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盼
“江南”這個美麗的概念,既是地理的,更是文化的。
煙花三月,草長鶯飛,江南的美景如詩如畫。大約是唐文宗開成二年(837),66歲的白居易,身在洛陽,頭上頂著一個閑職官帽,忘情于山水之間。某日,他“詞興大發(fā)”,寫下了三首《憶江南》,其中的“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勝似最偉大的印象派畫作,成為后人識別江南的標志性色彩。
白居易的三首“江南”,最憶是杭州,其次憶蘇州,最終“能不憶江南”。他的“憶”可不是虛的,乃如寫《追憶似水年華》的法國人普魯斯特一樣,有著不可磨滅的切身體驗。十多年前,白居易先后在杭州、蘇州擔任刺史。蘇杭可等同于“江南”,可白居易在此為宦三四年,并非一味的文藝范兒,反而頗有政績。在杭州,他利用西湖的水資源,搞農田灌溉建設;在蘇州,他給水城開鑿了一條惠及至今的“山塘河”。
不過,在《憶江南》中,白居易絲毫不提所謂的功業(yè),只惦記著錢塘江的大潮、靈隱寺的桂花樹、蘇州的美酒“春竹葉”,還有如出水芙蓉一般婀娜多姿、能歌善舞的蘇州嬌娃。
白居易生于河南,土生土長的北方人。河南與江南,不啻為兩個相距遙遠的地域,這種差距到今天依然顯著,何況乎交通很原始的唐代。但古人有“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豪邁,尤其是唐代,一個寫詩的人,如果不現(xiàn)身江南領略幾番,那怎么也說不過去——白居易也不例外。他是文藝青年時,就在蘇杭流連忘返。到了50多歲,他還幸甚至哉,重返蘇杭,做了那里的父母官。
人生需要有境遇,能做大詩人也同樣要運氣,白居易就是如此。他的桂花樹、春竹葉憶得好,并化為整個民族的文化印記,很大原因是他有著別人無法企及的“江南經歷”。
與白居易同歲的劉禹錫,見白居易把桂花樹與春竹葉說得如此浪漫,便也撓心撓肝,與他唱和開始“憶江南”。只可惜,劉禹錫似乎只是借了《憶江南》這個詞牌名,里面卻看不到蘇杭。尤其第一首,上來就是“春去也,多謝洛城人”——憶的是江南,說的是洛陽:劉禹錫在春日逝去時,看到了一個“獨坐亦含嚬”的俏女子。
劉禹錫與白居易,當年同在洛陽,同“憶江南”。對于江南的風景,劉禹錫應該更是“舊曾諳”。劉禹錫的父親劉緒,剛中進士不久,安史之亂便爆發(fā)了。無奈之下,他帶著家小,從中原逃到嘉興,然后生下劉禹錫。作為一個在嘉興長大的半個江南人,劉禹錫即便只是為了追憶自己的青春年華,也必須對江南的一花一草有所表示啊。
好在第二首,劉禹錫用“猶有桃花流水上,無辭竹葉醉尊前”這兩句詞,亮出了竹葉酒,這才硬與白居易的江南扯上了一點關系。白居易朝思暮想的美酒名為“春竹葉”,劉禹錫也要喝點竹葉酒,默默地醉倒在酒杯前。
劉禹錫的政治生涯曲折不堪,乃唐代有名的被驅逐者,朝廷打壓了他20多年才收手。他倒是個不倒翁,愈戰(zhàn)愈勇。官場且不提,單說這《憶江南》,也許他是覺得白居易寫得太好,便放棄了回憶,只寫當下。百年前,李白認為崔顥的《黃鶴樓》已然無法超越,就匆匆逃離黃鶴樓。難道劉禹錫也是如此之沮喪,把心中的江南刻意抹去了嗎?
但詩詞的發(fā)散性極強,搞不好,劉禹錫是借著洛陽寫江南:那位傷春獨處、顰顰一笑的女子,不也可以坐在嘉興的南湖之畔嗎?甚至難保,她就是南湖的女神——少年的劉禹錫,不知為她心猿意馬過多少回。
比白、劉兩位大佬稍晚一些,官宦世家出身的皇甫松,也忍不住“夢江南”?!秹艚稀放c《憶江南》是同一個詞牌名,叫法不同而已。皇甫松的舅舅,乃大名鼎鼎的宰相牛僧孺,而他爹,也做過工部侍郎。此君本可做紈绔子弟,可他的“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瀟瀟”,卻被王國維譽為超越白居易與劉禹錫的杰作。
皇甫松,生于浙江淳安。淳安屬江南的外圍,但那里有新安江,乃錢塘美水的源頭,其風光不亞于桂林山水?;矢λ傻慕希凇坝隇t瀟”之后,便以一個“人語驛邊橋”完結,的確“意味深長”——從自己到別人,一個急轉彎,配得上王國維的論斷。情形是這樣,皇甫松夢到自己雨夜獨坐一船,縱容時光在江南流逝。時值梅子成熟的季節(jié),他一邊吹笛,一邊聽橋上的人說著那些朝思暮想的方言。
對于皇甫松來說,只要聽見嘉興話,便到了江南,只要梅子熟了,便是江南最好的季節(jié)——能使他嚼出江南實實在在的味道。而與皇甫松同時代的溫庭筠,他的“望江南”,沒有實物,皆是虛景:一個婦人,孤零零地站在望江樓上,等著心上人歸來??伞斑^盡千帆皆不是”,空余“斜暉脈脈水悠悠”,最終她“腸斷白蘋洲”——等不到愛人,才發(fā)現(xiàn)眼前只有這么個洲。千萬條船,千萬個人,船與人皆游走,唯“洲”未動。
《望江南》與《夢江南》一樣,也是《憶江南》詞牌的另一種說法。既然當年劉禹錫在受到白居易的刺激后,能把對江南的情感投射在一個傷春的女子身上,那么更為多情迷茫的溫庭筠,為何就不能把江南與思婦融會貫通呢?
溫庭筠是中國文學史上“萎靡艷麗派”的鼻祖,一生科舉不中,顛沛潦倒,卻尤喜考場助人,十足的唐伯虎式的狂士,他“望見”的江南思婦,也許就是他自己——思婦等歸人,他等君王眷顧。
在“憶江南”的諸多名流當中,溫庭筠還不算最慘的,與南唐后主李煜相較,溫大才子只是小巫。溫庭筠死后一百多年,李煜被軟禁在宋都開封。故國就在江南,故都便是秦淮河畔的金陵,這樣天上人間的遭遇,使李煜除了哀唱“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外,還叫他鐵定忘不了唐人的好詞《憶江南》。畢竟,李煜的南唐,名義上還是在延續(xù)大唐的國祚。
李煜的《望江南》,僅僅開頭的“多少恨”與“多少淚”,便無法抑制地跟溫庭筠的“江南思婦”掛上了鉤。再加上,他了結全詞時的“斷腸更無疑”,恰好與溫庭筠的“腸斷白蘋洲”雷同,這就更使李煜淪落為一個被棄之人的形象。他有著一顆同溫庭筠一樣柔軟的心,又不幸做了他那個時代最高貴的囚徒。
李煜如果不是帝王,那么他就是另一個溫庭筠;而溫庭筠如果做了帝王,那么他恐怕則是一個更糟糕的李煜。因為他們都被折磨成江南的斷腸之人,皆幻想著前塵往事,賣弄著絕世文采。
罷了罷了,諸如白居易的“綠如藍”、劉禹錫的“桃花流水”、皇甫松的“梅雨瀟瀟”、溫庭筠的“過盡千帆”,這些李煜皆了如指掌,只是他懶得說。李煜也并非一味地強調自己的特殊性,在另一首《望江南》里,他也玩過“蘆花深處泊孤舟”,看到過“滿城風絮滾輕塵”,但他最憶的不是此等市井世情,而是自己金陵故都的“上苑”,還有烈火烹油的“車如流水馬如龍”。
《憶江南》是小令,短短五句27個字,用三字句開頭,接著一個五言,然后兩個七言,最后以一個五言完結。唐人喜簡,27個字足矣,后來李煜強勢“介入”,此令便以“復調”為基本結構——連續(xù)來兩次。在歷代文學大家的“關照”下,成為經典詞牌名,也使得泱泱華夏子孫都如癡如醉,皆拿《憶江南》,澆自己的塊壘。
不為別的,即便只是向前輩致敬,甚至只為了那句“能不憶江南”,也夠我們執(zhí)著一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