慨激昂,或是心情郁塞,但都心懷天下、指點江山,懷古傷今、感慨萬千。如戴復古的《柳梢青·登岳陽樓》:
袖劍飛吟。洞庭青草,秋水深深。萬頃波光,岳陽樓上,一快披襟。不須攜酒登臨。問有酒、何人共斟?變盡人間,君山一點,自古如今。
詞中展現了蒼茫浩渺而又深沉遼遠的意境,還蘊含著深沉的感慨。末幾句正是源于對辛棄疾“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登覽。問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陽纜”(《水龍吟·過南劍雙溪樓》)的化用與接受,詞中通過對歷史與現實、人間與自然的對比抒寫,表達出詞人無限的孤寂感傷之情。
(三)超然清逸的詞境
唐代詞人張志和有《漁歌子》詞五首,雅有遠韻。后來很多人都受其影響,蘇軾曾一再將張志和《漁歌子》中的成句寫入自己的詞作中,并擬作過四首《漁父》詞。戴復古《石屏詞》中也有《漁父》詞四首,其開頭語與蘇軾四首《漁父》詞中的“漁夫飲”“漁夫醉”“漁夫醒”“漁夫笑”完全一致,這說明他接受了蘇軾《漁夫》詞中超然物外、清逸風雅的詞境,表達出與蘇軾相同的價值取向與人生理想。詞中通過對漁父由飲到醉,由醉到醒,由醒到笑一系列聯貫動作與神態(tài)描寫,塑造出一個隨性自由、灑脫不羈的人物形象。蘇軾《漁父》詞中漁父,醉酒時是“輕舟短棹任斜橫,醒后不知何處?!笔猎~中則寫道:“柳下呼兒牢系船,高眠風月天?!眱烧呔莱鲲嬀茣r清逸幽麗的自然風光與醉酒后舒適自在的感官體驗。在酒醒后,詞人寫道“古來豪杰盡成塵。江山秋復春”,將自我對人生的思考置于悠遠的歷史與時序的輪換之中,這正是對東坡詞中“酒醒還醉醉還醒,一笑人間今古”超然物外詞境的接受。漁父在反復的飲酒、醉酒、醒酒過程中,逐漸參悟人生之道,在自然的輪轉與時序的變換中保持內心的安然自適與超脫物外,這也正是戴復古在人生態(tài)度和價值追求方面與蘇軾有著交匯共鳴之處。
戴復古在接受蘇辛詞的創(chuàng)作手法影響時,主要體現在“以詩為詞”和“以文為詞”兩個方面。
(一)以詩為詞
在蘇軾以前的詞壇上,多是傳統(tǒng)的婉約詞,描寫人們的戀情婉思,所以“詞為艷科”或“小詞”,其地位不高。從蘇軾開始,“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7]85蘇軾之所以能提高詞體,主要是他“以詩為詞”,拓展了詞的題材,抬高了詞的品格。所以清代劉熙載說他的詞是“頗似老杜詩,以其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也?!盵7]3690蘇軾“以詩為詞”理念與創(chuàng)作的出現,使詞脫去“小道”“艷科”的枷鎖,成為文人士大夫抒寫胸中逸懷浩氣的獨立文體。
戴復古在詞中接受蘇軾“以詩為詞”的創(chuàng)作方法,他本身就是一個有名的詩人,“以詩鳴江湖間”,他的詩有十卷,詞僅一卷。《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稱:“今觀其詞,亦音韻天成,不費斧鑿。其《望江南》自嘲第一首云:‘賈島形模元自瘦,杜陵言語不妨村。誰解學西昆?’復古論詩之宗旨,于此具見。宜其以詩為詞,時出新意,無一語蹈襲也?!盵6]1821對他的“以詩為詞”這一點做了高度評價。
他的“以詩為詞”,一是以詞來自述身世,抒情言志。他在《沁園春·述懷》中寫道:“一曲狂歌,有百馀言,說盡一生。費十年燈火,讀書讀史,四方奔走,求利求名。蹭蹬歸來,閉門獨坐,贏得窮吟詩句清。夫詩者,皆吾儂平日,愁嘆之聲?!彼衷凇锻稀纷猿叭字性疲骸捌缴?,說著也堪羞。四海九州雙腳底,千愁萬恨兩眉頭。白發(fā)早歸休。”“石屏老,悔不住山林。注定一生知有命,老來萬事付無心。巧語不如喑?!痹凇稖p字木蘭花》中寫道:
阻風中酒,流落江湖成白首。歷盡艱關,贏得虛名在世間。浩然歸去,憶著石屏茅屋趣。想見山村,樹有交柯犢有孫。
這些詞,就像一幅幅自畫像一樣,寫盡其人生經歷和遭遇,盡吐其壯志難酬的無限感慨。這與他的詩歌并無二致,如其《新安寒食》“老矣此身猶道路,凄其舊夢繞松楸。”《思家》“湖海三年客,妻孥四壁居。饑寒應不免,疾病又何如。日夜思歸切,平生作計疏。愁來仍酒醒,不忍讀家書?!贝鲝凸诺脑~與詩一樣,雖是滿腔辛酸和悲涼,寫來卻是生動而又風趣,雖是抒發(fā)憤懣,表達無奈,卻又自負平生,慷慨不羈。
二是題材多樣,內容豐富。他與蘇軾一樣,舉凡可以寫詩的內容,都可以用詞來表現,如詠懷、懷古、交游、評論、贈別等等。如他的《水調歌頭·題李季允侍郎鄂州吞云樓》,詞曰:
輪奐半天上,勝概壓南樓?;I邊獨坐,豈欲登覽快雙眸。浪說胸吞云夢,直把氣吞殘?zhí)?,西北望神州。百載一機會,人事恨悠悠。騎黃鶴,賦鸚鵡,謾風流。岳王祠畔,楊柳煙鎖古今愁。整頓乾坤手段,指授英雄方略,雅志若為酬。杯酒不在手,雙鬢恐驚秋。
詞的上闋就“吞云”樓名抒發(fā)感慨,詞人與李季允登樓遠眺,“西北望神州”,胸中具有一腔收復失地的豪情,所以“胸吞云夢”“氣吞殘?zhí)敗?。然而上闋末句處詞人卻筆鋒陡轉,“百載一機會,人事恨悠悠”,因為朝廷并沒有及時北伐而錯失良機,所以詞人只能喟然長嘆。詞作在興致最高處作了一個大幅度的跌宕。下闋詞人又振起一筆,寄厚望于李侍郎,希望他能“整頓乾坤手段、指授英雄方略”,然而在詞的結句,詞人豪邁的情感卻再次陡轉,以“杯酒不在手,雙鬢恐驚秋”作結,表達出收復中原這項事業(yè)的艱巨性,繼續(xù)抒發(fā)出“人事恨悠悠”的感慨。該詞上下闋前后的強烈反差增強了詞作情感的抒發(fā)與表達,在規(guī)避詞作直白淺露的同時使文本內部形成對抗性的張力,詞作也更顯出含蓄深遠、意味深長的特點。
(二)以文為詞
“以文為詞”即以作文的方式作詞,同時也將散文的文體特征帶入到詞體之中。辛棄疾是“以文為詞”的代表詞人,早在南宋時,陳模就在《論稼軒詞》中提出了這一點,在評論其《沁園春·止酒》時說:“此又如《賓戲》《解嘲》等作,乃是把古文手段寓之于詞?!盵8]61這首詞采用主客問答的“對話體”,大段進行議論,句式也像散文一樣,如“與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猶能肆汝杯。杯再拜,道‘揮之即去,招則須來。’”辛棄疾“以文為詞”,擴大了詞的表現范圍,使詞增加了“硬度”,使詞這種文體居于文壇的主流地位。
戴復古在詞中接受辛棄疾這種“以文為詞”的創(chuàng)作方式,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其一,以議論入詞。他在創(chuàng)作中繼承辛棄疾《賀新郎》以詞論杜叔高詩的傳統(tǒng),在《望江南》(壺山好)四首詞中評述宋謙父的新刊雅詞,表達出自己的詞學見解。如:“壺山好,博古又通今。結屋三間藏萬卷,揮毫一字值千金。四海有知音。”“壺山好,文字滿胸中。詩律變成長慶體,歌詞漸有稼軒風。最會說窮通?!彼谠~中用議論的方法肯定了宋謙父的詩詞,說他學養(yǎng)豐富,交流廣泛,對其人生觀予以贊揚,這實際上表達了他自己的詩學主張與審美傾向。他還在詞中以議論說理的方式調解兄弟矛盾。其《賀新郎·兄弟爭涂田而訟,歌此詞主和議》一詞,首句即化用蘇軾《滿庭芳》“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為“蝸角爭多少……一片泥涂荒草地,盡是魚龍故道”,以議論發(fā)端,說明人世間的虛名薄利,不過是蝸牛觸角,表現出眼前利益的微不足道,從而勸解兄弟和議。
其二,以古文句法入詞。戴復古在創(chuàng)作中援引稼軒詞中的手法,將詩詞語句中高度濃縮的意象與情感變?yōu)樯⑽氖降倪B貫、明白的敘述,如他所作的《沁園春》:
請賦林堂,林堂未成,吾何賦哉。想胸中丘壑,山中風月,亭臺幾所,花木千栽。應接光陰,品題勝概,須待堂成我再來。聽分付,是經行去處,莫放蒼苔。吾曹不墮塵埃。要胸次長隨笑口開。任江湖浪跡,鷗盟雁序,功名到手,鳳閣鸞臺。它日相尋,有窬此約,酌水浮君三百杯。聞斯語,有冠山突兀,袍嶺崔嵬。
全詞依韻辛棄疾的《沁園春·帶湖新居將成》,以散文句法寫就,辛詞主要寫帶湖新居即將落成之時的復雜心情,是“意倦須還,身閑貴早,豈為莼羹鱸鲙哉。”憧憬即將到來的生活:“要小舟行釣,先應種柳,疏籬護竹,莫礙觀梅?!睋摹吧蛞骶?,怕君恩未許,此意徘徊?!贝鲝凸艅t是“請賦林堂,林堂未成,吾何賦哉?!彼麤]有新居,只能通過想象描寫理想的隱居生活:“想胸中丘壑,山中風月,亭臺幾所,花木千栽?!辈l(fā)出誓言:“它日相尋,有窬此約,酌水浮君三百杯?!痹~中運用散文化的句法,如“吾何賦哉”“須待堂成我再來”“吾曹不墮塵埃”、“聞斯語”等,敘述勁直恣肆,呈現出散文特有的頓勒與峭拔之感。戴復古另有一首《沁園春》詞中寫道:“向臨邛滌器,可憐司馬,成都賣卜,誰識君平?!边@也是沿用了辛棄疾的句法,如其《沁園春·再到期思卜筑》:“喜草堂經歲,重來杜老,斜川好景,不負淵明?!倍际前褍蓚€古代人名嵌于詞中的對偶句法。
毛晉在《宋六十名家詞》中說戴復古“性好游,南適甌閩,北窺吳越;上會稽,絕重江;浮彭蠡,泛洞庭;望匡廬五老、九嶷諸峰,然后放于淮泗,歸老委羽之下”[4]1060。戴復古在一生的游歷中甚少停下腳步,在漫游中也備嘗艱辛,其創(chuàng)作窮而后工,就像他在《沁園春》詞中自述的那樣:“蹭蹬歸來,閉門獨坐,贏得窮吟詩句清?!彼栽~抒寫自己的江湖人生,其詞成為他一生流寓的見證者與表達者。同時他在長期的四方流寓中,親身領受了“吾國日以小,邊疆風正寒”(《歸后遣書問訊李敷文》)的局勢,在詞中寄予了對國家興亡、民族命運的憂慮,其殺敵復國、整頓天下的要求也特別強烈。凡此種種的個人遭遇和愛國情懷,驅使他向以功業(yè)自許,以恢復為志的蘇辛詞靠攏,在創(chuàng)作中接受蘇辛慷慨豪邁的詞風影響,表現為對蘇辛詞中語言、意境和創(chuàng)作手法的學習與接受。但是同時他又做到了“以詩為詞,時出新意,無一語蹈襲也”[6]1821,因此成為南宋中后期一位“負奇尚氣,慷慨不羈”的有獨特成就和個性的、自成一家的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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