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志所見中國古代地方傳說的流變
——以安徽蕪湖靈澤夫人廟為例

張 莉

中國幅員廣闊，各地的風(fēng)俗信仰各有不同的特色，從古至今各縣遍布大大小小形色不同的祠廟寺宇，供奉著不同的神祗。這類神祗除了常見的土地神、佛道兩家神像外，多是古代忠臣孝子、烈士節(jié)婦，其中影響大者如關(guān)公祠，遍布大江南北，而更為多見的則是層出不窮的各類小型廟宇，其影響范圍雖多集中于一隅，但香火不絕，且往往圍繞著祭祀對象產(chǎn)生了一系列的神話傳說或歷史故事。這類傳說故事不僅在傳播的過程中為人所津津樂道，也在形成歷史記憶的同時豐富著地方文化的內(nèi)涵。

然而如果要核實這類故事，我們卻往往會發(fā)現(xiàn)它與歷史真相有著涇渭分明的界限，而最能追溯這類故事如何形成的證據(jù)恰恰在記載了它們的各地舊方志中。本文所要討論的靈澤夫人祠堂即是一典型案例。

靈澤夫人祠堂坐落于今安徽省無為縣城東八十里之長江西岸蛟磯上，隔江與對岸的蕪湖市區(qū)相望。蛟磯今為無為縣二壩鎮(zhèn)轄下臨江一小山，然而歷史上它卻曾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香火不斷。當(dāng)年的蛟磯原名蟂磯，又稱澆磯、驛磯，磯上有蜀望臺，臺上有靈澤夫人祠，里面供奉著三國時代被吳大帝孫權(quán)嫁于劉備的孫夫人。傳說中，孫夫人在蕪湖投江自盡，死后被葬于此磯，后人感其忠貞，遂以廟祀之。

蟂磯信仰范圍歷史上僅限于江兩岸的蕪湖、無為二地，主要參拜對象往往是過往船只，因此有關(guān)蟂磯廟的考證文章并不多，近年來僅有符麗平之《“蟂磯傳說”考析》一文，然此文亦不過局限于考證傳說之真?zhèn)危啾阮櫻孜洹度罩洝分袑οS磯和孫夫人關(guān)聯(lián)之考證亦未能有多少突破。文中還提及了《三國演義》一書對該傳說的形成傳播作用，但有關(guān)“蟂磯”與“梟姬”音同導(dǎo)致孫夫人投江地點被確定在此地的論述則不敢令人茍同，顯然“梟姬”與孫夫人混為一談是得自于“蟂磯”傳說的產(chǎn)生，而非相反。①符麗平：《“蟂磯傳說”考析》，《成都大學(xué)學(xué)報（社科版）》2007年第6期，第60—65頁。

幸運的是，《無為州志》《蕪湖縣志》等舊志中保存了大量的自然、社會以及各色人文史料，讓我們得以慢慢梳理“蟂磯娘娘”廟的變遷，從而發(fā)現(xiàn)其實“蟂磯”傳說的整個演變流程正是中國地方信仰演變的一個典型案例。

一、文獻(xiàn)中的蟂磯廟和孫夫人

靈澤夫人祠出現(xiàn)于北宋時期，《宋會要輯稿》卷60記載云：“蟂磯夫人祠在太平州蕪湖縣。神宗元豐元年十一月賜額靈澤，仍封靈澤夫人?！雹佟端螘嫺濉罚腥A書局1957年。以文意，靈澤夫人祠即蟂磯夫人祠。蟂磯則在中國古代方志中多有記載。蔚為大觀的南宋地理總志《方輿勝覽》卷15“蟂磯”條下注云：“在蕪湖西南十里。蟂，毛蛟也。黃魯直書云：蟂似蛇，四足，能隠伏，賈生所謂偭蟂獺以隠處者也?！雹谧Ｄ?，祝洙增訂，施和金點校：《方輿勝覽》，中華書局2003年。黃魯直即宋代著名文人黃庭堅，他所作《書蟂磯》中稱：“蟂似蛇，四足，能害人，賈生所謂偭蟂獺，以隠處者也。今蟂磯有老蟂，寺僧能得其嗜，欲客宿者輒為蟂所啖?！雹埸S庭堅：《山谷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南宋詩人陸游溯長江西上時曾路經(jīng)蟂磯，其《入蜀記》中多次提及蟂磯，并稱：“過蟂磯，在大江中，聳拔特起，有道士結(jié)廬其上，政和中，賜名寧淵觀。舊說蟂磯有蟂能害人，故得名。方郡縣奏乞觀額時，惡其名，因曰磯在水中，水常沃石，故曰澆磯。今觀屋亦二十余間，然止一道人居之。相傳有二人，則其一輒死，故無敢往者?！薄妒徍h志》也記載了這種說法“惡蟂害人”的說法：“蟂磯山高十丈，周七畝七分，每遇陰雨，煙波無際。磯右有穴廣一丈，深叵測，相傳為蟂所居，昔時常出害人。”④《蕪湖縣志》，收入《中國方志叢書》，成文出版社2007年。

然而宋人的記載都并未提及孫夫人。檢閱各類史籍方志，將蟂磯和孫夫人聯(lián)系在一起是遲至明初的事。明人唐文鳳詩云“蟂磯秉靈孫小女，冷風(fēng)倏度神巫語?？突乇M望江東云，鳥歸帶得淮南雨”⑤唐文鳳：《梧岡集》，收錄入《四庫全書》，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此詩為目前存世詩文中第一個將孫夫人故事和蟂磯聯(lián)系起來者。至清時，各地方志均有相關(guān)記載。《蕪湖縣志》曰：“靈澤夫人祠在蟂磯……嘉慶二年，中丞大興朱公題奏敕封崇節(jié)惠利靈澤夫人，欽賜英靈惠濟額，春秋致祭，如儀行祠。”《太平府志·山川》載：“蛟磯，靈澤夫人祠，世傳吳孫權(quán)妹、蜀主妃歸省其母，回蜀，至江上，聞先主殂，哀殞，葬此山?！薄督贤ㄖ尽贰洞笄逡唤y(tǒng)志》亦有相似的記載?！稛o為州志》在“蟂磯”條下云，“磯上原有寧淵觀。因傳孫尚香歸吳省母，聞先主崩，哀殞葬此，世人乃爭祀也。宋賜額曰靈澤?！雹蕖稛o為州志》，黃山書社2011年。

此處所謂寧淵觀，實有所誤。前文已引陸游說法，宋時蟂磯上有寧淵觀。歐陽修《文忠集》載：“及寧淵下觀，十五年前皆嘗至焉，是時未為觀。道士一二人，植花木于小軒榜，曰：壺春。近歲，蟂磯之觀不可居，始以此為下觀。”《江南通志》卷48亦云，“寧淵下觀在蕪湖縣西四里，上觀舊在蟂磯山，因風(fēng)濤不便祈禱，即佑圣祠增創(chuàng)，宋隆興中賜今額?！薄妒徍h志》收錄南宋張孝祥所作《寧淵觀》一詩云：“極目洪波渺，轟轟浪接天。江心分殿宇，敕賜號寧淵。日照山如畫，云濃水似煙。休尋蓬萊地，只此水中仙?！睆埿⑾槟纤涡⒆谀觊g任職于蕪湖，后病死于此，此詩當(dāng)作于孝宗年間。詩中所云之敕賜一事即《江南通志》中所載隆興二年（公元1161年）的賜額“寧淵”，與“靈澤夫人”之賜額不同也?？梢姡瑢帨Y觀和靈澤夫人廟并不等同，當(dāng)是明清時只見“靈澤夫人廟”，寧淵觀早已湮廢不存，故多有將兩者混淆者。

二、靈澤宮的原形

如果要追溯靈澤夫人廟和孫夫人的關(guān)聯(lián)，首先必須審查史籍中有關(guān)孫夫人的記載。孫夫人并非杜撰的人物，歷史上確有這么一位嫁給了劉備的孫權(quán)之妹?！度龂尽な駮は戎鱾鳌吩疲骸埃▌ⅲ╃∷溃合峦葡戎鳛榍G州牧，治公安。（孫）權(quán)稍畏之，進(jìn)妹固好。”《二主妃子傳》亦提及，“先主穆皇后，陳留人也?！戎骷榷ㄒ嬷?，而孫夫人還吳，群下勸先主聘后……”裴松之注引《漢晉春秋》注：“先主入益州，吳遣迎孫夫人。夫人欲將太子歸吳，諸葛亮使趙云勒兵斷江留太子，乃得止?！雹訇悏圩?，裴松之注：《三國志》，中華書局1959年。

孫夫人投江殉夫傳聞的產(chǎn)生似源于習(xí)鑿齒《漢晉春秋》，中云：“先主崩于白帝城，夫人欲歸不得，望江哀泣?！雹诹?xí)鑿齒：《漢晉春秋輯本》，收錄于《叢書集成初編》，中華書局1985年。此處但言哀泣，不過已為后人附會留下了廣闊空間，元雜劇《別宮祭江》等已有孫夫人自殺之情節(jié)。至流傳甚廣的《三國演義》中，孫夫人已“聞猇亭兵敗，訛傳先主死于軍中，遂驅(qū)車至江邊，望西遙哭，投江而死。后人立廟江濱，號曰梟姬祠?！雹哿_貫中撰，毛宗崗評定：《三國演義》，此段為毛宗崗所加，齊魯書社2007年。

然而此種傳聞的可信程度，古人即深表懷疑。顧炎武《日知錄》卷31云：“蟂磯，蕪湖縣西南七里大江中。蟂磯相傳昭烈孫夫人自沉于此，有廟在焉?！妒裰尽吩弧戎骷榷ㄒ嬷荻鴮O夫人還吳?！峙崴芍⒁囤w云列傳》曰‘先主入益州，云領(lǐng)留營司馬。時孫夫人以權(quán)妹驕豪，多將吳吏兵縱橫不法，先主以云嚴(yán)重必能整齊，特任掌內(nèi)事。權(quán)聞備西征，大遣舟船迎妺，而夫人欲將后主還吳。云與張飛勒兵截江，乃得后主還?！菍O夫人自荊州復(fù)歸于權(quán)，而后不知所終，蟂磯之傳殆妄?！雹茴櫻孜洌骸度罩浖尅罚虾９偶霭嫔?013年。

那么靈澤宮起初又是祭祀何人呢？其實由蟂磯名稱由來我們即可略窺一二。前文已說過，蟂磯得名于蟂，《廣韻》曰：“蟂，古堯切。水蟲，似蛇，四足，能害人?！薄端螘嫺濉分袑`澤宮的官方稱呼乃為“蟂磯夫人祠”，則此祠本祭蟂也。靈澤夫人的封號亦可作為佐證。僅《宋會要輯稿》中記載被封為靈澤者即不勝枚舉，如“胡寨龍女祠?；兆诔鐚幎晔沦n額靈澤。”又如“五龍祠。在臨彰縣鎮(zhèn)西南三十里天平渠北岸。隋開皇元年，天平渠有五龍見，故立此祠于渠側(cè)。一在福州府閩縣，孝宗干道三年閏七月賜額靈澤?！笨梢?，靈澤二字多為龍神之封號。

實際上這一點甚至有明文規(guī)定，檢以各處舊志，如《山東通志》卷二十一載，“五龍壇在府城西門外，祀五方龍神。宋以五色為次，崇寧四年，詔封青龍神為廣仁王，赤龍神為嘉澤王，黃龍神為孚應(yīng)王，白龍神為義濟王，黑龍神為靈澤王。元以五方為次，后至元十四年，詔封五龍為東靈候、西宅侯、中靜侯、南平侯、北寧侯?！雹荨渡綎|通志》，收錄入《四庫全書》，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洞疚跞街尽肪戆艘嘤蓄愃普f法：“大觀三年，敕應(yīng)天下有五龍。會應(yīng)廟處合依原封王爵稱呼青龍神，封廣仁王。赤龍神封嘉應(yīng)王，黃龍神封孚惠王，白龍神封義凊王，黑龍神封靈澤王?！?/p>

《蕪湖縣志》“祥異”類中有關(guān)于黑龍現(xiàn)身當(dāng)?shù)氐挠涊d，“嘉靖二十六年七月，有黑龍見蟂磯山下，水暴漲二丈，忽涸見底。三十六年大水，群蛟齊發(fā)，江漲丈余，圩岸沖決，民居湮沒，由當(dāng)涂至蕪湖陸路無復(fù)存者，舟行屋上，禾麥不收民割草根樹皮以食。”“遺事”類下又有“紹興五年春，江西安撫司將官林應(yīng)祉部豫章米綱往金陵，抵蕪湖，內(nèi)一舟最大，載千斛，夜忽水涌如漏舟，人無計。林具衣冠，謁龍祠禱……所謁龍祠今不識何在?！泵魇徍P(guān)道周士佐作《蛟磯碑記》亦云，“舟行人云，山之西，江深處有四十丈，戊申秋有黑龍見其處……”考戊申年，當(dāng)為公元1548年，則此時黑龍傳說尤傳于民間。由此甚至可以得出，靈澤夫人即為黑龍神，而靈澤夫人廟很可能即是“今不識何在”的龍祠。

三、靈澤夫人之變身

《蕪湖縣志》又錄有清嘉慶年間蕪湖知縣吳嗣蕙在《代士民吁請褒封蟂磯靈澤夫人狀》中說：“（蟂）磯上建有靈澤宮，崇祀蜀漢孫夫人之神，始于政和之年，盛于洪武之世?！庇缮峡芍?，始于“政和之年”的說法顯然有誤，那么“盛于洪武之世”是否為實呢？

前文已提及，最早提及孫夫人傳說的詩文乃是明初唐文鳳的詩歌。唐文鳳此人生卒年不詳，約活躍于明永樂年間，則知永樂年間已有此傳說。又歐陽玄曾作七律《蛟磯煙浪》：“銀濤堆里屋召堯，聞?wù)f江心舊隱蛟。擬旁龍宮護玉蕊，如聆鮫室織冰綃。道人晨起煙中磬，靈后宵征月下潮。占斷江南形勝地，海門何處覓金焦?！泵鞒觚彅隆儿Z湖集》亦有《蟂磯廟》一詩，“姑熟江頭浦溆廽，云岑煙島翠崔嵬。樓穿蜃氣波心岀，山戴鰲宮海上來。石見早知潮水落，風(fēng)生逺見客舟開。天敎逈隔江淮壌，不著游絲·綠苔?！雹冽彅拢骸儿Z湖集》，收錄入《四庫全書》，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龔斅此人《明史》無傳，惟《太祖本紀(jì)》載：“洪武十三年九月丙午，置四輔官，以儒士王本、杜佑、龔斅、趙民望、吳源為春夏官?！雹趶埻⒂竦茸骸睹魇贰?，中華書局1974年。知為洪武時人矣?！妒徍h志》載解縉所賦《蟂磯》詩云：“萬頃波光鏡面開，穹窿鰲背負(fù)樓臺。水連天色無邊闊，風(fēng)遞潮聲不斷來。春雨又隨龍化去，夕陽常送鳥飛回。麻姑幾見成清淺，何必昆明問劫灰?！眲t洪武初此傳說似尚未流傳開，以至于文人詩歌中并未引用此典故。

舊志中又錄周士佐《蟂磯碑記》稱，“永樂六年，邑令雷璲建水府殿，三楹在大殿左中，祀三元大帝。”按《蕪湖縣志》，水府廟在縣西北驛磯山，明永樂三年邑民周在興建，后移并靈澤行祠。靈澤夫人行祠條下云，“在縣西五里大江濱，明永樂十六年巡檢于彥清修，久圮。”三元大帝乃道教神靈，又稱“三官大帝”，即“天官”“地官”“水官”，三官均為龍王女兒所生，則直至永樂初年，似乎靈澤夫人仍與龍王頗有牽連。

故頗疑吳嗣蕙所言的“盛于洪武之世”很可能緣自當(dāng)?shù)匾粋髡f，即朱元璋大戰(zhàn)鄱陽湖時，孫夫人曾顯靈助戰(zhàn)，朱元璋得勝歸來曾至此廟，賜夫人塑像以紅緞龍袍，并曾賦詩以紀(jì)之。該傳說可見于明代《萬歷續(xù)道藏》中所錄之六卷本經(jīng)文《搜神記》卷六，文中云“夫人姓孫氏，吳王權(quán)之妹，蜀漢昭烈帝之后也。相傳權(quán)用周瑜，詐計迎后于荊州，舟次荻港，后乃識其詐，遂自沉江。又云聞?wù)蚜业郾?，一及毀投江自盡。后人立廟于裊（當(dāng)作梟，即蟂）磯山之上，蓋其藏所即今蕪湖縣西是也。歷著靈異，我太祖高皇帝龍飛波江陰兵冥助，既登極動封靈澤夫人，益新廟貌，有御制律詩刻于廟額。騷人墨客遞有嗤味，至今為大江中一奇跡，而神逾應(yīng)向云。”③《搜神記》，見《道藏》叢書，上海書店出版社1996年。

查顧炎武《亭林集》，內(nèi)有《蟂磯詩》云：“下接金山上小孤，一磯中立鎮(zhèn)蕪湖。千年形勢分南極，萬里梯航達(dá)帝都。嶺色遠(yuǎn)浮黃屋纛，江風(fēng)寒拂白頭烏。高皇事業(yè)山河在，留得奎章墨未枯?！雹茴櫻孜洌骸额櫷ち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詩自注言廟中有高皇帝御制詩金字碑，該碑清末已不存，未知碑文內(nèi)容。以顧氏之言見，可能僅為高皇帝朱元璋詩文，因朱元璋確曾作有關(guān)蟂磯之詩：

龍章鳳駕出皇城，蟂磯煙鎖在蕪湖。千林紅葉秋來掃，萬里江山一樣模。蕩蕩長江俱左右，明明日月照東吳。梅花才報春消息，瑞氣紛紛到處敷。①《太平府志》，收錄入《四庫全書》，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

且不論其詩絲毫未提及孫夫人，但觀詩中曰“龍章鳳駕”“皇城”，即知乃在朱元璋稱帝（1368年）之后，而鄱陽湖大戰(zhàn)乃在元至正二十三年（1363年），斯時朱元璋尤奉小明王“龍鳳”年號，乃宋龍鳳九年，朱元璋其時尚未稱吳王。朱元璋本人于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作《周顛仙傳》《祭天眼尊者文》《群仙傳》等，記敘了自己如何在“周顛仙”“鐵冠道人”的指點下戰(zhàn)勝了陳友諒的故事，還命中書舍人詹希庾書寫，并立碑于廬山之上。②《御制周顛仙人傳》，見《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梢娨烂鲿r的官方說法，鄱陽湖大戰(zhàn)顯然與孫夫人無關(guān)。

明王宗圣《蟂磯紀(jì)事》中曰：“我太祖平漢，遡江次于磯，龍袍香帛之貺政，以其生直死靈而奇之也。若夫雨旸愆期，祝磯立應(yīng)風(fēng)濤怒驚，往往委命必江之神也。而神廟之麗，江上抑流，俗從夫人借以神其事耳?！蓖跏纤Q之太祖與孫夫人之事且不論，其“俗從夫人借以神其事耳”則頗有見地，孫夫人之傳說確乃后人附會而成。

《蟂磯山志》云靈澤夫人祀乃明代郭子章所建，內(nèi)塑先主劉玄德像。郭子章生于嘉靖年間，隆慶五年進(jìn)士，其所著《蜀望臺記》中稱：“蕪江有磯，磯不甚雄，聳顧獨嶙峋峭麗，兀突水上，在長江孤山上，金山下，先抵狂瀾，蓋蕪一大勝概?！庇终f：“磯上祠為昭烈孫夫人廟，磯即夫人死所也，夫人省母過江不得歸，聞先生崩蜀，慟哭自沉此處?！雹凼珍浫爰螒c版《無為州志》卷27《藝文志》，黃山書社2011年。陳音《清風(fēng)樓記》云：“清風(fēng)樓在蕪湖縣治之北，俯瞰大江，乃前御史黃公用遜所居也。其地舊名驛磯，宋人嘗建驛置于此。成化初，元邑令陳侯源始于此立蟂磯劉夫人行祠，祀三國吳大帝妃。越若干年，星沙劉侯廷式以進(jìn)士來知縣，事于祠前隙地，備樓四楹，取東坡清風(fēng)閣記之意名之。功未就緒，召入內(nèi)臺，而東廣林侯世逺繼其后乃落成之?！笔茄詮R乃成化年間立，祀劉夫人吳大帝妃，然《三國志吳書》孫權(quán)并無劉夫人，蓋陳氏本人之誤也。此兩處記載似有抵牾，以前者則靈澤夫人祠乃建于萬歷年間（郭氏萬歷年間方在此地為官），而后者則認(rèn)為成化年間立祠。不過從郭子章文中可知，他之前孫夫人傳說在當(dāng)?shù)匾呀?jīng)極為盛行，以《蕪湖縣志》靈澤夫人祠與靈澤夫人行祠似為兩處，則很可能郭氏所建乃正祠，成化時所建為行祠。則至成化年間，官方已經(jīng)認(rèn)可了靈澤夫人即昭烈孫夫人，而非之前的黑龍神也。

何以明時靈澤夫人成為了孫夫人之封號呢？符文以為《三國演義》的問世和流傳自然制造了孫夫人信仰的民間基礎(chǔ)，自然不謬。但另一個重要的原因亦不可忽視。唐宋以降，打擊民間淫祠越演越烈，一方面官方通過頒額、賜封號等方式將民間神靈納入官方體系，一方面對民間自發(fā)的信仰嚴(yán)加打擊。至洪武年間，明太祖朱元璋下令“中書省下郡縣訪求應(yīng)祀神祗，名山大川、圣帝明王、忠臣烈士，凡有功于社稷及惠愛在民者具實以聞，著于祀典，令有司歲時致祭”④《明太祖實錄》，中華研究員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明史》卷50《禮4》載，太祖規(guī)定“天下神祠不應(yīng)祀典者，即淫祠也，有司毋得致敬”“古者天子祭天地，諸侯祭山川，大夫士庶各有所宜祭，其民間合祭之神禮部其定議頒降，違者罪之”。以此條文，則靈澤夫人祠似乎不當(dāng)列入應(yīng)祭祀的行列，因為顯然區(qū)區(qū)蟂磯一地的靈澤夫人并非大川（長江）的龍神，如要繼續(xù)祭祀必須另有名頭。其時三國故事的傳播尤其孫夫人投江殉夫的故事讓當(dāng)?shù)卣业搅死^續(xù)這一信仰的辦法，即將靈澤夫人等同于孫夫人，那么忠貞節(jié)烈的孫夫人當(dāng)然可稱為忠臣烈士，當(dāng)然可以歲時致祭。明中期乃是批判淫祠的高峰階段，這種情況下，民間屢屢為孫夫人建祠堂便是重壓下的必然對策了。

四、結(jié) 論

縱覽歷史時期的各種記載，我們可以確信蟂磯靈澤夫人廟實為民間黑龍神信仰的反映，至明初朱元璋對民間信仰提出新的要求和政策后，原先的黑龍神信仰出現(xiàn)了生存危機。同時由于孫夫人投江殉夫的傳說隨《三國演義》和三國話本在全國流傳制造了孫夫人成神的信仰基礎(chǔ)，于是產(chǎn)生了靈澤夫人與孫夫人合為一體。究其背景，實際上是緣起于民間對河仙和蛟龍的原始崇拜，而后隨著動物神逐漸消失和人格神的盛行，以及官方鼓勵的對忠義精神的追求與信仰，逐漸與傳說中的孫夫人投江傳說所聯(lián)系起來而形成。

民間信仰由于古時被視作難登大雅之堂，并不為史學(xué)家們所重視，我們在官修正史中很難發(fā)現(xiàn)民間生活的跡象，也缺乏足夠的材料來考察古時王侯將相以外的日常生活。所幸的是，地方志的存在保留了當(dāng)?shù)卮罅康牡胤綑n案和信息，給了我們研究地方史的空間，從而可以重現(xiàn)當(dāng)年鮮活的生活空間，查知歷史發(fā)展的軌跡，這也是地方志的重要價值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