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艷瓊
事實上,這不過是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自由市場而已。只不過,相對許多被叫做西門街的街道歷史更為久遠而已。
我喜歡春天,尤其喜歡在春天的菜市場進行沒完沒了的購買。芽、葉、花,抽出的,新鮮的,淺綠嫩紅,風帶著馨香,太陽升起,每一天都充滿春的味道,春的氣息。陽光蒸騰出醉人的生機與活力。早早到達菜市場,看那些從春的原野、春的田間地里采擷而來的清嫩與新鮮,聞那些還帶著泥土清香的菜、葉和花。
這是去超市買菜沒有的視覺和感覺。超市,不過是人們追求快節(jié)奏的一種心理趨同而已。真正的生活,在農(nóng)貿(mào)市場里。各種各樣的商販,各種各樣的顧客,在熙來攘往的穿梭里,在討價還價的爭執(zhí)下,在自由自在的挑揀中,感受生活最樸實的氣息,最自然的狀態(tài)。來來往往的買者賣者,人們用菜框、菜籃、擔子或是手推車、農(nóng)用車,把春天搬來,在集市上自由出售,各種各樣的綠和新鮮以各種姿態(tài)被擺出,被移動,被挑挑揀揀,最后被帶走。
我在西門街農(nóng)貿(mào)市場挑選春天。蠶豆、蒜薹、萵筍、茼蒿、白菜、番茄……各種深淺不一的綠,配合鮮艷的紅,這就是春天吧?在狂野執(zhí)拗的風中,春天的顏色也是狂野執(zhí)拗著的,在固定的節(jié)點,在固定的時段,從不猶豫,從不遲慢。真的,在這個季節(jié),無法拒絕的,就是風挾裹著的那種說不出的曖昧里所充盈的氣息。滿街的鮮活,無處不在的春的視覺的盛宴。
而味覺最期待的,應(yīng)該算是夏天吧,因為山的氣息樹的味道都匯集而來,各種各樣美味的菌子隆重出場,雞樅、牛肝、松露帶著山土的芳香,干巴、松茸帶著獨特的松針腐爛的氣息,還有許多不甚出名但同樣味美的普通菌子,比如蕎面菌、灰灰菌、滑泥朵、雞油菌、腸子菌……一排排,一堆堆,一筐筐,圓的扁的長的短的,裸放在地面,或深藏于籃中,掀開油綠的橛葉,還會有從未謀面的某個稀罕菌種,沉穩(wěn)地躺著,等待著。一瞬間,仿佛所有的味蕾都被調(diào)動,這是夏天西門街特有的一道風景,在西門街中部,季節(jié)的中央。
也可能是在秋天或冬天的某日,匆匆忙忙經(jīng)過的時候,如果你是一個外鄉(xiāng)人,當你的目光快速掃過,你會感覺那是一條殘敗得破落的街巷,如同時代的畸形兒,在周圍森林般聳立的高樓大廈與穿越而過滑亮的柏油馬路之間,她滑稽地盤踞著,目光渾濁,面目模糊,各種雜亂無章堆疊。電線、電桿、低矮的長著青苔的青瓦房、大小不一的招牌、廣告牌、凹凸不平的青石路,還有來來往往熙熙攘攘各種著裝的購買人群,與那些席地而坐或是撐著太陽傘的,面無表情或高聲吆喝的小商小販,所有一切擁擠在一起,與時明時暗的光陰混合一道。對于外地人而言,西門街就是這樣的地方,落后、雜亂、破敗,最要命的是,她還喧囂。
在她的對面,隔街而立的,是她的孿生兄弟東門街,只是我不知道,歷經(jīng)大拆大建之后,那條叫做東門街的古老街巷,是否還會叫東門街。
場景是這樣的,也是在春天,早晨,至今回想起來,陽光仿佛無色,風狂卷,滿街的柳絮到處亂飛,幾輛挖掘機、推土機突突突,卷起一陣黃灰。東門街要拆了。
我曾經(jīng)常在附近一幢二十多層的高樓上俯視過這條街道。那是一個極其平常的日子,陽光透明膠一樣,破陋不堪的東門街熱鬧喧囂,仿佛十九世紀的一張油畫。有搖搖晃晃的老農(nóng)背著背簍,在低矮的農(nóng)器店里挑選鋤頭;有著裝時髦的小夫妻,開著嶄新的轎車,對那些東張西望的寵物狗給予溫柔的撫摸;有面容悲戚的孝子孝女,在窄小的花圈店門口,左挑右選,猶豫不決的樣子;最擁擠的時候是正午十一點半至十二點半和傍晚四點半至六點之間,自行車、摩托車、轎車,來來往往的人群,接小孩的,做買賣的,人們在或光明或黑暗的天宇之下,踩著各自生活的鼓點,在這條沉默的老街上一起向前,義無反顧。
現(xiàn)在,這一切正在消失。一陣轟隆隆的機車聲,一團漫天的灰塵開始彌漫,像染了黃泥的棉花團,然后這棉花團慢慢在天際疏松散開,與空氣混雜一起,成了這天這片地方最凸顯的異物。只是半天的功夫,一條百余年的時光老街摧枯拉朽瞬間消失了。幾天之后,一堵黃褐色磚墻代替了街道東面曾經(jīng)也隊伍一樣排列擺設(shè)的鐵具鋪。再幾天,黃褐色的墻面被涂以水泥,變成了青褐。而圍墻的另一邊,一片廢墟。
應(yīng)該是初夏的時候了,我和愛人為買一把比較原始的抓涼粉專用的鐵皮抓子,踩著廢墟從東門街的東邊開始尋找。在那堵長長的青褐磚墻中間,不知什么時候被什么人又挖出了一個豁口,從豁口走進去,雜亂的廢墟之上,還站立著孤單的兩三個小店,店主人一邊泰然自若地收拾著堆滿了貨物的貨架,一邊和等待的顧客說說笑笑,竟然絲毫聽不見因周圍拆毀而帶來的憤怒、敵視、怨恨之聲。
我在一個漆黑的冬夜來到西門街“西門街32號藝術(shù)空間”。這是曲靖一批知名藝術(shù)家企圖用藝術(shù)的方式,喚起人們對古老時空的追溯、回味,進而提請保護。西門街32號,西門街的一幢老宅,是這群藝術(shù)家不斷進行藝術(shù)作品公開巡展的一個場所。
夜色昏暗,熙熙攘攘的白日過后,零落窄矮的古老街巷空蕩而冷清,有燈光,但被漆黑幽暗的木板吸住了一樣,只是一團團昏暗的模糊,坑坑洼洼的路面,我高一腳低一腳。很熟悉,也很陌生。似無數(shù)次歷走中的一次。窄窄的門迎街而立,昏暗中褐紅的泛著油漿的門楣,偶爾有人從內(nèi)里搬著貨物。那黑暗里,仿佛藏著無數(shù)的柴米油鹽醬醋茶之類。窄窄的過道,嗅到了好似神秘又神圣的氣息。
只是幾米的過道,可是感覺走了很久。多少年了,從這里走過的人,從這里流逝的光陰,從這里演繹的故事,從這里編撰的歷史,不用聽,不用看,單單流淌的空氣,已讓我呼吸凝重。仿佛這里絕不僅僅因為古老那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