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玉華
老楊死了。
兩年沒見,老楊就死了。我不信,何況傳遞消息的開強語氣平靜,說話時,還不忘小口吞咽冰琪淋。那是火焰王,38塊錢一支?;鹧嬲婚_強舔在嘴里,嘴角上溢出的液體,像一條帶著冰渣子的河。
但開強肯定說是真的,我的神思吃了一個冷噤,便看見老楊的八字胡從水泥地里一撇一撇掙出,蹦起來盤旋在樹葉間,冰黑閃亮,仿佛張開翅膀的老鴰……還好幻覺瞬間產(chǎn)生,瞬間消失,魂又回到嘈雜的街道,看著開強鬢角的白發(fā),原諒了他用冰淇淋當佐料,咀嚼老楊死去消息的冷淡。當然從情感上講,放開強一馬不是不講原則,主要是開強也被一只隱藏的老鴰盯著,他嚴重的糖尿病隨時可能讓死亡以并發(fā)癥的方式不期而至,如果老天按每個人的身體好壞排隊誰先誰后,先死的應(yīng)該是開強。
十年前,老楊、開強、我,三個年方四十九的老漢子,到老街燒雞店吃雞,慶祝我們冷庫搬運組三人幫三十年的友情。三個人中,開強最高最壯,老楊偏瘦,我介于老楊和開強之間。不過論力氣,老楊最大。一袋五十公斤重的冰凍食品,老楊單手就可以甩到電瓶車上。開強不服氣,試了幾次做不到,不服輸,就在吃上壓制老楊,逼老楊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老楊胃口不小,但吃喝喜歡細嚼慢咽,一逼,飯菜吃不下,急酒還醉人。好在酒性好,醉了是文醉,不打人,默默喝茶,喝一陣,獨自起身買單后回家睡覺。有時睡在家門口,第二天醒來,直接到早點鋪就著燜肉米線喝杯醒酒的酒,然后滿頭大汗地去上班。
燒雞上來,開強雙手按在大腿上,像一只撲食的螳螂盯著老楊,一人一只,吃不完的買單。
老街的燒雞是我們這個城市的招牌菜,一桌八人,點一只,再搭配葷素面點,足夠填滿所有人的食欲。今天我們?nèi)齻€人,一個涼肚、一盤豬耳朵、一碟花生、一份家常豆腐、一缽酸菜紅豆湯,開強還要每人一只燒雞,明擺著故意要壓老楊一頭。
老楊抿口酒,咽下去的同時,瘦削的肩膀向上聳起,仿佛要將酒氣喚醒的舒坦頂成一個帳篷,罩著他難得的輕松。等酒意沿七經(jīng)八脈流轉(zhuǎn)全身后,老楊斜眼看著開強說,有個條件,不準計時。
同意。再上兩只燒雞。開強對著廚房大喊一聲。燒雞店人多,聲音嘈雜,但開強的喊聲鶴立雞群,所有人都往我們桌上看,看得我們洋洋得意,仿佛正在冷庫,盡管零下二十度,我們額頭仍然冒著熱騰騰的汗氣,不知疲倦地碼放硬邦邦的冰凍食品。
開強撕下一只雞腿,夸張地咬了一大口,挑釁地望望我望望老楊。我狠狠回敬一大口,老楊則不為所動,用筷子跳開一條肉,塞進嘴里,又抿口酒,邊嚼邊喝,不理開強。老楊雖然吃得緩,下口數(shù)量少,但速度均勻,開強一只燒雞下肚不久,他面前那只雞也吃得差不多了。見我剩下的還多,開強扯過一塊,大口吞下說,付錢去。
開強跟老楊賭吃,倒要我出錢,我不愿吃暗虧,將錢用酒瓶壓在桌子上,倒了半茶杯酒對開強說,你牛,干杯。開強接過來,和我一碰,將杯中酒仰口喝干。酒喝下去,開強忽然呆滯了,直直坐著,臉色漸漸煞白,忽然大叫一聲,捂著肚子倒地,跟著痛苦地翻滾起來。我慌了,用手按住開強。老楊倒是冷靜,拖過飯店的三輪車,將開強抱上去。他騎,我推,往醫(yī)院飛奔。途中有一個長坡,我拼盡老命往上推,快到的時候,再也撐不住,嘩地吐在開強身上。終于到了醫(yī)院,醫(yī)生只看一眼就說,急性胰腺炎發(fā)作,不手術(shù)要死人,誰簽字?我還在拄著膝蓋喘氣,老楊早已呼吸均勻,除了額角的汗水,看不出騎著三輪車狂奔了五公里。我簽。他說。
虧得手術(shù)及時,開強保住了性命,但連貼(胰腺)沒有了,吃飯要打胰島素。作死的開強不當回事,打了胰島素,還要喝酒吃肉,按他的話說,不吃,活著干什么?就像現(xiàn)在,已經(jīng)要打五十個單位的胰島素才能吃飯,居然還在大口大口吃冰淇淋。按醫(yī)生的說法,你是在找死。開強總是嘻嘻笑著說,我命大,死不了。
這樣一個每天跟死神跳廣場舞的男人,天天將死掛在嘴上,不僅沒有死,還將老楊死了的消息告訴我,我該感謝他才是。不感謝,還有些責怪開強,是他的存在證明了死對每個人雖然都是公平的,但時間絕對不公平,就像他和老楊,身體好的死了,身體差的倒還活著。
老楊的體質(zhì)按我的標準,是鐵人級別。下崗那年,老楊在老街支了個燒烤攤,開業(yè)那天,我和開強封了個紅包,幫著熱熱鬧鬧開張迎客,希望老楊頭上的霉運從此消散。渴望他時來轉(zhuǎn)運是因為老楊下崗以后,做不來事,只會約我和開強喝酒。他婆娘綽號蒸籠包,冷庫有名的悍婦,早對老楊有意見,借故跟老楊離婚。老楊受了刺激,一定要做件事打這個看不起男人的丑女人的臉,在我跟開強的支持下,開起了這個燒烤店。說到支持,我跟開強都沒錢,我下崗后到隔壁機械廠開叉車,開強在一個私人鋼窗廠當焊工。我將機械廠的廢料偷偷拉出來,開強負責焊接,所以燒烤架、凳子、食品架沒花一分錢。老楊被我們的支持明顯感動了,但撐著不說道謝的話,只說一個班組的兄弟就是兄弟,等哥哥賺著錢,所有的錢碼平了分。
我相信老楊賺著錢真的會碼平了分,不過當下還不是分錢的時候。老楊負債累累,生意先紅火起來才是大事。說老楊負債累累,倒不是欠多少債,主要是為了那七八千塊的房租,欠下了不止十個的人情賬,所以錢碼平了分其實是后話。開業(yè)的炮仗點燃后,震得一條老街亂晃,屋檐的瓦都差點掉下來了。開強說好兆,我也覺得是好兆,不想晚上就出事了。
客人都離開后,老楊還在開業(yè)的興奮中,叫上小工圍坐在一起,喝酒吃宵夜。小工中有個年輕婦女,叫粉花,農(nóng)村人,因為不會生娃娃離婚,娘家人不讓回家,只好進城打工。朋友推薦到老楊這里,擔心老楊嫌晦氣。老楊說,留下,干活上心就行,所以特別勤快。坐下準備蘸水時,粉花拿出一包鹽說,房東家墻縫找到的,丟了可惜,不如用掉。老楊說要得,拿來做蘸水。
那個時候整條老街安靜得只有半塊白色的月亮支在屋瓦上。黃色的白熾燈下,老楊的瓦刀臉在炭火烘烤下紅撲撲的,黝黑的八字胡金光閃閃,像財運到來的氣色。忽然我發(fā)現(xiàn)粉花不對,剛才臉還只是發(fā)白,現(xiàn)在變成了藍色!我叫了聲暫停暫停!指著粉花的臉。老楊看了一眼,轉(zhuǎn)身拿起那包鹽看看,用指甲挑了點嘗嘗,大叫一聲,背起粉花就往醫(yī)院跑。
月亮照得街道的路面清清楚楚,一條街只有老楊匆匆的腳步和粗重的喘息聲。我和開強緊隨左右,隨時準備替換老楊。從月亮的角度,兩排閃閃發(fā)光的瓦片如魚鱗般密密麻麻,中間一條魚腸小道,在屋檐下忽明忽暗。三個慌張的人影像受驚的魚,拼命游走。身后,一群驚慌的小魚遠遠尾隨,似被拉扯一樣勉強跟在后面。我伸手摸摸粉花的背,沒有感覺到溫熱,但是隱隱的顫抖很明顯。自從開強急性胰腺炎發(fā)作后,死,從來沒有離我們這么近,近得像翻砂車間的鐵水,連骨縫里的汗都能逼出來。
才踏上醫(yī)院門坎,滿臉汗水的老楊大喊,醫(yī)生,救命!
人送進急救室,老楊在門口狠狠吸著煙,罵道,媽的,老子吃的最多,到現(xiàn)在好好的。小女子就是小女子。老楊才說完,我跟開強哇地吐起來,隨即頭暈?zāi)垦?,倒在椅子上?;柽^去之前聽老楊又罵,媽的,小女子不行,大男人也不行了。
從那天起,我就認定他的身體是鐵打的,連亞硝酸鹽都可以分解。
但是他居然死了,死在我和開強的前面。我仰頭看看行道樹,樹葉在風中晃來晃去,嘩嘩作響,只有陽光可以在上面立足,還閃閃爍爍,隨時滑到空隙中??梢钥隙?,此刻全城的樹上找不到一只老鴰。我生氣地對開強說,雜種,火化那天也不喊我。
我也沒去。也是后來才聽說的。開強將最后那點冰淇淋咽下后說。
當初一個班組的,好得幾乎穿一條褲子,到頭發(fā)胡子變白的時候,成年數(shù)不見面,死了都不知道。悲涼歸悲涼,其實怪不得開強,我跟他也有小半年沒見了。半年前,檢修叉車時,大拇指被鏈條夾傷。以為沒事,誰知幾天后化膿發(fā)炎又黑又腫。到了醫(yī)院,醫(yī)生說保指頭還是保命?當然是保命,結(jié)果鋸了大拇指。老板送了八千塊錢后再也不管,也不要我上班,只說好好休養(yǎng)。老子一個大拇指只值八千?我憤怒了。為這個事,鬧到現(xiàn)在,也沒有完全解決。一個人在事中,時間就過得快,特別是煩心事上門,只想解決自己的事,心中也只有自己。
不知道是一回事,知道又是一回事。我對開強說,走,到他家看看去,順便問個地點,改天墳頭燒炷香。
打個的,我和開強去冷凍廠老宿舍區(qū)。那是三十年前的第一批職工樓,老楊一直住在那里,他死了,婆娘兒子也只能住那里。
老楊現(xiàn)在的婆娘就是粉花,那個個子偏高,臉色總是紙白色的燒烤攤小工。揀回條命,又得了貧血病。粉花家找上門,說人是在老楊這里得的病,他就得兜到底。兜到底就兜到底,老楊干脆娶了粉花。老楊做什么事都跟我們商量,就這件事,他自己作主,用單車帶著粉花領(lǐng)了結(jié)婚證。也不請客,將我和開強帶到館子里,喝了頓悶酒,算是舉行了婚禮。喝完酒,老楊領(lǐng)著新媳婦回舊房,我和開強在大街上一句話不說,心里面有掉了什么的感覺。想想不是自己掉了什么而是覺得老楊掉了什么。再一想,老楊掉了什么,實際就是我們?nèi)齻€人都掉了什么。一路傷感,不覺走到城邊,看見路邊有個燒烤攤,我看開強一眼,開強看我一眼,一起走進去。老板,兩茶杯酒,二十點(個)燒豆腐。開強喊了一聲。
老楊再婚,日子并沒有我們擔心的那么糟糕。粉花結(jié)婚后,娘家人再也沒有出現(xiàn),擺明是終于丟掉了包袱的態(tài)度。粉花也絕口不提娘家,死守著老楊。更想不到的是,粉花居然懷孕了!從婦幼醫(yī)院回來,老楊的臉笑成大菊花,專門燉了只老母雞,請我和開強到家里慶祝。第一次,老楊冷庫顏色的臉,融出春花色的喜慶。那臺酒,一直吃到夜里三點,我們?nèi)齻€都醉了,盡拿當年在冷庫上班的事說話。說累了,仰頭靠在老楊家的沙發(fā)上,各自睡著了。
婆娘懷孕,老楊開始謀劃未來。燒烤攤的收入,養(yǎng)不起一家三口,他打算開個館子,約我們?nèi)牖?。我和開強自知不是做老板的料,跟私人老板開叉車和干鉗工的工資還算滿意,都委婉拒絕,說幫忙可以,合伙無能力。老楊罵了句兩個成不了大器的雜碎,便不再多說。半個月后打來電話,說哥哥開張了,老楊羊肉館,在北教場33號,晚上過來喝酒,記得一人帶一塊匾,要五福臨門那種。
我先是一喜,接著一驚。老楊經(jīng)濟困難,缺乏本錢,終于開了個羊肉館,算是刺棵棵里面挖出條輾腳路,生活剖開了道縫,擠過去就開闊了。驚的是北教場一帶館子難開,有一伙吸毒的小半截長期在那一片,經(jīng)常走進哪家館子就是幾個小時,抽煙注射半公開,時間長了,敢在這一帶吃飯的人不多,哪家館子堅持一年算是有本事。
扛著喜匾,提前來到羊肉館,老楊接過去,用釘錘釘在墻上。遞上一支煙說,哥哥缺錢,館子是個老朋友的,還有半年房租,但一分錢不要我的。房子不要錢,羊肉可以在冷庫賒賬,我自己做廚師,不花錢就開起羊肉館,哥哥好運氣到了,好日子來了。
盡管開張那天四張桌子都坐滿了,陽氣和喜氣隨著酒氣、香氣塞滿旮旮角角,也沒有浸化我的擔心。
我料的不錯,開張之后,老楊的生意由高峰迅速回落,差到煮好的羊腳放到快變質(zhì),逼著我和開強來吃的地步。這怪不得老楊,北教場的格局憑他一個人無力改變,老楊羊肉館毫不意外成為那幫吸毒者的聚集地。
意外的是老楊不怕,還同情心重得很。說這幫人是爹媽長期不在家,無人管教,可憐了,不該看不起他們。老楊說的是實情,北教場一帶,緊鄰水電局住宿區(qū)。很多人家父母都長期在外地工作,孩子只好交給老人,老人不在的人家,大一點的干脆每個月寄生活費。這些人家的孩子到了青春期,接觸到社會上的閑散人員,難免下水失足。實情歸實情,同情解決不了問題,我們冷凍廠的打架出名,不怕吸毒的,有能力不讓這幫人上門。但老楊不忍心,我和開強只好看著他的館子生意一天不如一天。
不料想,還是這幫年輕人讓老楊的生意紅火了。有一天,四個年輕人坐在老楊館子里,癮發(fā)了,又沒錢,從柜臺上賒包紫云,一支接一支,死命地抽。眼看一包煙就要抽完,門外來了對情侶,像是有錢的樣子。餐桌邊染發(fā)那個女的忽然站起來,從腰上摸出把跳刀。老楊嘆口氣,將一張青蛙皮(五十元)放在桌上說,拿去,莫惹禍。
老楊一時心軟,救了幾個人的急,第二天,染發(fā)的女子過來還了那五十塊錢,還定了三桌,說晚上過生日。
那頓晚飯,老楊是惟一的客人,黃頭發(fā)女孩子開頭,每個人敬了老楊一杯。老楊大醉,半夜敲開我家的門。我以為出了什么大事,他風擺荷葉一般在客廳繞了一圈,最后在廚房一屁股坐下,說拿酒來,哥倆個喝一口。酒倒上,他又不喝,抬起,放下,抬起,放下。抬起放下之間,每次有半小時的間隙,我聽著他談過去,談婚姻,談?wù)艋\包,談羊肉館的生意,說那幫小半截請他喝酒,開口一個大哥,閉口一個大哥,喊出了他幾年的壓抑,終于找到當年做班長的豪情。想當年,我哥三個,在冷凍廠打遍全廠無敵手,領(lǐng)導都要讓三分,哪點像如今,事事不如人,生活在最底層,明么開個館子,實際日子過得比花子還不如。說到后來,雙手捂臉,大滴大滴的眼淚從指縫間滑落,肩膀哽咽得仿佛手扶拖拉機發(fā)動時那樣激烈起伏??蘖艘魂?,轉(zhuǎn)身伏著桌子睡著了。
之后,老楊的館子不再為生意發(fā)愁,總有一幫半截子上門吃飯,進門先喊大哥,除了打針、嗑藥,規(guī)規(guī)矩矩,真把老楊當大哥看。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一個不小心也跟著吸毒,虧就吃大了。帶著這份擔心,幾次拒絕了老楊喊吃酒的口信,老楊生氣,說隨你的便。
有想法歸有想法,就三個老哥們,有事肯定要幫,不過老楊一旦有事,都要讓我和開強撓破頭皮。才過了半個月,腰間的BB機拼命響起來,一看電話號碼,是老楊打來的。心想又是喊去跟小半截喝酒,便不理。按以往的習慣,老楊就算發(fā)過通知了,來不來自己看著辦。這次不一樣,BB機持續(xù)呼叫,非要將我扣出來不可的架勢。過了一會,開強騎著單車過來說,趕緊走,老楊說出事了。
我被開強的神情驚著,恍惚間感覺一只老鴰從車間外面的樹木里撲簌簌飛起,扭頭細看,什么都沒有,嚇得心口撲通撲通狂跳。羊肉館成為一幫小半截的食堂,死傷的影子就像黑膠布貼在館子大門上,撕都撕不掉。出事只是早晚,就像膿包必定會流膿,我捂著胸口說不出話,只惟愿不是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
開強彎著腰,拼命蹬著單車,勞動布工作服被風鼓起來,撲打著我的臉。終于蹬到羊肉館,開強一個急剎。我跳下,開強飛身下車,單車咣當撞在墻上。沖進羊肉館,老楊好好的,不過雙手抱著個奶娃娃??匆娢液烷_強,長出一口氣,將奶娃娃遞給我說,接把手接把手,累死我了。眼前這個奶娃娃生下來不過三四天的樣子,癟著嘴想哭,但是連哭的力氣都沒有。哪家的?我急了。老楊坐下來,點上一支煙,長長吸了一口,緩緩吐出來,才一拍大腿說,曉不得是哪個背時倒運的,我在廚房,聽的有人聲,出來就只有這個毛娃娃在哭。開強松了一口氣說,不是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就好。老楊瞪眼說,你嫂子要是看見這個毛娃娃,肯定說是我偷人偷來的私生子,不跟我拼命才怪。這個事,我不頂缸,交給你們擺平。
這種事,我們哪里擺得平?
最簡單的是報警,將奶娃娃交給警察。但老楊這里是小半截的窩子,肯定已被警察暗中監(jiān)視。警察上門,多了個奶娃娃,問七問八,一不小心,發(fā)現(xiàn)個漏掉的針頭,老楊有嘴也難得說清,完全是自找麻煩。再說將個奶娃娃交給警察,他們往民政局一扔,天知道會是什么結(jié)果。我一口抽下半截香煙,咬咬牙說,一條命,我們得管。老楊一聽要管,接口說,我也這么想。
正說著,粉花得到消息,挺著大肚子來了。肯定這個奶娃娃是撿來的,反倒高興,說養(yǎng)起來養(yǎng)起來,忘了肚子里還有一個,到時哪里去找奶粉錢?我看著老楊,還是送人算了。老楊看看粉花,粉花正母性十足地捧著嬰兒端詳,都忘了眾人的存在。放心,我老楊有這個能力。說完,端出一鍋羊肉。幾個人圍著桌子,有滋有味喝起來,羊肉館也變得溫暖、亮堂,連羊肉湯的氣味都飄著幸福的沫子??纯刺炜旌诹?,老楊忽然想起什么。扭頭看看門外說,這幫小半截,天天點卯的,今天都瘟了?
瘟了好。我說。
瘟了好。開強也說。
呸。老楊被我們氣得吐唾沫。
我一直以為老楊也罷,我也罷,開強也罷,早就被單位遺忘,第二天我知道了,遺忘是選擇性的,自謀職業(yè)的我們,始終離不開單位的視線。第二天,工會主席就帶著計生委員找到老楊,他們的表情凝重得像冷庫的凍肉,用公事公辦的口吻說,你有一個,粉花肚子里一個,而且很快就要生了。你只有一個準生證,這個嬰兒你們不能養(yǎng),除非不要粉花肚子里的那個。老楊說老子兩個都要養(yǎng)。我老婆是農(nóng)民,農(nóng)民可以養(yǎng)兩個。現(xiàn)在你們是三個娃娃。計生委員說,籠包還生過一個,加上這個算下來就是三個。三個還得了,廠里的婆娘知道不鬧翻天才怪!計生委員說。老楊被計生委員的算術(shù)噎住,咽了半天口水才回過神說,我不懂算術(shù),你們要咋個整?工會主席看老楊發(fā)火,遞上支煙說,我們按政策辦,娃娃交給我們,我們送民政部門,他們會處理。怕的就是這個結(jié)果,老楊急了,說你們?nèi)绦淖屚尥迯男o爹無媽,我不忍心,這個娃娃我養(yǎng)定了。
第二天,老楊叫粉花回娘家。粉花不愿意,大哭大鬧,終歸拗不過老楊,挺著大肚子,老楊背著奶娃娃,一起回到農(nóng)村老家。人才進屋,村支書帶著婦女主任就找上門了,說一早接到老楊單位的通知,老楊違反計劃生育政策,不能收留這個娃娃。老楊無奈,住了一晚,又帶著粉花回來,喊我和開強商量。我說送人最好,娃娃有個好的歸宿。開強說我有個表弟,在外地工作,四十歲了,不會生,早就想領(lǐng)養(yǎng)一個。老楊不說話,虎著臉,破例喝起猛酒,分分鐘醉成一灘泥。
最終,奶娃娃送給了開強的表弟,工會使命結(jié)束,我們又成被遺忘者。老楊每天都遺憾地說一個乖娃娃,不姓楊,可惜了。
后來老楊說,兄弟,哥哥我信了,生意跟運氣是他媽的一家子。這話我信,開強也信。這是事實,自從奶娃娃送走后,老楊就走背時運,那幫小半截再也不來,羊肉館經(jīng)常抬滑竿,等房租到期,他將最后的羊肉煮了一鍋,我們?nèi)撕阮D關(guān)門酒,老楊什么都不帶,關(guān)上門回家。路上,老楊吐了一口濃痰,說,媽的,嘴苦得很。
好在老楊嘴苦沒幾天,又有事做了,返聘到冷庫值班。冷凍廠改制后,剩下的人玩股份制,從外省找了幾個有錢人入股,改行生產(chǎn)冰淇淋。不過冷庫還在,冷凍食品的銷量比過去還大。最近冷庫一直被偷,換了幾輪值班的都沒有用,有人想起老楊,說他陽氣足,不怕賊,連吸毒的小半截都不怕。如今老楊是閑人,還是沒有收入的閑人,這個口就好開了。老楊要養(yǎng)家,忽然有個不動腦筋的工作,值兩天班還可以休息兩天,滿口答應(yīng)第二天就上班。見老楊答應(yīng)的爽快,廠里提出值班的要求,如果冷庫被偷,偷多少必須賠多少。老楊聽說偷多少賠多少,留了個心眼,說當真被偷,偷的還多的話,賠不起。保衛(wèi)處長看老楊想打退堂鼓,改口說第一個月不算,第二個月再說。
一上班老楊發(fā)現(xiàn)上當了,冷庫被偷是假,其實是被人公開拿,廠里不敢管。拿冷庫藏貨的是幾個老霸王,這幾個人改制的時候被騙著買斷工齡下崗,回頭才發(fā)現(xiàn)冷凍廠改制,沒有買斷工齡的都成股東了。幾個人在外面打工、做生意都不順,回頭找到廠里要求解決工作。這時的冷凍廠已經(jīng)改制為公司,公司推三阻四,幾個人到市政府上訪。市政府叫公司來帶人,回去后又冷處理。他們覺得公司耍賴,為泄憤,來一次,到冷庫拿一次食品。公司報警,警察說案值不夠立案,知道實情后,干脆不來了。老楊得知是這么回事,將我和開強叫到他家,說這件事我擺得平,只是有些不忍,都是一個廠的,一種命的人,鬧起來怕被人笑話。我說再有理,偷不對,拿更不對,拿就是搶?;觳蛔呔蛽?,丟我們這幫老工人的臉。老楊看著開強,等他表態(tài)。開強說,是有點丟我們的臉。老楊抿口酒,自嘲說,那我就當一回看門狗,殺一次家韃子(窩里斗)。
沒想到,這幾個人倒還先找上門。才到冷庫值班室,一伙人站的站,蹲的蹲,早等在門口。領(lǐng)頭的是羅漢,當年跟老楊扳手腕的敗將,不過老楊欣賞他酒量好,偶爾送點過期的凍肉,算是有過交情。老楊笑著喊一聲,羅漢沒有答應(yīng),動作表情都像剛從冷庫出來,凍得忘了過去的交情,攔住老楊說,今天我們要拿點羊腳,我們拿東西從來不打招呼,你不同,先說一聲,免得傷了和氣。老楊笑瞇瞇地說,這是看得起老楊,先禮后兵的意思。羅漢開了弓,自然沒有回頭箭,強硬地說,你要這么想,就是這么個意思。老楊哈哈笑了,說一點羊腳,小事一樁。打開倉庫,單手提著一編織袋羊腳出來,扔到羅漢腳下說,但是說好,吃的時候算我一份。羅漢豎起大拇指說,夠交情,晚飯不見不散。
那一天,我和開強都請假休息,陪著老楊上班。想不到一個回合就認慫,我和開強氣不過,罵老楊說哥幾個老歸老,打這幾個一打三還是有把握的,你丟得起這個人,我們丟不起。老楊鄙夷地瞅我們一眼說,天亮才見馬刷牙,急什么,晚上哥哥再出這口氣。記好了,老楊瞪著眼睛,到時只準看不準動,動手那個是狗日的!
晚飯前,轟隆隆過來三輛五羊摩托,威風凜凜在值班室前停下,載上我們?nèi)巳コ匝蚰_。吃羊腳的足足有兩桌,羅漢大聲說,今天是老楊大哥請客,兄弟們吃好喝好。老楊呵呵一笑,走到羅漢身邊,雙手下壓,示意安靜,然后說,羅漢說錯了,今天是他請客,我來收羊腳錢的。羅漢大怒,吼一聲,二十比三,今天拍死你。老楊嘻嘻笑了,說,拍個試試?羅漢下不了臺,從桌上提個酒瓶砸過來。老楊躲過,一把攥住羅漢的食指和中指,用力一掰,羅漢疼得大叫一聲,半跪在地上。老楊打個唿哨,那幫小半截從地下冒出來般一涌而上,人手一個注射器,圍住了兩張桌子。老楊說,冷凍廠有句話,叫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小半截上門說個話。他們手上的注射器有毒,一不小心戳著哪個,戳出個艾滋病,沒有人賠醫(yī)藥費。話一出口,眾人臉色大變,有人說,老楊哥,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坐下來慢慢談慢慢談。
張碧偉 2016 年 白鷴 136 cm×68 cm
這一次,我和開強做了回看客,見識了老楊的膽識和過去沒有發(fā)現(xiàn)的智慧。說來也怪,從那天后,羅漢客客氣氣,還經(jīng)常有人請老楊吃飯喝酒。喝酒最密的日子,從早上到中午到晚上,老楊都在酒里泡著。老楊是蛤蚧(蜥蜴的一種,可以泡酒治病風濕,此處喻酒量大),喝酒我們不擔心,擔心他跟著那幫小半截染上毒就廢了。老楊對我們的擔心很認真,說老哥我人慫歸慫,原則還是有的,毒我絕對不會沾。再說,酒跟毒是相克的,老哥好酒,不良嗜好,就選酒了。
一個月后,保衛(wèi)處對老楊說,以后你就是班長,冷庫的安全就交給你了。
那一天分手后,我打工的那個機械廠在外地接了個水泥廠設(shè)備安裝工程,我被派去參加。有手藝,打工的日子不算差,雖然頭發(fā)一天天變白,但日子也一天天好過。老楊和開強被裝在心底,但見面變成了困難的事情。慢慢的,見面的念頭也弱了。直到兩年前的春節(jié),還是老楊打電話,我才在老楊家門前的小館子見到了老楊。開強不在,老楊更瘦了,但是手還有力,眼睛也還有神。吃飯的時候粉花也在,帶著剛讀初一的兒子。氣氛不好,一家好像剛拌過嘴。我敬了老楊和粉花一杯,給了他兒子一百塊的壓歲錢。粉花嘆口氣,自顧自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這輩子,嫁錯漢了。老楊也不發(fā)火,喝酒吃菜。大過年的,遇到這樣的事,我隨便喝了兩口,借故告辭。結(jié)果成了永別,再也見不著了。
見不著,還是要看看??纯捶刍ǎ瑔枂柪蠗畹暮笫?,在他的墓前燒把紙,上杯酒。出租車上,我自言自語。開強舔著嘴角說要得,我一直等你這句話。我看他還是一臉的不在乎,罵道,你就裝作難過的樣子可不可以?開強呸了一口,反擊說,你來裝!你不是關(guān)心老楊的死,是老楊的死嚇到了你,你怕了,才裝難受。練嘴我永遠練不過開強,只好惡狠狠地說,你的葬禮我送一件冰淇淋。開強說,拿來,現(xiàn)在就拿來。我貧不過他,只好作罷。
不過我覺得看望老楊,還差一個人,老楊的前妻蒸籠包。
蒸籠包個子不高,渾身是肉,胸脯厚實,像食堂大蒸籠蒸出的包子,得名蒸籠包,是我們冷凍廠五號電瓶車司機。她負責將冷凍食品拉進冷庫,我們負責碼放。蒸籠包的爹是冷庫主任,內(nèi)定我做他的女婿,理由我是高中生,文化高,有娃娃以后會教作業(yè)。但是蒸籠包喜歡開強,說開強個子高,力氣大,成家以后搬蜂窩煤不用請人。但是真正喜歡蒸籠包的是老楊,他對蒸籠包身前背后的板油贊不絕口,說晚上抱這種女人睡覺才使得上力,說話間眼神那份迷離,跟見到鄧麗君的照片時色迷迷的樣子一模一樣。
蒸籠包的爹看上我,蒸籠包看上開強,老楊迷上蒸籠包,事情變得復雜起來。蒸籠包她爹心狠,蒸籠包賴皮,兩個都得罪不起,我和開強只好聯(lián)合起來,多次密謀促成老楊的心愿。終于,機會來了。一天早上,蒸籠包才將電瓶車開到冷庫,捂著肚子倒在地上大哭大叫。我湊近一看,蒸籠包臉都青了,真的是急病發(fā)作。想扶,哪里扶得動。開強對老楊使個眼色說,趕緊送醫(yī)務(wù)室。老楊還在發(fā)愣,我和開強說,傻瓜,你不要媳婦了?老楊這才開竅,背著蒸籠包直奔醫(yī)務(wù)室。我們開著電瓶車在后面跟著,看著老楊背著蒸籠包大步奔跑,就是不叫老楊上車。到了醫(yī)務(wù)室,醫(yī)生看蒸籠包疼得汗都濕了后背,急忙叫來救護車,老楊和醫(yī)生將蒸籠包抬上車,救護車尖叫著直奔醫(yī)院。救護車走了,我和開強磨蹭了一會,才開著電瓶車返回車間。路上,蒸籠包的爹,我們的車間主任騎著單車,風風火火追來。聽說人送醫(yī)院,將單車交給我們,開著電瓶車攆去。電瓶車不準離開廠區(qū),不但開到醫(yī)務(wù)室,還跑到了縣醫(yī)院,領(lǐng)頭的還是車間主任,我們車間為這件事被扣了一個月的獎金。當然這是后話。蒸籠包送進醫(yī)院后,剩下的事是老楊告訴我們的,說蒸籠包得了急性闌尾炎,動完手術(shù),在病床上說的第一句話是:老楊,你才是真正的大力士。
老楊靠力氣背得個媳婦,蒸籠包也愛死老楊骨子里的那把氣力,按說不該離婚。都怪廠里改制,動員工人下崗,買斷工齡,自謀生路。會開了半個月,干部嘴皮說破,沒人站出來。蒸籠包的爹早失去開電瓶車上街的勇氣,被廠長批了一頓,怕位置保不住,就叫老楊動員我和開強,說買斷工齡的種種好處。我和開強不傻,說你敢買斷,我們就買斷。老楊是敢作敢當?shù)男愿瘢m著蒸籠包,一起交了申請。蒸籠包氣瘋了,一頭將他爹頂?shù)乖诘?,轉(zhuǎn)身抓把扳手就要跟她爹拼命,回頭對老楊又撕又咬,將老楊的臉抓得血糊哩啦。蒸籠包還不解氣,當眾宣布兩件事,跟她爹斷絕關(guān)系,跟老楊離婚,娃娃跟自己姓。最后蒸籠包用了半年時間,做成了跟老楊離婚這件事,跟她爹的關(guān)系最終沒有斷成。
現(xiàn)在老楊死了,畢竟夫妻一場,看一眼的情分總要有吧?何況是一個班組的。我讓出租車掉頭,先去蒸籠包家。
蒸籠包住在一個高檔小區(qū),我和開強在小區(qū)一塊空地上找到了她。蒸籠包穿著連衣裙、七分褲,正韻感十足地跳廣場舞。除了頭發(fā)染成紅色,臉上有色素沉著,身形、體態(tài)依然是當年的板油風范。讓我放心的是,多年來臉上的兇悍被堆積的慈祥打磨得平和了,人就不那么丑,反而覺得親切。聽說約她看老楊,長嘆一口氣,眼角隨即有淚花閃動,說,兩個老砍頭,你們要早點來嘛。我早就想看看老楊,鬼火怒的是一個人都不叫我。我想一個人去看,又放不下這塊臉?,F(xiàn)在好了,算你們有良心,沒有忘記我。
別人可以忘記,蒸籠包打死也不能忘記,特別是開強,更不會忘記。對不對?我放肆地調(diào)侃。蒸籠包拍我一掌,哈哈笑了起來,說真是越老越不正經(jīng)。然后對開強說,我現(xiàn)在單身,如果你追我,我保證答應(yīng)。開強扭頭四顧,故作驚慌說,這句話千萬莫讓我老媽媽(妻子)聽見。
第二天一早,我,開強,蒸籠包拎著桔子蘋果,到冷凍廠老生活區(qū)看老楊。
冷凍廠老生活區(qū)全部是大板房,每家36平米,進門是廚房和餐廳,左右分別兩間,外加一個陽臺。沒有衛(wèi)生間,院子里有公共廁所。老生活區(qū)早就列入棚戶區(qū)改造項目,不過沒有用,起碼有五六十戶不愿搬遷。倒不是這些人家不愿住新房子,也不是他們獅子大開口,是真的窮,窮到有補償款也無力回遷。
走進生活區(qū)大鐵門,遠遠看見粉花,坐在水泥坎上彎腰剁菜??吹贸?,干枯的頭發(fā)很久沒有洗過,被汗水沾在頭上,如薄收的稻谷。聽說我們要看老楊,木然起身,帶著我們進屋??邕M屋門,一股刺鼻的雞屎味如冷庫門簾一樣撞個滿臉,不同的是熱烘烘有縫就鉆,憋住氣那股味道也硬往氣管里面擠。接著就是受驚的雞到處亂飛,搧動一屋子雞毛,咯咯的發(fā)怒聲來來回回撞擊著水泥墻壁。兩只雞飛上一張床,床單顏色灰撲撲的,認不出原來是什么色。蒸籠包臉色變了,開強臉色變了,當然,我的臉色也變了,我們?nèi)齻€人的臉色是因為負罪而變。我們?yōu)樽约旱纳钫凑醋韵驳臅r候,忘記了老楊的遺孀還在苦苦掙扎。所以我們呆滯地看著粉花,與其說等她說話不如說等她審判。
粉花拉開碗柜,從里面端出個包袱。包袱皮是床小棉被,用透明塑料紙包著,刺繡的色彩依然鮮艷如新。粉花將包袱打開,一堆碎骨和泥土樣的骨粉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粉花說,老楊的骨灰。蒸籠包哇地哭叫起來,嘶聲喊,老楊,你咋個就死無葬身之地呀!緊接著旁若無人地嚎哭起來,沖擊力如洶涌的巨浪拍打著灰暗的水泥墻壁,空氣中漂浮起悲愴的沫子,屋子里的雞奇怪的一聲不發(fā),安安靜靜伸頭聽著粉花哭喊。
開過告別會嗎?我問粉花。粉花搖頭。我拈起一塊手指長的碎骨,湊到眼前仔細端詳,驚訝地發(fā)現(xiàn)骨縫還有紅絲,溫潤的紅絲,安靜地躲在骨頭里。我將帶來的酒倒在杯子里,把那片骨頭浸下去,紅絲的顏色變成粉紅色。蒸籠包不哭了,一臉恐懼地說你們不要驚擾老楊。開強聽蒸籠包這么說,將那半杯酒喝了一口,遞到我嘴邊。我張開嘴,開強灌了我一口,仰頭將剩下的酒一口喝完,嗆得滿臉淚水。酒氣中老楊的骨灰發(fā)面樣膨脹,爆炸,化為那年冬天的那場雪,飄灑在當年冷庫門前。老楊的八字胡上粘著雪花,精心制作雪人,努力向蒸籠包的形象靠攏,將胸部雕出兩個大排球,再用樹葉一片一片插出胸罩的樣子。雪人做好,老楊一聲唿哨,遠處嘀的一聲回應(yīng),蒸籠包開著電瓶車,尖叫著過來。凍紅的臉頰像上過胭脂的冬瓜,雪花如她的歡笑一路灑來??辞逖┤耍断乱黄~孑,返身走進冷庫。出來時,提著一只羊腿。羊腿上霜花比雪花細密。蒸籠包一個甩手,羊腿飛向老楊。老楊側(cè)身躲過,羊腿劈開雪人頭顱。蒸籠包猛撲過來,將老楊按在雪人身上。我和開強狂笑不止,笑老楊故意讓蒸籠包得手,笑蒸籠包故意生氣。與零下20度的冷庫相比,零下2度的雪花溫暖的距離近了18度??上Т丝痰臍鉁?6度,老楊骨灰的溫度距離我們足足10度,遠比18度遙遠。更加遙遠的是粉花頭發(fā)中的雞屎味,將老楊骨灰的溫度綁架,還絕口不提贖金。
必須重新祭祭老楊。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在老楊的家門口點燃了五千頭的炮仗,大板房在鞭炮聲中驚悸蘇醒。炮仗炸完,一地紅色紙屑,仿佛晚春的杜鵑花瓣,覆蓋著堅硬的水泥地,我們的腳下恍惚間有了地毯的松軟質(zhì)感。老楊已讀初三的兒子披麻戴孝,手捧他爹的骨灰。粉花一身喪服,跟隨其后。我和開強抬著大花圈、蒸籠包扛著紙幡。我們一路向當年的冷庫方向走去。
走出大板房不到一百米,聽得后面人聲嘈雜,回頭一看,幾十個頭發(fā)花白的男女跟著出來,說我們也要送送老楊。拐到路口,頭發(fā)掉光的羅漢帶著十幾個人,抬著花圈加入祭奠的行列。進入大街,我抬頭,風吹得樹葉亂飛,沒有一片是老鴰的黑色羽毛。再往前走,隊伍擴大了,環(huán)衛(wèi)工拿著掃把跟著,城管開著微型車遠遠尾隨。冷凍廠已經(jīng)變身為物流冷庫儲備運輸公司,一道電動門攔住了去路。四個門衛(wèi)一字排開,站在電動門前,身子不動,也不敢變換表情。為首的刁老二雙手抱拳,大聲說,幾位老哥,莫殺家韃子。兄弟捧個飯碗不容易,求各位了。
我看著刁老二的白發(fā)說,兄弟,將心比心,這點要求不過份。刁老二保持著嚴肅的表情,努力擺出拒我于千里之外的架式,并不十分堅定地說,除非從我身上踩過去。開強嘿嘿笑了,對蒸籠包說,仙女摘挑。話音才落,蒸籠包一把薅住刁老二褲襠。刁老二命根子在蒸籠包手上,制造的嚴峻如涂在臉上的蠟,紛紛散落,露出皺紋里的慘白,一疊聲說老妹,冷靜,老妹,千萬冷靜。羅漢用紙錢擦去老二額頭的汗珠,點燃兩支煙,一支塞在老二嘴角,一支自己猛吸一口,將煙吐在刁老二臉上,拍拍刁老二的肩膀,望著刁老二的襠部,再用紙錢擦了刁老二額角一次,才學著他的口氣說,莫殺家韃子,好不好?兄弟。
蒸籠包加了把力,刁老二雙腿抖起來,仿佛冷庫20度的冷氣在為他做溫差按摩。人還站著,表情已經(jīng)跪下,大聲說,讓路!開門!電動門緩緩打開后,蒸籠包才松手,就著刁老二的衣襟擦擦手,說了聲,我們走。祭奠的隊伍來到水塔下,這里是當年的冷庫所在地。將花圈、紙幡靠在水塔的鋼筋混凝土架上。一萬頭的炮仗炸起滿地紅塵后,上香、燒紙、磕頭,一陣小旋風刮來,卷著燒化的紙煙圍著眾人轉(zhuǎn)了一圈,飄向天空。我仰頭看著天際,心里空蕩蕩的,整個人虛飄飄的,害怕也被風吹走。
這個時候,一輛轎車疾駛過來,在離花圈五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下,老楊與蒸籠包生的大兒子下車,雙手捧著一個梨木色的骨灰盒,在老楊的骨灰前跪下,三拜九叩后,將骨灰盒捧給粉花。
粉花接過骨灰盒,終于哭了??蘼曀盒牧逊?,又透心透亮,仿佛堰塞湖長久淤積后,堵塞的淤泥從缺口傾泄得干干凈凈,盡管滿目瘡痍,一切都通透了。
三天后,老楊的葬禮在公墓舉行,我,開強,蒸籠包母子、粉花母子最后送老楊一程。那天的悲傷是透明的天空,清凈、安寧。蒸籠包和粉花手挽手,看著老楊的小兒子捧著骨灰盒,大兒子為老楊打著傘,她們的表情慈祥圣潔。下山時,我對開強說,彎腰樹不倒,你要最后死,不然沒人送我。開強呵呵笑著回答,慢走,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