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從周先生與風景園林社會教化：文化啟蒙和公眾參與

編者按： 2018年是我國著名古建筑專家、中國園林藝術(shù)大師陳從周先生百年誕辰。為深入發(fā)掘和研究陳從周先生的園林思想，紀念陳從周先生對中國園林實踐的卓越貢獻，我們在2018年第5期、第6期《建筑文化》欄目特別設置兩期紀念專題，邀請不同領(lǐng)域?qū)W者從不同視角對陳從周先生的思想進行探索和解讀。本期專題收錄了劉悅來、黃松兩位學者的文章，分別探討了陳從周先生在風景園林社會教化、園林遺產(chǎn)上的貢獻，以期引發(fā)更多討論。

摘要：陳從周先生一生教書育人，專業(yè)著述豐碩。在專業(yè)研究領(lǐng)域外，先生撰寫了大量關(guān)于園林、風景名勝、綠化、建筑保護、文化傳承、生態(tài)文明等方面的文章，不遺余力地對大眾進行風景園林相關(guān)方面的文化啟蒙。更重要的是，先生以身作則，在各種會議甚至日常場合中現(xiàn)身說法化育民眾，這體現(xiàn)了先生作為知名學者所肩負的學術(shù)良知和社會責任。

關(guān)鍵詞：陳從周； 風景園林； 社會教化； 公眾參與

中圖分類號：TU98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3060（2018）06-0076-06

陳從周先生是我國著名的古建筑和園林專家，畢生致力于教書育人，著作等身。在專業(yè)研究領(lǐng)域外，先生寫了大量與園林、風景名勝、綠化、建筑遺產(chǎn)保護、文化傳承、生態(tài)文明等有關(guān)的短文，并利用報刊等媒體平臺不遺余力地對大眾進行風景園林方面的文化啟蒙。除了撰文呼吁倡導，先生更是以身作則，在各種會議交流場合發(fā)聲并現(xiàn)身說法化育民眾，凸顯了一個知識分子的家國情懷與社會責任。

從專業(yè)學術(shù)角度而言，陳先生有《蘇州園林》《揚州園林》《紹興石橋》《中國名園》《中國民居》《中國廳堂》《園林叢談》《說園》等十數(shù)本/篇古建園林專著和論文。其名篇《說園》，長期以來被學界歸為散論而非嚴整的“學術(shù)研究論文”，是因為其體裁并非那么地嚴謹學究，因而雅俗共賞，受眾更為廣泛，影響愈加深遠。正如段建強先生的論斷所述：“陳從周先生園林學術(shù)研究之獨特性給我們帶來的學術(shù)范式上的價值：這一學術(shù)范式是有別于西方學術(shù)規(guī)范、有別于中國傳統(tǒng)文論、亦有別于我們慣常認為的學科學術(shù)標準的獨辟蹊徑，是新時代重要的理論創(chuàng)見。陳從周先生的個人學術(shù)生涯給我們當代學人的啟示，對我們思索當代中國園林研究，具有非常重要的反思意義和歷史價值?！雹?/p>

就大眾普及方面來看，陳先生著有《園林談叢》《春苔集》《書帶集》《隨宜集》《簾青集》《山湖處處》《梓室余墨》等雅俗共賞之作，每一部著作都有相當篇幅涉及公眾的園林美學教育。薛求理先生說道：“陳先生的這些短文章，多數(shù)首先發(fā)表于上海的《新民晚報》，擁有上百萬讀者。這些文章對于傳播美育和精神文明，起到了巨大作用。但亦有人不以為然，說這些文章都是‘非學術(shù)性的小文章。這些小文章與陳先生的皇皇巨著相比，有著更加獨特的功能，有力地傳播了中國文化，園林之美，自然之美，昆曲之美。也使陳先生成為走出書齋、為大眾歡迎的學者?！?薛求理：《追念陳從周教授》，見同濟大學建筑城市規(guī)劃學院編：《陳從周紀念文集》，上海：上?？茖W技術(shù)出版社，2002年，第214 218頁。

從社會行動角度而言，先生自1950年代在同濟任教開始一直到2000年逝世，近50年都在不遺余力地進行涉及風景園林的大眾教育、社會參與及權(quán)利維護行動。先生在他主持或參加的每一項工程上，都在現(xiàn)場與工人打成一片，進行傳承交流。碰到不平之事，先生總是挺身而出，或奮筆疾書、伸張正義，或現(xiàn)場力爭、維護社會公平，留下了豐富生動的社會改良實踐案例。

一、 積極倡導公眾參與景觀環(huán)境營造

筆者于1991年考入同濟大學，之前對園林專業(yè)并不了解，對于中國園林空間元素的認識還是從“三好塢”開始的。依稀記得當年的“三好塢”景觀：池畔竹亭瀑布，滿園綠樹。其時先生已經(jīng)退休，大學四年筆者只在臨近畢業(yè)季見到了先生一面。等到再度回到學校讀研讀博，先生已經(jīng)駕鶴西去。再游“三好塢”，見“隱秀”“枕流”二橋，字如其人，清雅有力；獨坐幽篁里，沉思園林事，便每每想起先生。關(guān)于“三好塢”的來歷，先生無疑是其重要發(fā)起者，這在先生的散文《“三好塢”談往》中以及在筆者與阮儀三、陳久崑先生的訪談中都得到了翔實的驗證。

先生曾有詩云：“三好塢中千尺柳，幾人知是薛公栽?！薄把奔?950年代同濟大學黨委書記兼校長薛尚實先生。當時同濟在院系調(diào)整后，開始興建校舍。陳先生正在開設“造園學”課程，“面對著荒涼的同濟園，一心想將它變成花園，自信晚年能優(yōu)游于萬綠叢中”。1953年秋薛校長剛從風景城市青島市的市委書記任上調(diào)到同濟來，十分重視綠化工作。陳先生一位學生的父親在上海大場有一處園子（蕓園），經(jīng)先生做工作，該生家人愿意將這園內(nèi)所有的花木及園工移贈、調(diào)動給同濟大學。這些花木就是同濟大學1950年代校園綠化的基礎?！拔覀冊诖笱┨鞖?，自朝至晚，移植了大批花木，很短時間內(nèi)校園就開始變樣了?！贝文?，文遠樓竣工，樓后留有一片洼地，大家在此處倒垃圾，臭氣熏天。先生對薛校長和劉準總務長提議：不如“因地制宜”，發(fā)動群眾來造園，將低地鑿池，挖土堆山，改變這個又臭又臟的局面。薛校長和劉總務長兩位欣然同意。于是在陳先生的指引下，師生齊動手，大家半身浸在水中，把泥土翻到土墩上。地形初具規(guī)模，然后栽花移樹。園內(nèi)竹橋茅亭，小山錯落，曲水灣環(huán)，幾年 根據(jù)阮儀三、陳久崑兩位先生的回憶，“三好塢”歷經(jīng)了三屆建筑系同學們的努力，阮先生所在的班級為最后一屆，前面有兩屆已經(jīng)參加。阮先生是1956年入學，前面兩屆就是1954、1955兩個年級的同學們。 不到，樹蔭遮蔽，“三好塢”景觀遂為同濟一景。此后，1980年代同濟學生參與設計了“學生運動紀念園”，之后同濟師生又陸續(xù)參與設計了諸多校園園林景觀，如問源廣場（情人坡）、黑松林、建筑城規(guī)學院C樓庭園、屋頂花園等，但是由師生共同進行的參與式空間營造，則是“三好塢”開了先河。而也正是由于陳從周先生的主持，整體自然、質(zhì)樸、清雅的營造，使得“三好塢”景觀成為同濟校園內(nèi)難得地保存了江南鄉(xiāng)野文化的一隅。園中已經(jīng)挺拔了超過半個世紀的榆槐，從原來河浜田野側(cè)畔的小苗愈來愈茁壯，有些走向老邁，甚或橫斜，而在其根部，已有新枝在發(fā)育成長。筆者每每漫步園中，總在這些新老交替之地，更加緬懷先生?！岸Y失求諸野”，在校園中難覓的這一份野趣中，筆者愈加能體會到先生的真誠，繼而更覺應將其轉(zhuǎn)化為一種傳承：這處鮮活的基地，對于同濟風景園林學科乃至同濟諸多注定受到文化脈絡影響的學科而言，無疑是持續(xù)不斷滋養(yǎng)壯大的支持力量。

二、 呼吁并推動風景文化保育

從1980年代開始，陳從周先生陸續(xù)撰寫了《吹皺南北湖》《湖心亭怎么辦？》《呼吁》《滇池雖好莫回頭》《清涼在綠》《我心不忍》《欲說還休說旅游》《旅游瑣談》等涉及風景、文化、旅游等領(lǐng)域的文章，針砭時弊，呼吁保護環(huán)境、回到自然審美。這其中最具典型性的，就是關(guān)于南北湖風景保育的呼吁和上書。

浙江海鹽南北湖景區(qū)三面環(huán)山，南面臨海，自然風景秀美。1980年代，當?shù)孛癖娬ㄉ劫u石， 山體千瘡百孔，樹木橫遭砍伐，禽鳥幾乎絕跡。陳先生獲悉后在《人民日報》《解放日報》和《中國城市導報》等大小報紙發(fā)表文章呼吁拯救南北湖，并緊急聯(lián)絡各部門勸止炸山采石。有的領(lǐng)導說：“老百姓要吃飯， 不好辦?！标愊壬l(fā)出了怒斥：“你們是在踐踏老祖宗留下的財富， 等于挖祖墳， 在賣祖宗！” 他向相關(guān)領(lǐng)導寫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救救南北湖”“石落烏紗”等字信，為南北湖的風景旅游發(fā)展提出了中肯的意見。1991年2月當他讀到報紙上一則消息《南北湖風景區(qū)炸山捕鳥何時了》時，立馬奮筆疾書給時任總書記江澤民寫信：“浙江海鹽南北湖（為）有名風景名勝區(qū)，自從周呼吁后略有好轉(zhuǎn)，但地方破壞景觀太甚，民情忿怒，附上《中國環(huán)境部》印件一張，公可抽空一閱，給浙江省與海鹽縣一批示。望‘還我自然，珍惜風景。以公之威望，必能救大好河山也……”落款是“小民陳從周”。江總書記閱后立即批示時任浙江省省長葛洪升， 南北湖始得救。 張昌華：《曾經(jīng)風雅：文化名人的背影》，見《世紀映像叢書39》，臺北：秀威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08年，第270頁。 陳先生書信以及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信訪局文件（中辦國辦信（91）滬字10號）等內(nèi)容資料來源于在解放日報社舉辦的“郁郁乎文哉——陳從周百年誕辰致敬展”復印件。 從上述案例中，得見先生對自然風景的愛、對破壞景致者的恨，而愛恨之間，則是對祖國大好河山滿腔的熱情與飽含的熱淚，這是一位學者的社會情懷——不為自己，只為國家。

三、 致力風景美學啟蒙教育

“還我自然”最早出自于陳從周先生的《書帶集》 陳從周：《書帶集 ·旅游雜感二則》，見蔡達峰等編：《陳從周全集》（第九卷），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5年，第227 228頁。 ，先生寫道：“對風景區(qū)的規(guī)劃和建筑要謹慎！統(tǒng)而言之，姑題‘還我自然。”這種自然觀，成為先生一直以來堅守的風景教育理念乃至生活準則。先生在《愛好是天然》一文中指出：“中國人欣賞花是看重姿態(tài)不講品種，因此野草閑花，枯樹古木也多可貴。我們化無用為有用的哲學思想很多，我就是一個。愛好是天然，尋游也罷，看花也罷，要有點超逸的情緒，這樣無日不在自樂中?！?陳從周：《世緣集 ·愛好是天然》，見蔡達峰等編：《陳從周全集》（第十卷），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5年，第319 321頁。

關(guān)于現(xiàn)代城市園林綠化，先生在《先綠后園——綠文化》一文中提出：“振興中華，必先綠化，沒有綠化，便無文化?！?陳從周：《簾青集 ·先綠后園——綠文化》，見蔡達峰等編：《陳從周全集》（第十卷），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5年，第223頁。 寥寥數(shù)語，點出了城市園林綠化發(fā)展的主線，即：必須保證基本的綠，而這些綠是有文化的綠，有文化的綠不見得是山石堆砌。先生對于一些地方“以大量建筑假山來代替綠化”的現(xiàn)象特別予以批判，認為這是“背其道而為之”，是巨大的浪費。這個觀點無疑是中國風景園林美學的啟蒙教育理念在城市建設中的體現(xiàn)。根據(jù)筆者對陳從周先生長女陳勝吾女士的采訪，先生在1950年代初，曾多次向楊浦區(qū)提案，提議在工人新村片區(qū)特別是沿街遍植遮陰大喬木法桐，用于盡快增綠、改善環(huán)境。一開始區(qū)里并不理解，后來便逐漸接受并開始栽植。今日如蘇家屯路等楊浦區(qū)新村街道能多次入選“上海十大最美林蔭路”，這背后就得益于陳先生“綠文化”思想的啟迪和推動。

先生對景區(qū)亮化也提出了明確的意見，即：要 做到低調(diào)的自然——對于燈光“要做到有光而不突出燈” 陳從周：《書帶集 ·旅游雜感二則之一九七八年寫“老摩登”》，見蔡達峰等編：《陳從周全集》（第九卷），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5年，第228頁。 。這一理念超越了諸多設計師突出自我、標新立異的觀念，強調(diào)了自然和諧，抓住了事物的自然本質(zhì)。

四、 追尋美的秩序，引領(lǐng)可持續(xù)之生態(tài)文明建設

“美也需要秩序，沒有秩序就是混亂。沒有節(jié)奏的音樂、藝術(shù)品、建筑及園林等，人們是無法欣賞它的。而生活呢，則更應該有美的秩序。”“社會秩序可以用法律來維持，美的秩序則全靠文化的提高，美學教育的普及，這比人民警察的工作更難做了?！?陳從周：《春苔集 ·美的秩序》，見蔡達峰等編：《陳從周全集 》（第十卷）， 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5年，第55 56頁。 這是陳從周先生有感于社區(qū)居住環(huán)境、景區(qū)等之寧靜、自然風貌被破壞而發(fā)出的無奈感懷和呼聲：美的秩序，生活的美學，需要一代一代的普及和教育。而先生則以自己的著作、演講、作品不斷地來闡釋這些道理、踐行這些理念。先生一生數(shù)十萬字的散文、短篇，幾乎篇篇都與此有關(guān)。

先生倡導清雅、低調(diào)、永續(xù)的生活觀念，對世俗社會見物論價的商業(yè)積習進行了不遺余力的批判。1980年代初，先生對當時大建盆景園的風尚進行了尖銳的批評，他批評道：“一則，成百成千的盆景在大園林中放在一起，成千上萬的人在旁邊拉練排隊一掠而過，匆匆而來匆匆而去，什么也看不到，走了過場；二則，其背后面是一將功成萬骨枯，挖了多少山上的老根，才得此一根珍品?！?陳從周：《春苔集 ·養(yǎng)花見性情》，見蔡達峰等編：《陳從周全集》（第十卷），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5年，第92 93頁。 這是先生在與“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的低調(diào)、自然做對比，是先生對這些通常被視為“卑微”之物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重。這些理念先見在當下倡導生態(tài)文明的大勢下顯得尤為珍貴。

先 生在《年來不愛看名花》一文中指出：“平淡的美，雅潔的美，清香的美，恬靜的美，閑適的美，純粹的美，無私的美，人們漸漸的淡薄了，疏遠了。繁花、艷色、狂歡、實惠，找刺激啊，求一時痛快，滿一己之私欲，似乎已經(jīng)成為一種追求的傾向。因此一枝一葉一花一草，引不起人們的興味，一泓清水，已抵不過丈二高的噴水龍頭。而公園里的電氣化設施，已破壞了整個園林的靜境，為什么游藝場卻做了園林的主人？” 陳從周：《春苔集 ·年來不愛看名花》，見蔡達峰等編：《陳從周全集》（第十卷），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5年，第94 95頁。 這一系列的反思，實際上是先生可持續(xù)生態(tài)文明價值觀的直接體現(xiàn)，是對現(xiàn)實浮夸喧囂的有力鞭撻。

先生提倡簡樸拙實，倡導節(jié)能環(huán)保。關(guān)于此，同濟大學出版社編輯曹熾康先生的回憶錄中有一則軼事：“我記得有一天上午學校黨委召開的‘雙月座談會，在行政樓二層的大會議室舉行，那天秋高氣爽，陽光明媚。但會議室的窗簾緊閉，室內(nèi)吊燈光彩奪目猶如晚會。在黨委書記通報最近學校校務活動總結(jié)與計劃，并征求各民主黨派意見及建議時，大家紛紛發(fā)言。先生突然站起說：‘現(xiàn)在明明是大白天，為何窗簾緊閉再開許多燈？要浪費多少電？話聲剛落，馬上拉開窗簾。一片陽光頓時射入會議室，我們與會者的視線透過窗子，望天看：一爿藍天白云；平視線：一片綠色樹葉。黨委書記反應極快，說得好：‘今后我們開會不要再在大白天開大白燈了。那天開會，我已記不得大家提些什么意見與建議，唯先生此言如雷貫耳，時至今日仍記憶猶新?！?曹熾康：《點點滴滴憶園丁之陳從周老師》，http：//blog.sina.com.cn/s/blog_5cf9a12001014as5.html，2012年9月30日。 這點點滴滴，都是先生內(nèi)心可持續(xù)發(fā)展理念的映襯，先生已將其理念付之于自己的行動語言上。

五、 從梓室造園到社區(qū)環(huán)境保育

除了 著書立說，陳從周先生還身體力行，在他同濟新村的宅邸小院——雖然搬家兩次——和家人一起營造宅前屋后這咫尺山林。據(jù)筆者對陳勝吾女士的采訪：1952年院系調(diào)整時，先生一家住在同濟新村靠近四平路的同九樓；1954年搬到教授專門居住的邨三樓某室；1968年又搬到邨四樓某室。先生喜歡庭園，一直都住在一樓。邨四樓這一處居室成為先生長期定居、寫作、帶教的“梓室”。前后都由先生自己手植造園，這段造園史始于1980年代初。先生喜竹，房后庭園堆小山（矮丘），山上叢植修竹，這片竹林成為先生靈感之源。竹林前置小石二三，點景以凝神。石鋪小徑繞竹，徑側(cè)書帶草沿階，點綴以蘭花等等。墻角芭蕉一株，隔窗可以聽雨。有栽植松樹、櫻花各一棵，陳勝吾女士參與種植了梅花數(shù)株。園墻為長條的水泥板，樸實簡潔。根據(jù)蔡達峰先生回憶，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陳先生在同濟新村“邨字樓”的家可以說是“海上客廳”，從早到晚，家里總是坐滿了客人。這個客廳也是先生最重要的傳道授業(yè)解惑的地方，學生們有問題抬抬腳就可以去問?？梢韵胂?，先生這一處梓室園林，應該不僅僅是先生自己獲取靈感、運筆潤墨之地，更是先生和學生、友人們最重要的交游暢談之地。時至今日，我們在同濟新村可看到新村底樓前后有諸多小小宅園，從某個方面而言，自先生開始的這種自我營造已經(jīng)成為一種生活方式。當然這里面也有不少是直接圍擋用于種菜者，且當不論。但倘若能朝著先生的這個方向，即個體的營造又能具有一定的公共性，則我們當下社區(qū)之綠化的個體參與式營造前景可期，善莫大焉。

另據(jù)陳勝吾女士回憶，陳先生參與了同濟新村的景觀設計。當時的設計保留了河流，可直通走馬塘；還規(guī)劃了幾處草坪，適度留空，用以孩子們玩耍。這些保留自然與實用的造園思想，是針對現(xiàn)代生活之功用的。與此同時，先生還為楊浦建言，建議廣泛植樹，以此綠化、美化街區(qū)環(huán)境。

從 梓室到宅園，再到新村整體綠化環(huán)境，從而拓展到校園、楊浦、上海，先生時時刻刻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以實際行動感化社區(qū)居民。非常典型的一個案例記錄在了《一樣愛魚心各異》中，全文體現(xiàn)了先生對社區(qū)環(huán)境的關(guān)愛與對社區(qū)年輕人的感化教育。1979年的某天，先生在同濟新村寓所發(fā)現(xiàn)有少年用槍打鳥——“恬靜安適的居住環(huán)境，卻傳來一陣陣槍聲，群鳥亂舞，血肉橫飛，其情可憐”，于是他“鼓起勇氣，和那些荷槍的勇士們議論起來”。先生對其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先生自稱為 “謬論”）：“我們大家都歡喜鳥，但喜歡的方式不同，你們因為喜歡，非置之于死地方休，拿到手中方稱快。而我呢？愛看它們輕盈的姿態(tài)，愛聽它們清脆的啼聲。雖然大家愛鳥的心一樣，可結(jié)果卻不同了。”先生又背誦了白居易的詩：“一樣愛魚心各異，我來施食汝垂綸?！庇谑?，少年們“都笑了，似乎有所感動，準備放下屠刀，齊聲說：‘不干了。老先生你說的有理?！闳谇⒌負]手而別”。先生感慨道：“在城市中打鳥，看來是無關(guān)緊要的事兒，從來也沒有任何干涉過，也從來未聽到過議論。但是在國家人民都向文明的境界邁步的時候，類似這種在城市中隨便打鳥的事，恐怕就不能旁觀視之。深愿枝頭好鳥鳴，綠樹欣成蔭。這就不只是園林管理部門的事了，應當引起我們大家注意?！?陳從周：《書帶集 ·一樣愛魚心各異》，見蔡達峰等編：《陳從周全集》（第九卷），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5年，第227 228頁。 這是一件小事，然管中窺豹，一個大學教授的社會責任感，在社區(qū)里、生活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先生以一種幽默風趣的方式與年輕人互動，以感化取代說教，教育效果十分顯著。

李振宇先生在《陳從周紀念文集》中回憶道：“對拆真古董、建假古董、毀綠建房之類的事情先生是會大動肝火、堅決反對的。1986年我曾在他家中親見這樣一件事：同濟新村內(nèi)的一塊綠地上要建一活動室，由于先生的反對而暫時停工；一位老領(lǐng)導晚上來訪，好言勸他通融一下，先生堅持不允。老領(lǐng)導最后沉下臉來，說老陳啊，現(xiàn)在你是名人了，我的話你也聽不進去了，那你就看著辦吧。說罷拂袖而去。先生怔了一會兒，對我說，我是尊重他的，但是老一輩要活動，也要留綠化給小一輩活動，我還是不能同意造這座房子?！?李振宇：《陳從周教授的治學和情趣》，見同濟大學建筑與城市規(guī)劃學院編：《陳從周紀念文集》，上海：上?？茖W技術(shù)出版社，2002年，第210 213頁。 這個案例鮮活地記錄了先生為了維護社區(qū)公共環(huán)境和公共利益而仗義執(zhí)言、追求真理。按照蔡達峰教授的回憶：“先生批評的人和事很多，這么多年過去了，包括被批評者在內(nèi)，沒人懷疑陳先生的動機，最多說老先生的態(tài)度，最多說‘迂，沒人說陳從周為自己。先生所有的呼吁，沒有私利動機?！?/p>

六、 結(jié)語：故園，我們安身立命的家園

本 文主旨雖不在于闡述陳從周先生的園林學術(shù)思想，但依舊要回到學術(shù)研究話題。筆者認同賴德霖先生的觀點，即：“陳從周對中國園林發(fā)展的貢獻不僅在于對園林遺存的調(diào)查、園林史的整理，對有關(guān)人、物、事、匠作，乃至軼聞和掌故的記錄，還在于對造園之法的闡釋和中國園林美學的探討、弘揚，甚至躬自實踐，堪稱全面。而學用結(jié)合、雅俗兼收也是陳從周學術(shù)的一大特色。加之在詩文、書畫、戲曲欣賞諸多方面的綜合成就，他的園林美學思想因此可以超越建筑學專業(yè)的藩籬而具有更為廣泛的文化意義，受到學界和社會的廣泛重視。陳還是一位優(yōu)秀的散文家，他的著作內(nèi)容廣博、情感豐富、文辭優(yōu)美，同樣受到讀者喜愛。然而不可否認的是，他以散文筆法討論園林卻使他學術(shù)思想的表達仿佛零珠碎玉有欠系統(tǒng)和明晰，導致后人對他的理解難免斷章截句、謹毛失貌。……陳從周堅持了中國傳統(tǒng)文人移情式——即以人之情感投諸外物，視外物亦具人情——的環(huán)境認知……‘以園為家是晚年陳從周對中國園林的表達。對于他來說，中國園林不是一個需要借助靜觀和冥想到達的彼岸世界，它‘有生命、靈感，還有人情?！?賴德霖：《20世紀中國園林美學思想的發(fā)展與陳從周的貢獻試探》，載《建筑師》，2018年第5期，第15 22頁。 這正是陳從周先生的學術(shù)魅力，他身體力行地做到了理論與實踐、工作與生活的統(tǒng)一，突破了專業(yè)藩籬，實現(xiàn)了價值的自我超越。

在 陳從周先生百年誕辰之際，我們一起紀念先生，緬懷他留給我們的寶貴財富，特別是除了專業(yè)著作、園林作品及題詞等之外的無形的精神財富。先生的精神財富的核心是什么呢？是對文化和自然由衷的尊重，是傳統(tǒng)文人的大悲憫情懷。這里轉(zhuǎn)引薛求理回憶陳從周先生的一段作為后學的評價：“陳從周先生的同代或之后，有著許許多多古建筑史家、園林學家。他們鉤沉史料、測繪勘察，會墨線繪圖，抑或計算機上網(wǎng)，可能還會講幾句海德格爾、胡塞爾。但卻少有人像他這樣摯愛自己的故園?！?薛求理：《追念陳從周教授》，見同濟大學建筑城市規(guī)劃學院編：《陳從周紀念文集》，上海：上?？茖W技術(shù)出版社，2002年，第214 218頁。 這個故園，就是我們每一個人安身立命的生活家園，也是我們的精神家園。先生以自己對家園所飽含的具有深度和廣度的熱情，以畢生精力，連接起所有可能朝向正本清源的資源，將其化育為綿綿不斷、孜孜不倦的行動——倡導、守衛(wèi)、保護、傳承、培育，深深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同濟師生和社會大眾。在舉國各地進行生態(tài)文明建設、倡導共建共享美麗家園、培育美好生活的當下，先生留給公眾的教益——傳承文化，培力賦能，歸于自然——則更顯珍貴。

（特別感謝陳先生長女陳勝吾女士對本文的貢獻和支持！）

Abstract：Professor Chen Congzhou was a teacher producing fruitful academic works throughout his life. In addition to his professional research， Professor Chen wrote a large number of articles on gardens， scenic spots， greening， architectural preservation， cultural heritage，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etc.， and made every effort to enlighten the mass on the landscape architecture. More importantly， he set himself a good example to others to advocate the landscape education in various meetings， even in everyday occasions. His action has reflected the academic conscience of a wellknown scholar and the social responsibility of a citizen.

Key woeds：Chen Congzhou； landscape architecture； social education； public particip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