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媛
“它走了吧,也許是隨記憶猶如迷蝶一樣飛走了吧”。
----題記
寒冬之夜,鵝毛般飛舞的大雪漸漸小了,窗外還飄散著稀疏可見的朵朵雪花,隨著凜冽的寒風(fēng),在漫天的墨色塵埃中翩躚而舞。一會兒雪就像狂奔累了的野馬終于停住了腳步,濃墨黑稠般的夜空洋灑著些許沉寂而又靈動的星辰,在遠(yuǎn)方閃著微光,映照著點點光明。
夢中,她如蝶而舞,在塵封已久的縫隙里探求著些許微冷的光芒。她淡淡的臉龐映照著些許微紅,仿佛已回到了年輕的時候。她輕輕抬起指尖,星辰散落著的光亮劃過面龐,如潔凈泛白的風(fēng)塵在晨曦中反射出的各種變幻。她用手比劃著,緩慢地在空中剪出一個又一個絢爛的圖案,仿佛又在那土窯洞的紙糊窗欞上點輟著一片生動的絢爛……
天色依然暗沉,就像一塊黑色幕布拉下,掩蓋了塵世一切繁雜。她凝望著窗外皚皚的白雪嘆息道:“又要過年了吧。”滄桑的噪音中帶著落寞,“窗戶上少些東西吧?!彼舸舻乜粗鴪杂矊挻蟮匿X合金窗戶,夾雜著瑟縮的寒冷,卻微微的笑了。
時光在腦海中不停地回轉(zhuǎn),像相冊一般翻找著記憶的碎片。一幕幕的歡笑、眼淚、孤獨(dú)、團(tuán)聚,在黑暗中涂鴉著絢爛,然后漸漸鎖定在了那些令人銘記的歲月。在黑暗時撕裂開便綻放著無比絢爛,就像曾經(jīng)在窯洞里的日子,那翻飛在黃土和風(fēng)沙中的晉西北。
嚴(yán)冬酷寒,臘月的雪已積了幾寸厚,壓著窯洞旁的凍土,像覆蓋了一層潔白瑩透的毛毯,映襯著青翠的遠(yuǎn)山和淡藍(lán)的天空,雪后的小山村到處散發(fā)著農(nóng)家特有的郁凈純醇的香味。土窯洞的木門虛掩著,冬日的陽光透過門窗新糊的窗紙射進(jìn)屋內(nèi),簡陋的窯洞里一下子亮堂起來。她盤腿坐在迎面的土坑上,周圍已布滿了各式各樣繽紛的剪紙窗花。她眼里泛著光亮,一手拿著紅紙,一手拿著女兒新買的剪刀,凝神靜氣,十分嫻熟地描摹著窗花的圖案,采用了鏤空雕刻的技法,順著唰唰的剪紙聲和碎紙屑的抖落,宛如輕巧的音符,一疊紅紙瞬間賦予了生命的靈動,你看那“喜上梅梢”、“年年有余”、“金牛耕春”等等,造型洗煉、形象夸張,風(fēng)格粗獷、喜氣洋洋,火紅的窗花在世界里變幻著翻轉(zhuǎn)著,充滿著年味的窗花點染著新春的色彩。
“媽,您還剪呢,貼不下了都?!迸畠罕е鈱O走進(jìn)屋內(nèi),呼呼地呵了幾口白氣,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笑瑩瑩地說道?!凹?,窗花就要多,喜慶”。她說著站起身,緩緩地將紛繁絢麗的窗花精心地貼在土窯洞窗欞的格子里。片片紅色點綴在雪白的窗戶紙上,加上紅色的春聯(lián),在漫山遍野白雪覆蓋的映襯下,閃動著耀眼的光芒。
一年的勞碌結(jié)束后,他最愛的,就是過年前剪窗花。她常說,剪窗花時就像是給一個個冰冷黯淡的紙片賦予了生命,她說她是創(chuàng)造了一個世界。她剪窗花時從來不拓圖樣,抬起頭凝神一會兒,創(chuàng)作的靈感油然而生,拿起紙和剪刀一氣呵成。每次剪出的窗花形態(tài)、神態(tài)各不相同,卻個個栩栩如生。在這個充滿著對勞動的贊美和豐收喜悅的世界里,滿載著對未來美好幸福生活的憧憬,泛起了愛的欣悅。她覺得,有窗花映襯的年,才是真正的過大年。當(dāng)把土窯洞上的每一處窗戶都貼滿窗花時,她就披個棉襖,坐在土坑上,透過窗戶凝望著外面的一片白雪,看著孩子們對著那紅撲撲的窗花歡快地嬉鬧,她也開心地笑了。
外孫好像很喜歡這些窗花,總是圍在她身旁看著她用靈巧的大手剪著一個又一個絕美曼妙的窗花,外孫說她在變魔法。她總是慈祥地笑著,把小外孫抱在懷里,講述著每個窗花里蘊(yùn)含著只屬于她的故事。她從不認(rèn)為自己年邁,即便是女兒在城里有了安逸舒服的大房子,她也從不離開這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土窯洞。院墻塌了修補(bǔ)一下,門窗也早已破舊不堪,但她總說,這窯洞里有寶,有她的心血。
正月初一那天,她花了好長時間剪了一個大個的生肖圖案,貼在了破舊的大門上。院子里積雪很厚,紅色窗花照映著卻感到不少溫暖。她把一切都準(zhǔn)備好后,又披上大棉襖,坐在土坑上,聽著窗外噼哩啪啦的鞭炮聲,沖著窗戶上的窗花,淡淡地笑了。
年復(fù)一年,自己的孩子也有了孩子,這窗花還是那么美,這年味兒還是那么濃。她想著想著,便倚在已被擦得精亮的窗臺上,漸漸地睡去。夢里她正隨著花蝶而舞,在紅紅的窗花中徜徉著,觸摸著運(yùn)方星辰散發(fā)下的微弱的光。但也奇怪,仿佛有什么拉著她,使她難以前行,便只好就著些許微光,撕裂著那微乎其微的快樂。
喧鬧的爆竹聲漸漸遠(yuǎn)了,火紅的窗花紙仿佛被蓋上了層層迷霧,在刺骨的寒風(fēng)中被任意撕扯著,甚至生生從窗戶上被拔起,卷入寒冬的冷瑟與黑暗當(dāng)中。狂風(fēng)依舊呼嘯著,夜卻漸漸靜了下來,人們瑟縮著在大土坑上緩緩睡去,在紅白交織的寒夜中等待著新年的到來。
過上些日子,窗花在日頭暴曬與風(fēng)雪中漸漸褪去顏色,甚至掉落。早春二月,晉西北大地乍暖還寒,窗戶上便已完全沒有了窗花的影子,只剩下貼完窗花的印痕。這時,她總是拾起那些裉色的窗花碎片,自言自語道:“它飛走了,隨著那迷蝶一并飛走了”。
又過了些年,隨著國家日新月異的變化,村里人們的生活也越來越好,大多數(shù)人家蓋起了磚瓦房,她的那座珍愛了一輩子的土窯洞還是被推倒翻新了。再后來老伴兒去世了,兒女們學(xué)業(yè)有成,都在城里成家立業(yè),于是她不得不離開了小山村,隨女兒住進(jìn)了城里高大的單元樓。
孩子們也已人過中年,外孫已大學(xué)畢業(yè)長成了帥小伙,在大都市里上了班。這些年,她和兒女們生活越來越好,女兒開上了汽車,全家住上了高樓。城里集中供暖,寒冬的家里溫暖如春,外邊似乎也并不那么冷得徹骨了。她還是喜歡剪窗花,即使眼已不如從前亮堂,手也不如從前靈活,但她還是剪,只是不曾貼了,單用早已滿是斑點的老繭粗糙的老手慢慢撫摸著,就像撫摸著自己的孩子,倍加珍惜。
“媽,您別剪了,咱家不貼窗花”女兒忙碌著年前的瑣事,有些不耐煩地說道。“紅,喜慶?!彼蚯蟮乜粗畠?,但還是嘆了口氣,怔怔地放下手中的剪刀,說道:“媽不剪了,剪不動了”她多想看著自己的女兒也剪出那曾經(jīng)美妙的窗花,可孩子們到底不喜歡。她想,也許她最珍愛的寶,在孩子眼里,真的只是廢紙罷了。不知怎么的,明亮燈光和豪華家具裝飾下的房間里,卻少了那些她最愛的鄉(xiāng)土氣息。她依然還喜歡獨(dú)自坐在床邊,呆呆地透過窗戶看著窗外飄揚(yáng)的白雪,如春天的雪蝶,紛紛揚(yáng)揚(yáng)飄散而下。
她再也剪不出那些美妙的圖案了,她總是搞得一團(tuán)糟,她細(xì)細(xì)想想,也許她真的老了。
時間還在不停流逝著,它不會停下來讓你享受那些埋藏在心底的美好,它無情地奪走了你最深愛的東西,卻在盡頭遲緩地讓你回首這一生。
一年又一年,她就在那里,默默呆坐著,見證著悲歡離合,陰晴圓缺。人們不再喜歡將紅色的窗花貼在玻璃上,窗戶顯得有些空洞,可能是城里窗戶精貴,她想。大年三十,她還和家人一同在歐式沙發(fā)上看著春晚,不用再忍受寒風(fēng)的徹骨,不用再在那滿是塵土簡陋的土窯洞中忍受饑餓與寒冷。但她看著燈火通明的城市,黃燦的光芒讓人感到刺眼,空空如也的玻璃窗上反射著白雪的純凈與清透,更加顯得冷寂與蕭瑟。她總覺得缺少些什么,
一定是窗花,但,真的只是窗花嗎?
歲月翻印著悲哀與痛苦的碎片,拼接成一段不完整的記憶??v然塵世萬變,過往的追求早已被時光磨破,但有時,也會煥然而返,照亮冰冷的世界。
她望著窗外,漸漸回過神來。她起身下床,在黑暗中摸索著,翻出了她一輩子的心血,捧著這些紅色的天使,她落淚了,淚珠破碎在泛黃的窗花上,點染了黑暗與落寞。她顫抖地舉起那個生肖式的剪紙,在空中揮灑著歲月的印痕。窗外還是那么冷,冷得直戳人心,她多想永遠(yuǎn)留著這些寶,讓它們在寒冷中繼續(xù)點綴炫美??!
年三十深夜,大雪紛飛,寒風(fēng)呼號。在這座高樓林立燈火輝煌的城市中,有一位老人徹夜無眠。她將畢生所珍愛的寶放飛在白雪與狂風(fēng)之中,在天與地的碰撞中激揚(yáng)出生命的色彩。老人落淚了,那些逝去的,珍惜的,執(zhí)著的,驕傲的,都走了吧,都隨記憶猶如迷蝶一樣飛走了吧……
雪后初晴,正月的陽光格外明媚,在大都市工作的外孫回鄉(xiāng)省親。歡聚的喜悅中外孫拿出一本厚厚的裝幀精美的畫冊告她說:“您喜歡的窗花出書啦?!奔亦l(xiāng)的剪紙已列入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作品被中國美術(shù)館收藏 200多件,有不少傳統(tǒng)精品遠(yuǎn)涉重洋到美、英、法、日等國參展,受到國內(nèi)外藝術(shù)家的高度贊譽(yù)。咱們XX縣被文化部命名為“中國民間藝術(shù)之鄉(xiāng)”。她一邊聽著,一邊用她那粗糙的雙手摩挲著一幅幅熟悉的窗花圖案,渾濁的眼球頓時一亮,飽經(jīng)滄桑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嚴(yán)冬已經(jīng)過去,在那陽光播撒大地、寒冰融化、萬物復(fù)蘇的春天,那些飛走了的逝去了的火紅回憶,在滿滿的期待與希冀中,會重獲新生,就像迷蝶紛飛而來。她相信,暖融春日里的絲縷陽光會照亮那些逝去的空隙,會絢爛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