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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逃跑日記

      2018-03-30 08:08:18盧嵐嵐
      當代 2018年2期
      關鍵詞:跑步

      盧嵐嵐

      我的逃跑日記

      我來給自己列一張問題清單吧。

      1. 嚴重的掉發(fā)。每回進了理發(fā)店,洗了頭,被托起腦袋站起來后,那些小伙子總是很得意地攤開手掌:“看!你掉的這堆頭發(fā)!”他們完全不明白那根本不值得驕傲。理發(fā)過程中,發(fā)型師可不愁話題了:“哇,您太需要一周來做一次保養(yǎng)了!”“哇,我入行這么多年,您這種情況幾乎沒遇到過啊。”“哇,您做什么工作的?很費腦吧?”而我沒辦法投訴他們是在夸張,是在威脅,是在恐嚇,因為我不可能看著明晃晃的鏡子里的自己搖頭否認啊。

      2. 時常腹瀉。只要一頓飯里有冷有熱,或者是種類超過四種,過不了多久就會腹痛如絞,必須在最快的時間里找到衛(wèi)生間。我都不敢在外邊吃飯了,吃了就得趕緊打車回家,回家上廁所。跟同事、朋友的聚會越來越少,然后人家會覺得你越來越各色,然后人家主動地屏蔽你,結伴從你的旁邊走過,談笑風生一起去吃飯。

      3. 我離一個屬于自己的房子越來越遠了。當房價一萬時,我說回到八千我就買;當房價一萬三時,我說回到一萬我就買;當房價一萬八時,我已經沒有勇氣對自己說“回到一萬三我就買”了。即使回來,我也只能欣賞一下兒精美的廣告,然后跟它揮手道別。在我的語言中,我還是會用到“家”這個詞的:“我從家出來的時候……”“我要回家了……”“我在家里呢……”但是不管用了多少回,我都會在“家”字出口的剎那,感到一絲荒唐和滑稽。

      4. 我的事業(yè)!我為什么要遠離父母、留在這個巨大的連地鐵線路都觸摸不完的城市里?因為我以為在這里有我的事業(yè);在事業(yè)蒸蒸日上的同時,我還能參與各種文學活動:我會為聆聽哪位藝術家的講座而舉棋不定,我可以在作家的新作研討會現(xiàn)場爭取到一個聽眾席,我只需排一會兒隊就能拿到莫言、劉震云的簽名?,F(xiàn)在,我每天閱讀別人的書稿,它們源源不斷地涌進我的郵箱,百分之九十的垃圾,徹底毒害了我的文學細胞,熏染了我的文學感悟,我?guī)缀醪槐嫦愠舨幻魇欠橇恕6峡?,給我們的定額是每月必須推兩部書,每部書必須賣掉三萬冊!這就是我的事業(yè)。它不再崇高,它也不再能叫我擁有一間自己的房間,它現(xiàn)在的用途是什么?是我每天有一個去處可以前往,有一個身份可以向人介紹。僅此而已。

      5. 婚姻陷入泥潭。發(fā)黑的泥潭。夫妻間不必說做愛、親吻、擁抱了,連眼神都不再交流。有好幾年了吧?我跟我的丈夫,我們說話,但是我們完全不看著對方說話。我洗著碗跟他說話,我看著碗;他坐在電視機前跟我說話,眼睛盯著屏幕;朋友來家里,我們跟朋友說話,眼睛望著朋友。我有一回徹底改了發(fā)型,把長發(fā)剪到齊耳,他沒發(fā)現(xiàn)。我自然也沒有站到他面前,歪著腦袋讓他猜:“我哪兒變了?”我想看看他什么時候會發(fā)現(xiàn)。三天、四天、五天,看來等他發(fā)現(xiàn)的這一天不會有了,而我計數(shù)也計得煩了。要是我對他明言“你看看我的新發(fā)型怎么樣?”而他回答:“你的新發(fā)型?你不是一直就這發(fā)型嗎?”那豈不是更加殘酷?我們每天的對話越來越少,到現(xiàn)在,幾乎不會超過十句,有時只有兩句:“回來了?!薄拔宜恕!蔽覀兏髯远际×嗽S多能量。能量留給外人。很久以前,我們還互相愛著時,有一回看美國電影,講一對有隔閡的夫妻打算重歸于好。他們去海邊度假,然后吹著海風迸發(fā)了激情。妻子嬌喘吁吁地在丈夫耳邊問:“我們上一回做愛是什么時候?”丈夫答:“噢,上一回,我記得家門口的雪還沒融化。”我和丈夫看到此,哈哈大笑。那個時候我可絕沒有料到今天的我比電影里的女人更惹人笑話。我的丈夫經常出差,我不知他去哪里,自尊不允許我問,因為他不主動告訴我。他僅僅會在一早出門時簡短的一句:今天我出差啊。仿佛是剛剛想起來。我呢,也不追問去哪兒,去幾天。這有意義嗎?即便他不出差,我們也不在同一個時間吃早飯、吃午飯、吃晚飯、上床睡覺。我們都不在一個房間睡覺了。

      6. 沒有孩子。原因是這樣的:當我們如漆似膠時,我們覺得不需要孩子的加入;當我們激情不再時,我們同時也沒有對小寶寶的激情了;當我們彼此如同陌路時,我們都在心里想:我干嗎要擁有一個帶著他/她的基因的孩子?他/她憑什么?!此刻即便上帝令我們突然大發(fā)神經,產生了對孩子的渴望,我也沒有力氣把他生出來、養(yǎng)下來、教成功。我又有什么可以教他的呢?我在這世上不但沒能創(chuàng)造出精神遺產,連帶點兒我的基因的孩子都不曾創(chuàng)造。這是任何一種動植物的最低本能!最高目標!而我,就在這迷失了最低和最高的半空

      中,懸浮著。

      7. 今天上午十一點左右,我接到了半個月前給我體檢的醫(yī)生打來的電話:乳腺癌。醫(yī)生后邊還說了很多話,但是管他說了什么,什么都沒有意義了,我只知道我是一個癌癥患者,一個乳腺癌患者,一個需要切除乳房的女人!我正在漸漸失去“妻子”的價值和功能,我又將很快失去“女人”的價值和功能。我的乳房會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凹陷的洞,一道黑色的疤,以及,永遠無法康復的刺在心尖上的刀痕。我在前邊羅列的那許許多多問題,其實都不是問題了,在這個問題面前。那些才是所謂的“身外之物”。也可以說,前邊的所有問題凝結起來、纏繞起來,最后變成了這最后一個問題。它們是因,乳腺癌就是它們結的果。

      我不知道對其他人來說,這是否已足夠令人絕望?我是已經明明白白地看見了生活給我亮出的牌子:“你過得很慘,你知道嗎?”“你還有勇氣堅持下去嗎?”假如我今天突然倒在路上,死去,身上沒有任何身份證明,我相信,我的尸體得“無人認領”許久許久。至少得在丈夫出差回來之后,很可能是在出了幾次差回來之后。畢竟我們早已分床而睡,分屋而睡。當他以為我在我的屋里時,我便得一直躺在冰柜里。

      夜。十一點四十。該睡了。不想睡。我在網(wǎng)上胡亂點開點兒東西看。有人在推薦《阿甘正傳》。那就再看一遍阿甘吧。這片子應該是大一、大二的時候外教給我們放過,那是多么年輕的歲月啊,又是多么遙遠的記憶啊。我早不記得阿甘的故事了。我是該再看一遍。

      阿甘從軍了,他去見深愛的珍妮,珍妮告訴他:If you are ever in trouble , dont try to be brave, just run , just run away.(如果你遇到麻煩,別逞強,你就跑,遠遠地跑開。)

      珍妮說出這一句話,我的眼淚瞬間涌出。珍妮的這句話不也是對我說的嗎?十七八歲時的我,對人生沒有任何感覺,還不知道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因此可以說此刻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用“跑開”而不是“面對”來解決人生的困境。從小到大,我只聽到過一種人生道理:遇到困難,不能逃避,要勇敢面對,要接受挑戰(zhàn),要頑強抗爭。只有這一種辦法!可是珍妮說:你就跑,遠遠地跑開!珍妮受上天指派來告訴我人生是可以有另外一種辦法的。好吧,從明天開始,我要跑。我只能跑。我要用run 來run away。

      2015年6月28號

      下午四點,我換上運動鞋,走出家門。出小區(qū),往左拐,走到路口,上過街天橋,下橋往前一百米,就是一個免費的公園。我從來沒有進來過??梢娢业娜兆舆^得有多么糟糕。北京,一個公園,一個免費的永遠不關大門的公園,離我的家五百米遠,我居然從來沒進來過。就像一個從來不進美術館不進電影院不進音樂廳的人,他的日子會好到哪兒去呢?

      我立定在公園門口。吸一口氣,我跑進去。

      上一次正經的跑步是什么時候?大學三年級?體育課800米補考。我事先去了趟校醫(yī)院,說自己神經性失眠什么的,大夫于是在就診冊上寫下:“主訴”:某某,某某,某某。甭管后邊寫了什么,反正我把大夫很權威的文字給體育老師看,他大概是給我加了一點同情分,沒有為難我。因為后邊的事我就不記得了。

      我發(fā)現(xiàn),我根本不會跑。我本來就是個離進站的公交車七八米以內才肯跑一跑的人,一旦估算出距離十米以上,便先放棄,為了更加不留后路,有時還故意放慢腳步。

      對現(xiàn)在的我來說,不會跑步正好!我只得用全部心力來對付我在跑步上的空白。兩分鐘后,心跳加劇,兩腿沉甸甸,鼻子和口腔全打開也不夠用來進氣兒。還有我的胳膊,我不知怎么用它們來幫我省點兒力,是大幅擺動還是盡量夾緊身體?它們應該在胸前還是在兩側?5分鐘以后,我如同病人在垂死掙扎,但我不想停下腳步,步頻已很慢,步幅已很小,但我仍在向自己證明:我還在跑!我還在跑!我想到如果我身后有一個與我一同走進公園來的人,當他目睹僅僅5分鐘后我的如此慘狀,他要樂瘋了吧?他會發(fā)朋友圈吧?8分鐘!8分鐘后我停下來。這是我的極限。我一點不沮喪,今天的收獲就是得知我的起點在何處,這不也是繼續(xù)往前的一個必要的數(shù)字嗎?我今天成功了,不是嗎?——當我這么安慰自己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想法十分的正面、十分的罕有。停下腳步后,我只有喘粗氣,只有蹣跚,只有鼻子喉嚨的干疼。別的東西全都被它們嚇跑

      了。跑步給了我差不多一個小時的真空。這一個小時至少我只感覺到身體,感覺到每一個部分都在,都陪著我拼命掙扎、頑強抵抗。感謝你們沒有拋棄我。

      2015年6月29號

      昨天整晚,我一直在等我的腿發(fā)酸發(fā)痛,沒有等到。我以為這叫“潛能”,原來我是有運動潛能的?今天上午,從大腿到小腿,悄悄地慢慢地不留情面地發(fā)力了。開始脹鼓鼓地酸,疼。這也是久違的感覺。中午吃了一袋方便面,睡午覺,開始擔心下午的到來。我知道隨著我的床上松弛的睡姿,有一個念頭試圖跑出來,如同一只嚼著桑葉的蠶,刺啦刺啦,吞食著葉子的邊緣,很堅定的節(jié)奏和速度。但我絕不能讓它成功,不能讓它說出來:今天歇一天?也許隔一天效果更好?不不不,絕不!如果我不讓自己的身體崩潰,我的精神便會被擊潰。那些東西潛伏著,隨時會找到空隙鉆出來,侵占所有的神經細胞。

      大學一年級時,我們有非常奇特的體育評價方式。你可以選排球,可以選羽毛球,如果這兩項水平都很差,那就選跑步。這是給體育弱智生特設的“套餐”。清早六點開始,體育組的老師就等在跑道旁,我們遞上自己的一張卡,類似今天的“積分卡”,跑上兩圈,老師蓋個章,我們再去宿舍睡回籠覺。他們七點就撤,過時不候。學期末如果積分卡上沒蓋夠章,就會找我們算總賬。起早床是很艱難的,我和同屋的小梅想了個招兒,可以互相督促、互相幫扶,還不吵著同屋的另外四個不選跑步的人。我是下鋪,小梅是上鋪。還不是同一架床。臨睡時,我們把一根毛線繩的兩端分別系在自己的手腕上。毛線繩就在宿舍的空中拉出對角線。第二天清早,誰及時醒來,誰就扯腕上的繩子。然后我們靜悄悄地起床去操場蓋章。

      那根毛線繩,纏著我們的胳膊,快一年。如今,我已跟小梅失去了聯(lián)系,我也跟同宿舍的另外四個人失去了聯(lián)系。豈止她們,我跟丈夫也很像是正在失去聯(lián)系的兩個同屋。

      今天,一舉步便覺得不妙!腿像是打了石膏,沉重僵硬,告訴我它們不想挪動。與此同時,我的悲壯感涌上來。好的,我拼了!我決不屈服!你們會知道我有多頑強!

      9分鐘。我不想輸給昨天的數(shù)字。不過,是跑和走交叉進行。小步跑兩百米,小步走兩百米。當回到公園門口,我表揚了自己:今天你單單能出來,就是了不起的行動??!

      晚上十點多,門鎖響,丈夫回來了。從某個外地的會場。

      “吃了?”我問出之后覺得很廢話,但卻是本能的一種禮儀上的需要吧。他無比簡潔地答復:“飛機餐?!比缓笪覀兎诸^行動。他放下包,進衛(wèi)生間撒尿,我回我的房間。

      我得經過衛(wèi)生間。他對著馬桶,拉褲鏈,嘩嘩的聲響,不關門。

      他向來是不關門的。我知道。但是我突然憤怒了。我對著他的背影:“從現(xiàn)在開始,麻煩你關上門再大小便,好嗎?!”

      他的脖子扭過來,吃驚地看看我。下邊仍在嘩嘩地響。我感到我要被憤怒烤煳了!我伸手,用力把門拉上,“咣!”門框撞響的聲音。

      我再把我的臥室門撞上,“咣!”又一聲。這兩聲響后,我舒服多了。

      2015年6月30號

      不想再說腿的事了。反正它們還會繼續(xù)使性子的。當你不拿它們當回事,它們大概就會乖乖開始合作吧。乳房還是如常的沒準頭地“呲兒”一聲,扎你一下,但是跟嗓子的干燥撕裂相比,它短暫得可以忽略。

      我沿著湖跑。湖面風光有助于分散心情。很安靜,下午四點半的公園。我聽得到我的遲重的腳步聲。

      身后響起輕快的腳步聲,越來越接近。

      “姐姐!這位姐姐!”一個男人的聲音。歡快、可愛、不拘束的腔調。

      我沒有回頭,顧自跑。這個男人邁了幾大步,便跑在了我的右邊。我稍稍側過頭:這真的是一個可以稱我為姐姐的男人,三十二三的模樣,一身運動裝扮,蓬松的頭發(fā),一聳一聳,很有朝氣。

      “姐姐!剛來的?之前沒見過你噢?!彼允菐еσ獾脑捳Z。

      “嗯?!蔽掖稹N乙矂虿怀龈嗟牧?。

      他一時也不說話了,湊著我的速度,跟我平行。我再側過腦袋看他一眼,正好他也扭過頭來觀察我,我們對望,我感到很不自在。我多久沒有跟人,男人,對望了?對望在我的生活中并不尋常。

      到了我必須停下來走兩分鐘的時候。于是我停下來。小伙子也停下來。他仍然配合著我的速度。這會兒沒開口。

      走到一條長椅前,我坐下。我猜想他應該不會也跟著坐下吧?可是他在我的右邊坐下了!

      他轉過臉:“姐姐,你剛開始跑,不能急噢。得給身體一個適應的過程。我剛開始的時候,也是急于求成?!?/p>

      他的話里全是好意,于是我對著湖面笑一笑,當作對他的回應。

      “姐姐,你怎么想到要跑步的?”是因為我的回應讓他得寸進尺,問起了這么私人的問題?我當然不會回答他,然而我不得不想起這個問題后邊的答案,我鼻子酸了。不能脆弱!不能掉淚!但是我知道我的眼眶一定泛了紅。

      小伙子望了我?guī)酌腌?,聲音低低地:“對不起啊,姐姐?!蓖A艘豢?,他又低聲道:“我請你喝咖啡吧?!?/p>

      我站起身,開始跑。我總不能因為他而中斷我的“逃生”計劃。

      晚上,躺在床上以后腦子里突然又想起了那個男人。我像是變成了第三個人,看著長椅上的自己和他的背影,揣測他們將有什么樣的對話。其實,沒有更多的對話了,那時我起身又跑起來,他于是在我身后跑,一直沒有追成跟我并肩,但我知道他就在我身后。直到我跑到我的極限,走出公園,我都沒有回頭看他。

      2015年7月1號

      三點五十分,我站到了公園門口。今天是第四天。視線放遠,就能看到湖面的波光。我深吸一口氣,開始吧!我的身體預備往前,腳還沒邁出一步,他從旁邊閃出。昨天的小伙子。他對我微笑,右手直直地伸到我面前:“請你喝咖啡!”外賣的一大紙杯星巴克。他的左手另有一杯他自己的。

      “為什么?”我雖這么問,還是接了過來。

      他很開心的笑容。他開始喝他那杯,同時回答:“我昨天說過的啊。”

      他調轉身,跟我一起往里走?!拔覀兿茸?,喝完再跑吧?”他說。

      我們兩個在長椅上坐下,兩人用差不多的速度一口一口喝著。

      “喝了咖啡跑步好嗎?”我突然想到胃里一汪液體,跑起來大概會晃蕩得厲害吧?

      他聽到這個問題,一愣,紙杯停在嘴邊:“哎?我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然后他伸手拿走我的咖啡,居然!他起身,往右前方跑幾步,把手中的兩只紙杯“噗”“噗”扔進垃圾箱。

      他回頭,像做成了一樁大事的孩子一般,得意地:“好了,沒事了!我以后補。下次,我們跑完了去喝,好嗎?”

      我點點頭。我既不想呼應他:“好啊?!币膊幌肜淅涞卣f:“不行?!?/p>

      既然喝過咖啡了,我就沒辦法對他說:“別跟著我!讓我一個人跑!”我只能由他一直跑在我身旁。聽起來,像是我自己在一步一步拉近我們的距離,一點一點讓他親近,但是,事情這樣出現(xiàn),我真的只能這樣反應。我應該沒有丟掉我的尊嚴和儀態(tài)吧?何況,跑起來后,他一直靜靜的,沒有說話。只有我們的腳步聲。

      他和我一起走出的公園大門。一百米后,我上過街天橋,他要繼續(xù)往前走。“明兒見啊?!彼鲋^跟我道別。西邊的金色陽光鋪在他臉上,他微笑的唇線,彎下來的眼睛,特別明亮、清晰。

      “明兒見?!蔽掖?。我發(fā)現(xiàn),他已經不再稱我“姐姐”了。

      走到橋中心,我扭過身,看下去。天哪!他停在那兒,正望上來。我們再次視線交匯,就像那根曾經懸在空中的紅色毛線繩。不過,這回的這條線,雖然無形,卻帶著電,我仿佛聽到了我的心臟“啪”地炸了一聲。

      他對我揮手。我的手也要舉起來,被我及時阻止。我對他笑一笑。要是他看不清,也好。

      2015年7月2號

      昨天的晚餐,我給自己做了一個包心菜、一個金針菇酸辣湯。白瓷碗盛一碗白米飯。這兩天很有食欲,但我沒有多做東西。腸胃把所有的食物都分解了吸收了,肚子很舒服。但是想到那個炸彈一樣的右乳,沒有讓我輕松多少。洗干凈碗筷,看了半本雜志,我到陽臺抻腿。不開燈,黑暗中,我一邊舒展身體,拉直各個關節(jié),一邊看落地窗外的萬家燈火。每一個窗子都亮著燈,每一個窗里都是擁有親情的人。孤單無靠的人,像我,只能是在暗中觀望、暗中艷羨吧?

      十一點都過了,我已經快睡著了,門鎖響,顧南回來了。聽見他扔下包,進衛(wèi)生間,嘩嘩地小便,又沒關門!小便之后進廚房,拉開冰箱找喝的。沒有沖廁所!我應該出去嗎?我應該嚴詞提醒他嗎?我一動不動躺著,想了幾分鐘,算了。我連我是癌癥病人都沒說,還有必要說小便嗎?

      他咕嘟咕嘟喝了許多飲料,竟然走到我的房間門口來!

      “四季,睡了?”他問。

      我沒有出聲兒。

      他竟然又走幾步,走到床前,一屁股坐下,然后躺下來。濃烈的酒味。令人厭惡的氣味。我不能再裝睡了,我用后背把他往外擠:“別鬧!我已經睡著了。”

      我不知他哪根神經搭上了,想到要跟我來點兒性事。實際上我對他沖動的理由并不好奇。我對他的所有都不好奇。他的整個人,身體、語言、想法、快樂、苦惱、夢想,所有他的東西,都漸漸離我遠去,都漸漸輪廓模糊。他哼哼著,使勁撐著不讓自己掉下去。他的大麻袋一樣的身體,被酒精泡得發(fā)脹發(fā)軟,撐不住多久的,我只要多使點兒勁,他肯定會咣當一聲掉落在地,但那樣麻煩更大。于是,我翻身起來,跳過他,到客廳,在沙發(fā)上睡下。

      果然,不到一分鐘,我的床上呼嚕聲大作。

      今天是四點過了幾分鐘,我站在公園門口。說真的,到了門口,居然有些緊張。緊張他在,緊張他不在。這個我連名字都沒問的男人。我跑步,本是為了擺脫我的苦悶心酸,怎么反而又給自己添一種新的壓力呢?當然我也明白,這“壓力”是另外一種癥狀,完全不同的癥狀。

      跑了湖岸的四分之一圈,我看見他了,他是迎面跑來的!我沒有快起來,也沒有慢下來,我保持一致的速度。他好像在很遠處便開始對我微笑了,在離我?guī)酌走h時,他大聲道:“我想的好辦法!跑一圈,我們見一次。方便計數(shù),也不會隨便停下來了!”

      等他說完這幾句,他已從我身邊跑過,跑到了后邊。我們之間越跑越遠了,也可以說是越跑越近了。

      “跑一圈,我們見一次。”他剛才說的。我心里重復了好幾遍這句話。“跑一圈,我們見一次?!?/p>

      第二次見面,他說:“怎么樣?我的主意?我覺得很棒!”他得意地笑著跑遠。

      第三次見面,他說:“累了吧?不跑了好嗎?你今天超水平了?!?/p>

      他叫喬巖,簡簡單單兩個字。我也告訴他我叫鄭四季。我還沒說明是哪幾個字,他立刻就想到,眼睛一亮:“你的名字真好!”

      “連這個你都要夸?”我怪他。

      “是好??!屬于自己的東西,就常常感覺不到好了。”他申辯。我后來想想,他的話很對。

      2015年7月3號

      喬巖走在前邊,推開咖啡店門,等我走進了他再關上門。

      我們找了靠里邊的座位坐下。其實不會有我的任何熟人經過,經過了看到了我也不必恐慌,我的生活爛成這樣,還怕什么?可是心里就覺得自己離開了一條大路,拐上了一條幽靜新奇的小道,不希望被人發(fā)現(xiàn)和審視。

      “四季,你做什么工作?”喬巖問。我吃驚不?。核尤环Q我“四季”!居然像我的老鄰居、老同學一般隨意的口吻。他喝一口咖啡,抬起頭來望著我。

      不過幾秒鐘,他自己先笑了:“不好不好,這問題不好。還是神秘一點兒好?!?/p>

      他這么說了,我倒反而得直說了:“我是圖書編輯?!?/p>

      “生活在書香里!”他贊嘆:“難怪有氣質!”

      我說:“編輯就是學問和氣質?這是假象。你不了解。其實我跟一個工廠的質檢員差不多,找找錯字,排排版面,弄個漂亮封面。根本不動作家的文字,一是我沒這個能力,二是一旦動了,人家就火冒三丈?!?/p>

      喬巖哈哈笑:“你這么一說,我立馬想到了文人的嘴臉!他們都是自戀狂?!?/p>

      “你怎么知道?”

      “我雖然讀書不多,網(wǎng)上還是能看到作家們的節(jié)目的。”他說完,右手伸過來,用兩個手指頭拈走我的咖啡杯沿上的頭發(fā)。一根挺長的頭發(fā)。

      我覺得難堪:“哦,我頭發(fā)掉得厲害。說不定哪天就掉光了?!?/p>

      他笑得更開心了:“我活到現(xiàn)在,只見過男人禿,沒見過女人禿。哪天你成了女禿子,我

      也長見識了?!?/p>

      很奇怪,他的話不但沒有叫我生氣,反而讓我一下子放松下來、解脫開來。好像對啊,女禿子不是那么容易當?shù)?,我不是那么容易中大獎的?/p>

      “送我一本你編的書唄?!彼敝钡赜昧Φ乜粗遥芸释臉幼?。已經不是第一回跟我“對視”的那種眼神,我的胸口緊了一緊,就如同被繩索勒了一下。話是簡單的一句話,他要把它說得這么不簡單是為何?

      “好?!蔽业拖骂^,喝一口咖啡。

      2015年7月4號

      我不知道怎么把書帶給喬巖,我不能背著包去跑步啊?;蛘吲芡炅俗屗戎一貋砣??也不妥。一本無關緊要的書,有必要讓他傻傻地鄭重地等嗎?想來想去,最后還是把書裝進一個紙袋子里帶去了。

      公園門口兩旁是存自行車的地方,我過去對看車大媽說,我能不能把這本書當作自行車一樣存在您這兒?大媽看看我手中的紙袋子,再看看身后成排的自行車,大概是比較了一下兒兩者之間的體積,痛快地拿過書去:“行!免費!這寄存費不好算哪?!?/p>

      啊,溫暖!只是五毛錢,沒想到卻也能制造溫暖。

      走進公園,一看到那片湖水,那個不知道此刻跑在哪里的人,我莫名地心跳起來。真的是莫名啊,莫名其妙的心跳!我有點惱恨自己了。

      我開始逆時針跑。我把自己的表情調整到最沒有表情的狀態(tài)。是的,我只是跑個步,不需要激動難抑。

      喬巖從對面跑來了。離好幾米遠,他已經把手舉到眼前。與我擦肩而過時,我只好也舉起手跟他擊一下掌。

      坐到湖邊長椅上,我一邊喘氣兒一邊告訴他:“我?guī)Я艘槐緯?,一會兒——”我還沒說完,喬巖忽地蹦起來:“??!等等!我差點兒忘了?!?/p>

      他往長椅后邊的小矮坡跑過去,坡上是一棵棵桃樹和柳樹。他從一枝樹杈上取下一個袋子,跑回來坐下。

      “給你的?!?/p>

      袋子很漂亮,很大,很方正,卻特別特別輕。我很疑惑。他笑瞇瞇的等候我揭秘,跟一個淘氣孩子預備了惡作劇似的。我拿出包裝袋里的紙盒,打開蓋子,里邊是一頂假發(fā)。

      我覺得喬巖真的是在惡作劇,我說:“你是不是送早了?至少一年里我還用不到它?!?/p>

      他拿出假發(fā),“噗”一下扣在我頭頂,然后蹲在我面前,手機“咔嚓”一響:“我不是為了讓你現(xiàn)在用,我是為了告訴你,禿了不用慌。你看,你多好看!”

      是的,照片里的人很年輕,很可愛,很有活力。臉色紅潤,細密的汗珠,眼睛里終于有了光。但我一時不明白是怎么會有的光。

      他從我腦袋頂上拿走假發(fā),原樣放好,遞給我:“諸葛亮不是有個錦囊嗎?危急關頭打開用。這個,就是我給你的錦囊!”

      我捧著袋子,望著眼前的湖面。如果心是一片湖,里邊也在一波一波地蕩漾吧?

      公園門口,我從看車大媽那兒拿回書,交到喬巖手里。今天的互贈實在湊巧,也實在曖昧。我這個年齡、這種日子、這個時刻,需要曖昧,又怕曖昧。

      喬巖在封底看到了我的名字,然后把書翻到扉頁:“簽個名吧?!?/p>

      我只好苦笑:“沒有你這么諷刺人的!簽名兒的事是作家干的。”

      “可我現(xiàn)在不認識這個作家,我只認識你。”

      “沒有筆?!?/p>

      “沒關系。我們去前邊那個銀行。”

      于是,在銀行,我們站在放著各種單證、系著幾支筆的玻璃臺前,我在扉頁上寫:給喬巖。鄭四季。

      2015年7月5號

      昨晚顧南回來,說不舒服,讓我煮一鍋姜湯,里邊放紅糖。我打開冰箱找姜。確實有一塊姜,但已經太久了,撕開塑料包裝,我發(fā)現(xiàn)沒法再用,竟然爛糊糊的,一掰就散成幾攤。

      “做不了姜湯了。姜壞了。”我告訴他。

      他竟然上綱上線:“你一個女人,怎么把家弄成這樣?你要是忙也就算了,你大把的時間閑著!我辛苦一天回來,連碗熱姜湯都喝不上!我這過的什么日子?!”

      我有更多的憤怒,但我控制住了自己,非常平靜地說:“要不要我現(xiàn)在在網(wǎng)上給你訂一

      塊姜?”

      他還以為我真是打算在網(wǎng)上給他訂呢,于是他鼻子里哼出一聲:“傻啊,你!”我猜他原本是要加臟字的。

      我突然覺得這是告訴他我得癌的最合適的時間,就像是用這個消息來復仇似的。

      “顧南,我要去做個手術——”“手術”兩字還沒出口,他的手機鈴聲響起來,他快速地跑陽臺接聽去了。

      也并非是客廳里沒有信號,只是已經養(yǎng)成了這么一種習慣。冷面冷臉對妻子,突然要對電話里的人和顏悅色,連自己都不好接受吧。

      我突然想到,我的右乳房里的腫塊也許就是對這個婚姻的強硬抗議。

      今天例假有些兇猛,天氣本就極悶熱,牛仔褲裹得屁股那兒像蒸籠,加上里邊一股一股地往外冒,今天真的是跑不了了,會出洋相的。

      做了這個決定后,開電腦,查找各種關于乳腺癌的資料。這件事我已經躲避了好幾天了。網(wǎng)上有很多樂觀的說法,有很多悲觀的說法。就跟數(shù)學似的,真的可以正負相抵,最后等于我腦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沒留下。也可能另有一種不安也在漸漸加劇,居然削減了我對自身健康的憂心。我不安的是,這會兒喬巖怎么辦?他會等著我吧?他會等到什么時候?他會怎么想我的“消失無蹤”?

      我立刻決定聽從內心、不再扭捏。關了電腦,我把自己洗漱干凈,換上裙裝。出門的時候四點二十五,最晚的一次。

      出了小區(qū),小跑著到了路口。往左拐,上過街天橋,橋上無遮無攔,太陽仍當空照射,明晃晃一片。爬上臺階,我立刻停住了腳。

      喬巖靠著橋中央的欄桿,面對著我。

      “你,你怎么?”我好像在念電影里的臺詞。

      “我等你啊?!?/p>

      “那,那,你可以在公園陰涼地兒等啊?!?/p>

      “這兒可以早一點看到你來了沒有?!?/p>

      我上前,走近他,走到他的眼睛前:“我怎么會這么幸運?遇到對我這么好的人?”

      他伸手攬住我的脖子,把我拉得更近、更近。

      “你很好,你知道嗎?我沒想到我會喜歡你?!彼f。他周身的熱氣撲過來,籠罩住我,我越發(fā)熱了?,F(xiàn)在他的兩只手都在我的肩上。

      “我哪兒好?”因為太近了,太熱了,我害怕得聲音發(fā)顫。

      他把嘴唇壓過來,咬住我的嘴唇,他用了力,把舌頭伸進來,他在我的嘴里回答:“我說不出來?!?/p>

      橋上沒有人,其實橋下也沒有人。盛夏的午后,我們下方只有嘩嘩作響的車流。像水流。

      事情有些超過了。

      2015年7月6號

      上午十點多,我等到了那個店長,他上次讓我稱他“小蔣”。

      “小蔣,”我說:“我想中止那個合同了,行嗎?”

      小蔣愣愣地:“您什么合同?”也是,他們每天要接多少活兒啊,他可能記得我的臉,記得我一個多星期前跟他們簽下了一個合同,但是一定記不得我們簽的是一份什么樣的合同。

      “我請你們派一個員工陪我跑步,每天下午四點到五點,我簽了一個月。”

      “?。“。 毙∈Y恍然:“那份合同??!那么特別的服務項目,當然記得!我只是一下子沒把合同跟您聯(lián)系起來?!?/p>

      “我想中止合同,行嗎?”我又重復了一遍。

      “怎么?我們的人,那個,喬巖,他跑得不好?”

      “他非常好。我原來是怕自己沒有毅力堅持,需要一個人來監(jiān)督來逼迫,現(xiàn)在我覺得我沒有別人也可以堅持下去了?!?/p>

      “是嗎?這樣啊?!毙∈Y緩緩回答。于是我趕緊說:“我不是來退費的。您只需要通知那個,喬,巖,今天開始不用陪我跑步了。”

      離開家政服務公司,我問自己:你傷心嗎?你輕松了嗎?你真的想這樣做嗎?你不后悔嗎?

      每一個問題我都回答不了。我竟然回答不了自己問的問題!

      下午四點,非常非常準時,我站在公園門口。其實我已不必這么準時,我沒有要等的人,也沒有人等我。

      我開始跑,身后沒有喬巖的腳步聲,眼前沒有跑來的人影。那個店長,真的盡職地通知了喬巖,而喬巖,原來之前只是在完成他的訂單。

      我沿著湖面跑了整整四圈。哪怕所有的

      都是壞消息,至少我自己可以給自己一個好消息。

      晚上,我在黑暗的陽臺做劈叉。在我腿腳最柔軟靈巧的少女時代,我都不曾劈過叉。現(xiàn)在我享受的可能就是那種肌肉抻開時撕裂的快感吧。離一百八十度的劈叉還很遙遠,我現(xiàn)在大約是一百度左右。

      我看到樓下馬路邊一輛白色汽車開過來,停在小區(qū)門口,一個男人,我的丈夫顧南,從副駕駛那兒跨出車,彎了腰對著車里的人道:“咱倆明天見嘍!”女人的聲音:“小顧今天多謝你啊!”顧南伸了一只胳膊進去,是去撫摸一下女人的肩頭還是握住了女人的手?看不見。我看得見的是他周到、殷勤、戀戀不舍狀。女人有幾聲笑。顧南伸直腰,揮揮手,車開走了。

      我站在門口迎候顧南。他開門進來,我招呼道:“小顧回來啦。早點休息嘍?!笨吹剿樕纤查g千變萬化的表情,這就夠了。我回到陽臺繼續(xù)劈叉。

      應該是不平靜的一天,但是卻非常平靜地過去了。

      2015年7月7號

      上午九點公司開會。一進會議室,就聽到一陣夸張的驚嘆聲,而且是沖著我來的。這是我成年以后第一次成為中心人物?!八募?!怎么突然苗條了?!”“小鄭!發(fā)生什么事了?!”“鄭姐,你抽脂削骨打美容針了?!”我完全沒料到我會有變化,我好久沒照鏡子了。我說我沒有做任何事,只是每天下午在公園跑半個小時。這個回答引來無數(shù)個問題:跑了幾天了?哪個公園?怎么想到跑步的?干嗎不去健身房?穿什么鞋?連續(xù)跑還是中途可以休息?有沒有累了想放棄的念頭?到底是早上跑好還是下午跑好?減下來幾斤了?問題之后,大家又一致地跟我下戰(zhàn)書表決心:向鄭四季學習,從明天開始,我也跑步!我微笑以對。但我心里說:不會的。你們中不會有任何人去跑步的。你們有腫瘤嗎?你們的丈夫或男朋友把你當作空氣嗎?你們可以輕飄飄無牽掛地離開這個世界嗎?

      下午四點,跑進公園,沿著湖岸逆時針。那個影子,喬巖的影子,無法控制地從腦袋里鉆出來,頑固地在眼前晃動。他這會兒在做什么?在完成另一個訂單吧?那會是一項什么樣的工作?很無聊還是很有趣?他仍然會演得很投入很動情,甚至需要擁抱和接吻?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上午的想法好像錯了:我真的可以輕飄飄無牽掛地離開這個世界嗎?不能,至少我會想喬巖。

      也許是因為腦袋里充滿了這些疑問,我完全忘了腿腳在如何運動。它們自動地毫不費力地勻速地帶著我向前,一圈,一圈,一圈,多少圈我沒有數(shù)。

      2015年7月8號

      上午,袁大夫來電話,非??蜌獾貑栁?,能不能把我預約的右乳切除手術的時間讓給一個從美國趕來又要抓緊時間趕回美國去的中國女人?袁大夫做她的說客:美國的醫(yī)療費很驚人的,她來回飛機票錢加上所有的治療費用都比那兒的一次手術便宜;在美國約個手術也是很漫長的,她約到的時間在七個月后;最最主要的是,她是三個孩子的媽媽,她得回去照顧孩子們?!昂玫模瑳]問題?!蔽一卮鹪蠓?。袁大夫吃了一驚,她肯定想不到我那么快那么簡單地就回答了她。我當然不是在行善,我只是希望能長久一些留著我完整的肉體,留著我對稱的乳房,我希望能長久一些地感覺自己還是個女人。我本來就害怕那一天的到來,甚于對癌細胞擴散的恐懼。

      開始跑步的頭兩天,乳房隨著腳步一墜一墜,很不舒服。我在家把胸罩后邊的帶子疊進去一些,用針縫死。然后它們被箍緊了,聽話了,跑起來不難受了。不久后,我將用殘缺的身體跑在這同一條湖邊小徑,胸罩也需要經過改造吧,而四周沒有人知道我已變成畸形人,想到此,一陣酸澀涌進鼻腔。

      自憐是可以的,但是不要太久。假如沒有人憐你,自憐就更加可憐。

      2015年7月9號

      四點,我已經跑了小半圈湖岸。今天氣溫突然涼下來幾度,透明的風從水面穿過柳樹枝條,拂到我臉上,仿佛是一雙可以按摩我身體和肺腑的玉手,如果我的體力允許,我真的愿意一直跑,一直跑。我的世界要只是這么點兒才好呢。

      四點半,我在長椅上坐下來。我不想馬上回去。我閉上眼睛,感受涼風和風帶來的水

      汽。

      有人在旁邊坐下了。我閉著眼睛也能感覺到。

      “鄭四季?!迸赃叺娜苏f話了,我忙睜開眼睛。是的,是喬巖。我不敢想他會來,但是我也不敢想他從此不會來。

      “喬巖。你好?!?/p>

      喬巖微笑道:“其實我昨天就來了。在山坡上看了一會兒你?!?/p>

      “你應該去工作。”我的這句話很無聊,但是已經說出去了。

      喬巖轉回視線,看著他的雙腳前的地面,沒有說話。

      “你干嗎還來?”我問。

      喬巖把頭抬起來,對我說:“我是在逃避。”

      逃避!這兩個字,甚至在我還沒弄明白里邊的含義,就讓我心酸不已。我在逃跑,他在逃避。原來我們這么相似。

      那么,我可以大膽問他第二個問題了:“你消失的這兩天,讓我以為我們天橋上的擁抱,是你拉客戶的一個手段。原來不是?。磕闶钦嫘牡??”

      喬巖伸出手來,把我的手攥在他掌心,很用力,又微微一笑:“客戶?你不是客戶。我不喜歡這個詞。”

      我突然有心思開玩笑了:“如果不是因為‘客戶,我們就不可能認識?!?/p>

      “那,現(xiàn)在開始,我是你的客戶,我需要你陪跑。”

      2015年7月10號

      喬巖告訴我他的故事。

      他有女朋友。女孩玲瓏活潑,在一個培訓班教幼兒舞蹈,什么“小青蛙,呱呱呱,小狗狗,翹尾巴”之類的,生活中她說話、做事也像小動物一樣天真嬌嫩,“周身充滿童話色彩”,讓喬巖特別喜歡。他好幾次站在教室的窗外等她下課,等的時候會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臉上一直帶著笑。女孩下了班,兩個人會去看電影。每回在七八部電影的排片表中,女孩必定選喬巖心里最最不想看的那一部,但是喬巖不覺得為難,只覺得有趣。女孩吃著爆米花,像孩子一樣對著銀幕咯咯笑,她選擇的電影果真也是沒錯,都能叫她快樂無比。她喜歡的衣服都帶著亮晶晶、叮叮當當?shù)男×慵?,喬巖說好像在跟一個未成年人談戀愛啊,“有點兒壓力”,有一回在路邊等她,左等右等等不來,突然馬路對面有一道反光“嗖”地刺過來,一看,她過來了。喬巖開心地說,終于知道這種衣服的好處了。有一天,喬巖覺得應該讓女孩看看自己的家自己的媽媽了,于是把她請到家里?!霸诩依锎瞬坏桨雮€小時,她走了。不讓我送。然后發(fā)了個信息給我。就這樣分手了?!?/p>

      “怎么了?”我問。

      “我有個癱瘓的媽媽。”

      我們倆都沉默了一會兒,喬巖說:“我接的陪你跑步的活兒,其實正是我最需要的,我特別感謝你?!?/p>

      太陽低了,我們一起走出公園門口。并肩一百米,是過街天橋。我該上橋到對面,他該繼續(xù)往前,回家照料母親。我立定在橋下,看橋中央。喬巖也仰頭看一看那個地方,然后轉頭對我微笑一下。

      我揮手跟他告別。

      走到橋中央,我停下步子,看下去,看喬巖的背影。夕陽把他的影子拖得長長的,他帶著他的影子一步一步往西去。沒有別的行人。突然,我覺得他像一個受了欺負的孤單無助的小男孩,我的眼淚漫出來。

      眼淚熱熱地滑下來,我才知道我在為喬巖傷心。我怎么變成了一個有資格去同情別人的人?只有幸福的人才會覺得別人可憐吧?

      2015年7月11號

      我們又跑同一個方向了。只不過,喬巖在前,按他自己的步幅和節(jié)奏;我在后,我們之間會慢慢拉開距離。他會在遠處某個地方等我,等到了,我們再各自跑。很像是一首歌,有快有慢,有間奏,歌詞唱在我的心里。

      很奇怪,今天我們坐在長椅上休息時,兩個人都久久地沒有開口說話。我并不是在心里尋找話題、斟酌詞句,我就是覺得不用說什么。不知道喬巖在想什么,他也沒有說話,我覺得很舒服。陽光還很耀眼,湖上只有兩三只游船,有個男孩兒把雙腳伸出船幫,噼噼啪啪打水。這就是整個園中唯一響亮的聲音。

      這一刻,沒有痛苦,沒有煩惱。連身體上的酸乏都消失了。我感覺到了,所謂“讓時光停在這一刻”,就是這樣的一刻。

      喬巖攤開手心,遞我一顆薄荷糖。糖軟軟

      的,帶著他體溫,放在嘴里,又涼絲絲的。

      晚上,過了十二點了,顧南“咣咣”的敲門聲把我弄醒,又喝多了。我一打開門,他就踉踉蹌蹌地跑幾步,癱倒在沙發(fā)上。臉漲紅得都走樣了,嘴巴張著,呼呼地噴著酒氣。我盡量屏住呼吸,拽他起來。我要把他弄到衛(wèi)生間去,我不敢想假如他要吐在沙發(fā)上會惡心成什么樣。

      喝多了的人會重好幾倍。我簡直是在搬運一頭象。我先把他弄到地上,然后架起他的胳肢窩往前拖。他不情愿,又無力反抗,嘟嘟囔囔的隨我拖行。我覺得是跑步讓我強健有力了,我終于把顧南弄進衛(wèi)生間,讓他坐在馬桶蓋上,面前放好水桶,給他嘔吐用。

      我去整理沙發(fā),沙發(fā)下邊看到了他的手機。翻到他的微信,第一個叫“劉婷婷”,那就說明是最新聯(lián)系的。點開看,一切都清清楚楚的:他們的曖昧戲演得正火熱。照片、玩笑話、表情,根本不需要動用我作為女人的直覺。放下手機,我繼續(xù)收拾整理,聽到衛(wèi)生間里顧南“哦——哦——”吐的聲音。

      我撿起顧南的手機,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給他拍了張“嘔相”照,第二秒發(fā)給劉婷婷。

      顧南,實話實說,我是平心靜氣做的這件事,一點兒都沒有氣急敗壞的意思。我不是在向劉婷婷示威,我想告訴她的是:從今往后你們不用鬼鬼祟祟躲躲藏藏,我都知道了,你們隨意吧。

      2015年7月12號

      五點后,我們再次站在過街天橋臺階處,我要往上、喬巖要往西時,我涌出一個念頭,我說:“我能去你家嗎?”

      喬巖一時不知所措,愣了幾秒鐘。我就重復一遍:“我想去你家?!?/p>

      我們走了七八分鐘,到地鐵站,坐六站,出站走十幾分鐘,到了喬巖家的小區(qū),一個挺老的小區(qū)。快進家門時,喬巖還在問:“你真要進去?。俊彼宦飞蠁栁液脦妆榱恕?/p>

      電梯到11層,樓道拐個彎,喬巖掏鑰匙打開家門。

      “兒子回來了?”里邊傳出喬巖媽媽的聲音。

      “媽我回來了?!眴處r答應著,走進去,我跟在后邊,幫他關了門。

      喬巖走到里屋門口,突然一個東西砸過來,喬巖閃開身,那東西砸到墻上,“啪啦啦”掉地上,摔碎了,是一只鬧鐘。

      喬巖母親躺在床上,艱難地昂著頭,一只手無力地豎在空中,保持著剛才扔出東西來的姿勢。

      “媽!怎么了?”喬巖上前,把母親的手放平,抻一抻她的袖口。

      “你回來晚了不知道嗎?!你回來得越來越晚!你真把我當死人了?!我還會喘氣兒!”母親說完這些話,看到了我,突然換成非常溫柔的語氣:“哎喲,有客人啊?這孩子,不先告訴我。”

      我也愣了好幾秒。

      母親接著說:“兒子,快,招待好客人?!?/p>

      喬巖說:“行。我先給您做飯?!?/p>

      喬巖進廚房,我想去幫他,剛轉了半個身子,他母親叫住我:“我兒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兒子!會收拾家,會做飯,會照顧人!他不是我兒子我都要說他十全十美,他就一個問題:沒個好工作。這是我連累他了,哪種正經工作能讓他每天都回來給我做三頓飯?”

      母親的話引得我眼眶濕潤。我在她床前的椅子上坐下,告訴她我的名字和職業(yè)。沒有說年齡。母親拉著我的手,眼神很溫和很慈愛。

      喬巖做好了飯,坐到母親床沿,用勺子舀一塊煎豆腐,送到她嘴邊。母親張了嘴,吃進去。我想她根本還沒咽下去呢,就猛然揚起手,打落喬巖手里的碗。母親喊叫道:“豆腐豆腐豆腐!要不就是雞蛋雞蛋雞蛋!我吃夠了!”

      碗倒下來,豆腐灑在床上,而喬巖手里的那把勺子,在空中急促地劃了一段弧線,在他的顴骨處割出了一道血。

      就像看電視的時候突然換了個臺。

      2015年7月13號

      整個上午我都在煎熬。我怕見到喬巖,怕見到比我更不堪的喬巖。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是有這樣一個人,讓你愿意承擔他所有的苦。你覺得你吃苦好過他吃苦。

      越來越緊張,最后,我不得不三點就出門。這樣就能結束我的煎熬。

      跑了很久,終于見到他的時候,我的心情平靜了許多。

      我們坐在湖邊,看太陽一點一點斜下去,只在樹梢發(fā)光。喬巖看了幾回時間,每次我都把他的手摁下去,我說:“再坐一會兒,再坐一會兒。沒事的。”

      樹梢都暗淡了。我都沒注意是什么時候暗的。

      喬巖側過身來,抱住我。他在我耳邊說:“我們就這么一直坐下去多好?!?/p>

      他的呼吸熱熱的,帶著他身體里邊的熱。我也用力摟住他。我點點頭:“嗯!”

      但是,等我回應了這一聲,喬巖松開雙手,站起來:“我得回去了。明天!明天我們有時間!”

      我們在天橋下邊告別。我上了幾級臺階,回身看他,他竟然在跑!

      那一刻,我的感覺是什么?我的感覺是,我不夠年輕、不夠美麗、不夠健康、不夠優(yōu)秀!

      自卑感襲來。身體里帶著丑陋癌細胞的那個部分蹦出來嘲笑我?;丶业囊欢温?,我走得非常沉重,兩腿比剛開始跑步那幾天還黏滯。

      我開門進家,顧南居然在。我說了聲“你今天這么早”,就進衛(wèi)生間去洗澡。顧南跟過來,站在門口,問:“你發(fā)人那張照片,什么意思???”

      “沒有什么特別的意思,我想讓對方了解一下兒你在家的狀態(tài)?!?/p>

      “你有這個權利嗎?”

      我想了想,好像是“越權”了。我邊關門邊說:“對不起啊。以后不這樣了?!?/p>

      顧南伸手抵住門,低吼道:“你很低級你知道嗎?!”

      在嘩嘩的熱水下,我有一點傷心,一點點。更多的傷心是來自那個跑著去坐地鐵的男人的背影。

      2015年7月14號

      我再次走進喬巖的家。

      喬巖媽媽看到我,把頭強撐起來,伸出手拉住我:“哎喲,是你??!你昨天怎么沒來?。磕阋院笠戆?。我兒子不在你都可以來。反正我總在的?!闭f完,她頓了頓,發(fā)覺很好笑,自己就哈哈哈地笑。

      “哈!哈哈哈!”一旁的喬巖也因為他母親的這句話笑起來。

      于是我們一起笑。

      我把我在超市買的像網(wǎng)球那么大小但是特別柔軟有彈性的橡膠球放到喬巖媽媽枕邊。我買了二十個,各種顏色。喬巖媽媽的床一下子變成小女孩的游戲角落了。

      “這是干嗎?”媽媽問。

      我告訴她:以后您想發(fā)火,就用這個砸!這樣不毀東西,主要是傷不著您兒子。您看,還這么多,一天能砸好幾回。還有不同顏色。生氣的時候砸藍的、灰的,高興的時候也可以砸,用這種紅的、粉的!

      喬巖媽媽拉著我的手去擦她眼角的淚:“你比我心疼我兒子!”

      “您比我不易?!蔽艺f。我抓了一個橡膠球,往床對面的墻上砸過去?!班亍保蚍磸椈貋?,掉在枕頭邊。我們三人竟然又一起笑了。

      喬巖說:“買多了。一個就夠?!?/p>

      然后大家又是笑。

      晚飯還是豆腐和雞蛋。大夫說的癱瘓在床,腸胃蠕動少,只能吃容易消化的東西,還有個原因,喬巖坦白自己實在做不出更復雜的菜。這次媽媽沒有摔碗。

      喬巖送我到地鐵站。站臺上候車的人稀稀落落,這不是一個大站,而且已是晚上九點半。我們并排面對著軌道,眼前是大幅廣告,廣告語:陪你愛的人吃某某水餃。

      喬巖說:“謝謝你。”

      我說:“不用。我過得也很開心啊?!?/p>

      “但是往后我會更難。”他接著說,仍然面對著廣告。

      我不明白,轉過頭看他,等他解釋。

      “我媽媽,和,我,我們會希望你天天都在,但這是不可能的。我們就更難過日子了?!?/p>

      哦。我明白了。我心里回答他:“你知道嗎?往后我也會更難。我希望跟你在一起,然而我將不是一個健全的女人;我繼續(xù)眼前的生活,然而我不會甘心,也不能忍受?!?/p>

      我說出口的卻是:“那我就天天去。直到你有了女朋友?!?/p>

      地鐵呼嘯進站。我跨進車廂,門“<\\Xhyq\新華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18年當代\2018年當代\2#\鏈接\口瞿.eps>——<\\Xhyq\新華制作-源文件\期刊雜志\2018年當代\2018年當代\2#\鏈接\口瞿.eps>——”叫著關上,我隔著車窗向他揮手。不想聽到他的回答。

      2015年7月15號

      我可以跑一個小時了。第十八天,還不到

      二十天!太令人吃驚了。誰能想象?無法想象,因為在安閑的生活中,我們根本未試過把一件痛苦的事持續(xù)做下去,連八天都不可能。《十八天改變你的身體》,我大概有資格寫這么一本書了。如果我有心情的話。但是假如不是我走投無路,我又怎么可能知道十八天可以改變一個人的身體呢?幸福的人,安定的人,便只有一種人生。事物就是這么玄奧。

      喬巖上午給我發(fā)了個短信,跟我“請假”,今天他來不了。家政公司派了他一個活兒,他得陪一只寵物狗做完治療,然后送回主人家。我一個人跑。我在想寫書的事兒。這該是一本什么樣兒的書呢?實錄的?勵志的?生存的?或者言情的?如果沒有喬巖,我能跑下來嗎?如果沒有感情,我能跑下來嗎?

      五點,我剛在長椅上坐下,喬巖發(fā)來信息:跑完了嗎?在休息嗎?

      我回答:真巧!我剛剛坐下。

      幾秒鐘,他發(fā)來一張照片,一只棕色的小狗在輸液!吊針打在它的一只前肢上,另一只搭在喬巖的手掌中,卷卷的毛把圓溜溜的眼睛擋了一大半,狗狗顯得好可憐。不過我看到照片卻撲哧笑了,畢竟還是可愛多于可憐啊。

      我問他:媽媽的晚飯怎么辦?

      他回復:沒事。小狗已經輸完液了,我現(xiàn)在快到主人家了。

      我放心了,又突然想到:買只小狗陪你媽媽,怎么樣?

      發(fā)出去以后又覺得這主意不好,小狗拉屎、撒尿、汪汪亂叫、要出去遛彎、要給它洗澡,還要準備狗糧和飲水,簡直是給無能為力的喬巖媽媽添煩躁,所以馬上又發(fā):不妥不妥,你媽媽照顧不了它。

      喬巖回答:你想著我媽,幫我出主意,我特別開心!

      過了一會兒又發(fā)來:我好像不孤單了,有了依靠似的。

      我?guī)缀跏裁炊紱]做呀,然而對他來說,我做了了不起的事,可以叫他從“孤單”到“有了依靠”。

      因為這句話,我在湖邊又坐了許久。一個人坐著,也好像不孤單,有了依靠。

      對一個愛你的人來說,你輕輕地啜泣仿佛驚雷;而在一個不愛你的人面前,即便在他耳邊號啕大哭,他也會以為那是他電腦游戲的背景音。

      下午五點半,這是光線最美的時候,天空鋪滿橘黃色,湖面金光閃閃,樹葉翻卷著,反射點點碎金。所有的光芒交匯起來,把我眼前的景致布置得如同一座舞臺,華麗,然而又寧靜。我置身舞臺,恍惚之間以為我不再是過著世俗的凡間的生活,我的人生是戲劇般的浪漫和動人。

      2015年7月16號

      上午九點在會展中心有一場我們出版公司的新書發(fā)布會和簽售會,這次的宣傳方式弄得很大,把五個作家湊到一起,給他們貼了張共同的標簽——“按摩你靈魂的5個男人”,就像演唱團體一樣。老總要求我們全體員工必須盛裝到場,以烘托人氣。

      在衣柜里翻了一陣,有一條白色連衣裙還像樣,為了那個“盛”字,我把一頂帽子上的紫色絹花摘下來,別到了胸前。

      我是七點半出的門,先地鐵,然后換公交。地鐵七站,公交四五站,時間綽綽有余,通常四五十分鐘就夠了。地鐵開出兩站,奔向下一站,在黑暗的隧道中,哐當哐當,滿車的乘客也都在哐當哐當?shù)鼗沃?,然后,地鐵緩緩地停了下來!一半的燈滅了,馬上又亮了。所有人安靜了十幾秒,十幾秒后沒有等到廣播聲,于是車廂里像油鍋一樣炸了。大家都是算計著分分秒秒的上班族嘛。吵嚷聲中,所有人打開手機查消息,“啊——”看到了,整個車廂又幾乎是同時嘆出聲來。

      前方站臺有個女人自殺。

      空調好像關了一半,加上人們心頭焦急,車廂里溫度迅速地上升。抱怨聲如鞭炮四處噴濺,聽來聽去,好像只有一類:你要自殺,我們不攔你,可你別挑這個時間嘛!

      我在想那個毫不畏懼跳下軌道的女人。

      三十分鐘以后,地鐵緩緩起步。整個路程都是緩緩地開,好像是怕再有一個人影跳下軌道似的。

      出地鐵站,我只剩一刻鐘了。沒有猶豫,我向會展中心飛跑。我的決定是對的,我比身旁的車流快,它們擁擠在路上,一點一點往前蹭;而我,像賽道上的選手,在觀眾的歡呼喝彩中姿態(tài)更加奔放燦爛。那些車、那些行人,還有那些行道樹,都在嘩嘩地倒退,仿佛海水的

      落潮,沒有風的道路上,它們卻讓我體會到了“御風而行”。

      我用一刻鐘跑到會場門口。沒有丟盔卸甲,沒有氣喘如牛。關鍵是我沒有遲到。走進大廳時,覺得自己如同一個凱旋的戰(zhàn)士。

      晚上九點,我走進公園。我和喬巖約定從今天開始夜跑,這樣,白天他什么樣的活兒都可以接了。入夜的公園變成了一個新的天地,變得幽深、神秘,不好看的東西都看不見了,只剩下光影迷蒙。湖面的閃動比星星還美,而腳步聲更加清晰空靈,湖水和樹葉都在傳遞著回聲。我聽著自己的步伐,同時等待著喬巖的腳步。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腳步聲其實就是我的心跳聲,我在等待另一個人的心跳。

      然后,我聽到了前邊黑暗中正越來越靠近的喬巖。我比白天更早地“看到了”喬巖。這是夏夜賜予我的禮物。好神奇。

      2015年7月17號

      中午,一個號碼陌生的電話打進來。我正在快餐店吃蓋澆飯。剛“喂——”了一聲,那頭就快速地罵起來。我蒙了一會兒,聽明白了,那是劉婷婷。她大概是在照著稿子念吧?要不怎么會那么流暢地罵人?也不一定,有的人天生有罵功。她說:咱倆什么關系呀你給我發(fā)照片?你想干嗎我怎么你了?你看見我睡顧南了你這么牛哄哄?你下一步是不要弄到我老公那兒去?。课腋婺惆∧阋熘{生事兒你老公肯定先揍你個半死!

      我很悲哀,顧南是在跟這樣的女人調情曖昧。我一直靜靜聽她說,于是她最后對我的沉默來一句:“挺會裝逼啊?!彼龗鞌?,我收起電話,繼續(xù)吃我的午飯。僅僅在一個月前我都無法做到這般的淡然鎮(zhèn)靜,這至少說明,我還是有一點進步的。

      我倒是沒想到劉婷婷有老公。不過這個小小的驚訝也立刻就消散。因為,一點都不重要。一點都不重要。

      晚上八點,顧南回來了。開了門,不動用臉上的任何一塊肌肉,“嗯”一下,算是跟我打了招呼。這種招呼方式已經很久了,我相信他早上上班見到同事絕對會比這個熱情,但我完全接受,因為我也只用三個字回應:“回來了?!?/p>

      他去廚房,拉開冰箱,過了幾秒,“操!”他說。大概是沒有找到任何一種飲料。我們的冰箱也跟我們的家一樣,空空的,沒有生機。

      他走到我的房間門口,問:“劉婷婷給你打電話了?”

      我轉過去,對他點點頭:“嗯?!?/p>

      我等著他后邊要說什么,他張開嘴,然后又閉上了,然后轉身走開了。也是啊,他該說什么呢?我替他想想,也想不出來。

      他去陽臺了,在打電話,我只能聽到他特別溫柔的語氣:“明天見面聊唄。交給我咯。沒事的。好好休息啊?!?/p>

      我換上運動鞋,走出家門。

      寂靜的園中,我聽到小徑前方喬巖在跑,我用賽跑一樣的速度沖上去。他一定是聽到了,停下來,在黑暗中等我。我跑到他身旁,抓到他的胳膊:“抱抱我?!?/p>

      喬巖的胳膊像翅膀一樣伸出來,攏住我,我在他的懷抱里顫抖起來。他不說話,更緊地抱著我。兩個人就這樣在小路的中央。

      他在我耳邊說:“這兒現(xiàn)在是我們兩個人的了。”

      是的,傷心也好,快樂也好,都是我們兩個人的了。

      我吻他,他的雙唇也跟他的胳膊那樣用力地壓著我,吸著我,仿佛此刻是正午的艷陽之下,我?guī)缀跻蝗刍?/p>

      “還要我做什么?”他問。他問得那么性感,那么情欲,又那么美好。我知道他當然會照著我的任何要求做,但是我從他的擁抱中鉆出來,我說:“跑吧?!?/p>

      我們圍著星星點點的湖面跑。跑著跑著,會覺得像是跑在星空中,是的,離開了地面的星空中。因為黑暗,因為光點,還有縹緲飛舞的思緒。如果真的在太空中跑,那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呢?脫離了重力的牽絆,更脫離了人間的紛擾,那就是身體和靈魂的真正自由吧?

      我們走到公園出口,才突然發(fā)現(xiàn)公園竟然有兩扇巨大的鐵門,鐵門竟然上了鎖。兩個人站著愣了一會兒。喬巖轉到我身后,雙手托著我的腰,“嗨!”就把我的腳架上了鐵門的橫檔上。我就這么一格一格地爬上去,翻過去。當我站在鐵門外,看著里邊的喬巖,我不敢確信我還能這般的身輕如燕。喬巖爬上鐵門,蹦了下來,我張開雙臂接他,接到了,還不想立刻放開他。

      2015年7月18號

      營銷部的女孩馮悅今天中午辦婚宴,地點在西四環(huán)外的一個私人會所。這是我接到的第一個婚禮邀請,不去就太扎眼了。包里放了個666塊的紅包,我輾轉各種交通工具抵達。走到歐式風格的羅馬柱大廳門前,我還有點兒小緊張,好像自己要當女主角一樣不自在。馮悅跟她老公并肩在門廳迎賓,妝實在是濃,頭戴銀色的皇冠,選美冠軍戴的那種。如果不是她身上的白色婚紗,以及她及時的一句“謝謝鄭姐光臨”,我真不敢說我走對了現(xiàn)場。

      看到了新娘馮悅之后,我就不緊張了。因為我已經得到了確認:我不是主角。這就好。我一直不明白的是女孩們?yōu)榱嘶槎Y而做出的各種吸引眼球的舉動,不但要吸引,最好是驚爆。我覺得這至少有兩大隱患吧,一是大家都不是演員出身,猛然一次大場面,沒有職業(yè)訓練是很難hold住的,第二,真的會相親相愛白頭到老嗎?感情消散的那天怎么辦?離婚的那天怎么辦?還怎么面對那些照片和視頻?更揪心的是,抹不去的記憶。婚禮場面越震撼,將來的耳光不是越響亮嗎?幸好,我和顧南,我們的婚禮,跟這樣的婚禮比起來,也就是周末的一次聚餐吧。沒有燦爛的底色,我倒容易接受眼前的惡劣的婚姻了。對不起了,馮悅!坐在同事們的中間,我的腦袋里想的是這些。

      我們這一桌突然開始調侃起方麗來。因為方麗穿得太繽紛了。“哎,有沒有搞錯?你不是新娘??!”“你今天整個就是來搶風頭的吧?你們看你們看,乳溝擠得這么深!”“你進來的時候,馮悅老公使勁盯你來著吧?”大家很歡樂,方麗也很歡樂。

      我左邊的郭銳湊過來對我說:“鄭四季,你用的什么化妝品?皮膚這么好?!卑。?!我傻了一會兒。我不喜歡男人關心化妝品,我也不認為我的皮膚多么好。可是,大家立刻因為郭銳的這句話把視線都轉了過來?!笆前。嵔阋惶毂纫惶炱?,你們發(fā)現(xiàn)沒有?”“鄭姐以前都不跟我們一起玩兒的,現(xiàn)在變年輕了,肯接受我們了?!比缓蠊J像在臺上演戲一般,用手按住胸口,來了一句:“四季特別有魅力,讓我不得不動心?!贝蠹液宓匦﹂_了,周圍的賓客也都看過來。

      可是我一點兒也不開心。我不需要男人的調情。

      如果是在認識喬巖以前呢?一樣。一樣不會開心。只有快樂的人才能做出快樂的反應,而我,已經沒有快樂的頻道了。

      可是,要照這么說的話,喬巖就是毫無意義的嗎?當然不是。我必定跟以前不同了。

      2015年7月19號

      我睡了一個懶覺。醒了,賴在床上的時候,想起來我好久沒做夢了。那些被追的、迷路的、當眾出丑的、身體被割的夢,都散去了。而之前,它們時常地、重復地出現(xiàn),有時甚至讓我害怕入睡。

      不但是噩夢,我也好久不腹瀉了。不然,它也會阻止我去參加馮悅的婚宴的。那么多道菜,涼的熱的,甜的咸的,我居然沒有顧忌地吃了許多樣。

      我起床,進衛(wèi)生間,立刻又發(fā)現(xiàn)另一樁好事:我的頭發(fā)掉得少了。以前天天要清理淋浴噴頭下方的排水口,那兒總會聚起一團頭發(fā),這兩天我居然沒有去撿,因為水流很暢通,就忘了。

      也好久沒去看喬巖媽媽了。喬巖還在受著她有意無意噴發(fā)的怒火嗎?

      2015年7月20號

      下午,我在超市買了幾種菜,豬里脊、海帶、豆芽、娃娃菜,帶去喬巖家。我來做晚飯,也想好了菜譜。等電梯時,有兩個跟我一樣拎著菜的,我們臉上好像都有“主婦”二字。我有點兒心慌,因為是假的,又有點兒得意,覺得自己身負重任。

      喬巖來開了門,輕輕的。媽媽在睡。我們進廚房,喬巖給我系上圍裙。我擇豆芽,他切肉,把肉切成肉末,不敢剁。廚房里很安靜,外邊有人敲門,我們馬上就聽見了。

      喬巖去開門時,還說了句:“可能要報水表數(shù)了。”門開了,好一會兒沒有說話聲,我覺得有點兒怪,探身出去看,門口站著一個六十左右的男人。

      喬巖沉默地把他爸爸讓進屋來。

      老頭看到我,盯了我兩眼,沒有其他表情,轉對喬巖說:“怎么樣了啊?房子的事?”

      喬巖看了一圈屋子四周,沮喪地說:“沒法兒弄啊。媽在這兒住慣了的,離醫(yī)院也近?!?/p>

      他父親笑了一聲,我聽著是冷笑:“有什么

      住慣住不慣的?住哪兒不都是躺那張床上嘛!”

      喬巖瞬間氣塞。他父親卻還有充足的理由:“你們倆住這房子啊,真是浪費!我早說了,不是趕你們啊,我就是跟你們換一下兒。我那邊啊,想結婚了。人還有個兒子。我們那兒就是三口兒,你們這是倆,這道理也簡單?!?/p>

      “怎么跟媽說呀?說你要——”

      “啊?你還沒說哪!給了你這么多時間!行!我來說!”喬巖父親大步往臥室里走。

      喬巖攥住他父親的一只胳膊:“別!你等等!”

      他父親一甩胳膊:“別忘了,這房子是我的名兒!”腳下沒停。

      喬巖伸出手,插到他父親胸前,使勁往回一扳,他父親就“哐當”跌坐在地上。

      “小混蛋!”父親罵一聲,撲住喬巖的腿,把喬巖也掀倒在地,然后一手揪著喬巖的衣領子,另一只手胡亂往他臉上、胸口打。

      畢竟是父親,喬巖只能弓起來,縮起來,護著自己。

      母親在臥室里哭罵起來。

      我只能傻傻地旁觀。

      晚飯沒做成。母子二人根本不想吃飯。

      晚上我一個人去跑的步。

      2015年7月21號

      昨晚我一個人去跑的步。

      昨晚喬巖的心情糟到極點,他的左腳腳踝也疼得不能碰,不但跑不了步,連門都走不出去了。

      門廳是瓷磚,喬巖父親坐地上,撲住喬巖的腿,把他掀倒在地,當時我聽見“啪”的一聲脆響,那可能就是喬巖的左腳腳踝砸到瓷磚地的聲音。

      今天早上我五點起床,打車把喬巖接出來,攙進醫(yī)院。一拍片,真的是骨折了。他原以為過一晚就會不疼了。醫(yī)生給他處理、打石膏,我去醫(yī)院外邊買雙拐。等我回到診室,喬巖的左腳像穿了一只白色的厚嘟嘟的棉靴,他垂著頭坐著,如同一個弱小無力的兒童,等著媽媽來接。

      他抬起頭對我說:“沒法兒跟你一起跑步了?!?/p>

      這句話叫我的眼淚涌出來。

      “那我正好可以加緊練習,提高耐力?!蔽一卮稹?/p>

      “等我好了,輪到你在前邊等我了?!?/p>

      “那種感覺一定很好?!蔽艺f。我捧了他的腦袋靠在我胸前,他立刻伸出雙手摟住我的腰。這是他最脆弱最需要我的力量的時候。

      我的右乳深處刺跳了兩下。這是常有的,我不覺得突兀,不過,這時候我真怕喬巖感覺到了它的跳動,他的額頭正緊貼在那兒。他好像沒有感覺到。于是我猜想,這種刺跳就仿佛是地心巖漿的翻滾吧,在火山噴發(fā)熔毀周圍一切之前,地面上是平靜如常的。

      我說:“沒事。你養(yǎng)傷,我跑。你忘了?我自己也曾經跑過的?!?/p>

      喬巖說:“嗯,有兩回。一回是我?guī)б恢慌D腸輸液,時間太晚了。還有一回,是你取消了合同的那幾天?!?/p>

      說到“取消了合同的那幾天”,忍不住又心酸。明明是自己去家政公司中止的,獨自跑的時候卻感覺是被無情拋棄了。那種感覺現(xiàn)在還記得。

      喬巖看出了我的沉重,便笑說:“以后不會讓你一個人,我可以坐著看?!?/p>

      只有一個選手和一個觀眾的賽場。想象那個畫面,很孤單,也很安慰。因為孤單,更加安慰吧。

      2015年7月22號

      今天跟一個作者見面。書稿已經列入了10月的出版計劃中,現(xiàn)在要做的是跟作者簽約、溝通,然后定位、設計。

      作者是女的,我起初看到名字,第一個反應竟是網(wǎng)絡用語:“什么鬼!”她叫“風霓紫飛”。所以今天見面時,我很禮貌很婉轉地問:“您的這個筆名后邊有什么故事嗎?”

      風霓紫飛淡淡一笑,道:“這是我最喜歡的字眼兒?!?/p>

      “就是把您最喜歡的四個字放在一起?沒有特別的故事在里頭?”

      她回答:“我是隨性的、自由自在、我行我素的一個女人,我可以隨時背個包上飛機的,也可以在任何一個山谷客棧里住上幾天,只要里邊是清潔的。我喜歡聆聽自然的聲音,我覺得生命中只需要自然的聲音就夠了。我跟自然待在一起就快樂得不得了。這個筆名就很

      自然吧?!?/p>

      “您希望讀者看完以后,對這本書這個作者留下什么樣的印象?”

      她回答:“放靈魂自由,給生命留白。我覺得以后的宣傳你們能不能就用這兩句話?在巴黎的塞納河邊、比利時的巧克力店、荷蘭的郁金香花田,甚至巴西的桑巴舞里,都可以讓你的靈魂飄出去,那種享受生命的滋味太美妙了?!?/p>

      說實話,我聽不太懂風霓紫飛這些話的具體含意。要按老掉牙的乏味的說法,她寫的就是“游記”,不過,現(xiàn)在沒有人要看“游記”了,所以我們換成了“踩在大地上的每一步都是我靈與肉的舞蹈”。不管怎樣,我羨慕風霓紫飛。不是羨慕她有錢隨時坐飛機、有錢隨時出境游,我羨慕她生活在半空中,羨慕她把自己罩在一個注滿了麻醉劑和營養(yǎng)劑的透明罩子里,她以為她在生活中,實際上她是在罩子中。因此生活是傷不到她的。

      我們是在一個咖啡簡餐店。風霓紫飛定的地點。到了午飯時間了,我要了一個漢堡,她沒點,只是喝她的焦糖瑪奇朵。我猜想她點這款咖啡,也是因為它的名字很仙。

      怕喬巖真的要拄著拐來陪我,下午三點,我就跑去公園了。自我開始跑步以來,氣溫最高的一次。太陽還明晃晃的,空氣也像被曬得稀薄了。我立刻就出汗,但腳下沒有一點松懈。我已經能體會汗越多越覺得痛快的那種滋味了。真的,當熱超過某個刻度,便不再覺得燥,身體內外反而特別平靜。

      2015年7月23號

      我竟然收到一封信,在這個人們幾乎已經遺忘信封、郵票的時候。但是當我從桌上拿起來,立刻就失望了,因為信封下方是一行印刷的某個商場的名字。我撕開封口,里邊是一張賀卡,祝我生日快樂!啊!原來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打開手機看,是的,是7月23號。

      今天一天中,我收到的唯一一個祝福,雖然所有的字都是打印的。

      父母沒有來電,他們在南方小城忙著養(yǎng)育哥哥的雙胞胎,只有我偶爾打去電話時,他們才會匆匆應對我?guī)拙洌煌聸]有口頭的或者通過微信的祝賀,這很正常,我們彼此都不知他人的生日,員工們來來去去的,像流水一般,記住它做什么呢?也沒有來自同學的,畢業(yè)后他們都變成了斷線的風箏,有的我甚至想不起名字來;那么顧南呢?他還沒回來。即便回來,能期待來自于他的問候嗎?異想天開吧。所以,寄自商場的生日卡片是僅有的溫暖。

      然而,我自己都忘了的日子,憑什么要別人記得?再苛刻一點兒,我自己又記得幾人的生日呢?

      下午我獨自奔跑時,我在想,喬巖,喬巖是不同他人的吧?我應該告訴喬巖嗎?告訴他:今天是我的生日,你能陪我一起吃塊蛋糕嗎?

      這樣,去見他也更有理由了吧?

      我在路上買了蛋糕,到了他家附近的超市,進去買了鱈魚塊、萵筍和菠菜。坐電梯上樓時,還因為一手蛋糕一手菜,有人幫我摁了樓層鍵。出了電梯進樓道時,我卻突然改了主意。我把蛋糕留在了門外的窗臺上。把今天當作最最平常的一天就好。

      我、喬巖、喬巖媽媽三個人一起吃的晚飯。媽媽忽而哭忽而笑的??吹絾處r的傷腳,就哭,然后咬牙切齒罵那個逃跑的男人——逃跑!想到這個詞,我心一驚。她嚼一口喬巖喂的飯菜,再看看我坐在她面前,便笑。她的笑讓我不忍心,讓我心虛。我寧愿聽她罵。罵得多狠都好!

      八點多,我像主婦一樣收拾好廚房,要道別出門,沒想到喬巖也一挪一挪地去換衣服。我問:“你做什么?不用送我?!彼f:“我去陪你跑步?!绷⒓从旨m正:“我去看你跑步?!?/p>

      我笑道:“我下午跑過了?!?/p>

      喬巖的眼神一下子變得憂傷:“你知道你的問題在哪兒嗎?你不讓人分享,也不讓人分擔,你什么都自己一個人?!?/p>

      我停在那里。

      他說的是對的。這就是我的痛源。與生俱來、無法治療的痛源。我還是想抵抗一下,我說:“我不是叫家政公司找人陪我跑步嗎?陪我一起跑步!”

      喬巖輕輕哼一聲:“那叫分擔嗎?你透露過你的心情嗎?你說過你的快樂和不快樂嗎?你在我面前哭過,可是我其實不明白你為什么哭。你讓人陪你跑、不陪你跑,都是你自己的一個決定,跟你敞開心扉有什么關系?我其實只是你用來跑步的一個,一個——”他一時找不出形容自己的詞語。

      我懂的。我也明白喬巖懂我。懂,多么難

      的一件事。我和顧南之間都沒有這種東西?!俺ㄩ_心扉”亦難,多少次,當我想說點兒內心的思緒,不論是跟顧南,還是跟他人,還是跟喬巖,一個詞會立刻從胸口躥出來,堵住我的喉嚨。這個詞就是“說來話長”。唉!說來話長,算了!傳達心聲是多么微妙的一件事,三言兩語豈能說清?說來話長,算了!

      于是我總是閉上嘴。從語言到行動,我越來越“什么都自己一個人”。

      我看著喬巖,他的眼睛,眼睛里的落寞。

      我反而覺得溫暖起來。老天爺對我真好,我原本只需要一個監(jiān)督,但是派來的是喬巖。

      2015年7月24號

      上午跑了印廠,該做好的樣書還沒有影兒,叫我下周再過去看。要拖進度了,但我沒辦法跟人急,自己郁悶著回家。

      地鐵換公交,走到家門口的小路,已經過了一點半了。

      樓前兩邊都停了幾輛車,從一輛白色車旁經過,我就那么一歪頭,看到了車里副駕駛座前面的一件外套,一件我非常熟悉的面料很輕又可以防曬的藍白條紋外套,這是我給顧南買的。

      我不敢進家門了。難道我就在這里等?等他們出來?好像也不應該是這樣。這樣好可笑。電梯門開了,我不再發(fā)愣,跨步進去。

      我大力地敲門,對門里喊:“顧南,在嗎?我忘帶鑰匙了?!崩镞吅馨察o。于是我繼續(xù)喊:“顧南,在嗎?我忘帶鑰匙了!”喊完第四遍,顧南不得不答應我,衣冠楚楚地來給我開門。他的身后,站著衣冠楚楚的劉婷婷,單肩挎著小包,一副正準備出門的姿勢。

      “我忘了份資料,急用的,回來取,坐她的車,這樣快?!鳖櫮险f。一個非常好的解釋。說完這幾句,顧南就往門口走,劉婷婷默契地跟上。她沒有發(fā)出聲音,也沒有看我一眼。

      門撞上了。我靜靜站在原地,一分鐘以后,樓下的車發(fā)動了,開出去了。

      我必須得去顧南的床上觀察一番,我還沒有像石頭那般堅硬和無感。

      我一站到顧南房間門口,一切都明白無誤,根本無須湊近床單,去找什么長頭發(fā)或者發(fā)卡之類的東西。那條床單!被抻得特別特別平整!平整得竟然拉出了幾道直直的線條,從床頭直通到床尾。

      屋子里所有其他的東西,依著原樣,凌亂無序。

      無論如何,劉婷婷算是給了我面子吧。

      我真慶幸我已經跟顧南分床而睡,否則,我沒法兒再躺在這張床上。也可能,正是因為我們的分床而睡,才會發(fā)生今天的這一幕。哪個是因?哪個是果?不必去追究了。我和顧南,誰的問題?也不必去追究了。總之,我們倆合起來把我們的婚姻弄糟了。一直很糟,越來越糟,今天是給出了最后的判決。

      天黑透以后,不知道是個什么點兒,我去跑步。

      跑出幾十米,我已看到喬巖坐在前方的長椅上,我們每次休息的地方。其實我看不清他,我只是看到了一個安安靜靜坐著的男人和一只白白的石膏靴子。

      我往前跑,跑近了,跑過他,繼續(xù)往前跑。我假裝沒看見。喬巖,請原諒!今天的我,難以做到“敞開心扉”啊。

      2015年7月25號

      鋪好紙,我開始寫離婚協(xié)議書。我不會寫這種東西,上網(wǎng)查了,原來如此簡單:經協(xié)商,顧南(性別、年齡、身份證號)和鄭四季(性別、年齡、身份證號)同意解除婚姻關系。財產分割無異議。下邊寫屬于顧南的什么東西、多少錢,屬于我的什么東西、多少錢。

      寫到這兒,我四望我的房間。一個我身處其中卻非我所有的空間。我沒法對它投入感情。這幾年,我只敢在這個家里放消耗品,油鹽醬醋、牙膏香皂、洗發(fā)液洗衣液。我連買砧板,都挑貨架上最小的一個,免得搬家時累贅;對那些美得簡直無法掉頭走開的陶瓷餐具,我只能悄悄用手機拍下來。我每天用沒有一點兒美感的玻璃杯,有一天我要跟它們告別時,就可以毫無留戀。因此,這份協(xié)議書很好寫,這兒的東西我一個都不要,如果顧南也不要,我可以帶走。帶到另一個出租房去,陪我過另一段寄居的日子。

      至于錢,更不必費心。我和顧南各有自己的工資卡,除此,結婚時,我們辦了一張存折,發(fā)下工資來,兩人都往里存一部分,后來,漸漸的,不知不覺的,不約而同的,我們都不往里邊放錢了,我們都失去了攜手去完美一個家的興致。那張折子,應該在某個地方沉睡著,我把

      它找出來,把里邊的金額除以二就是做完了財產分割的全部工作了。

      寫完協(xié)議書,簽上我的名字,我走到顧南的房間,把它擱在床頭柜上。心里非常平靜。仿佛那上邊寫的是:“菜在冰箱第一格,你熱一下兒就行?!?/p>

      下午五點多,我給喬巖發(fā)去微信,告訴他不用來陪我,我已經跑完了。

      我不想見到他,在寫了離婚協(xié)議書的下午。說不清自己的心理,我只是感覺這種時刻必須是一個人。

      喬巖回復我:好的。什么時候讓我陪了,告訴我一聲。

      2015年7月26號

      袁大夫的電話終究還是來了!

      “鄭四季,做好準備,28號手術,就是后天,你排在下午四點?!痹蠓虻拿恳粋€短促的句子,在我聽來,就已經是手術刀的一次次劃動,一刀,一刀,我的乳房就是這樣,瞬間被切離,淌著血,然后被丟棄。

      我站在衛(wèi)生間的鏡子前。脫掉上衣,脫掉胸罩,第一次認認真真看自己的身體。人生三十多年來確乎是第一次。鏡中,我的身體還是美的,乳房還是結實飽滿的,如果沒有現(xiàn)代醫(yī)學,她永遠是我生命的一部分,陪我衰老,陪我枯萎,最后我們一起化作煙塵?,F(xiàn)在,她不得不中途離去,留下一個可怖的痕跡供我憑吊。

      我用一支紅色的馬克筆,在右乳上一筆一筆地涂畫,將她化作五瓣的花朵。作為花朵,她都是這么美!

      我對鏡拍下照片。現(xiàn)在,她跟那些精美的瓷器一樣,一直會留在我的手機里。

      2015年7月27號

      我住進了病房。隨身帶的東西比我上班背的包還輕。我仍然沒有告訴任何一個人,哪怕是父母。我怎么會愿意跟他人宣布:從明天開始,我將是一個畸形的女人?

      天黑下來之后,我沿著住院部樓中央的綠地跑步。跑,已經成為習慣了,從最初的艱難到今天的舒展,我甚至覺得,跑,就如同看一本好書那樣痛快和忘我了。跑的時候,我可以想許多許多事,或者自省,有時自憐;也可以什么都不想。不管是哪一種,都是一段有意義的時光。我好像有了一個密友,跟她徹底地傾訴和沉默地與之相處。明天之后,我還是會繼續(xù)跑,在這兒,然后是那個公園,然后是別的地方,任何地方。

      我停下來,給喬巖打電話。我問他:“一會兒在公園見,行嗎?”

      我想見到他,想立刻見到他。

      真的見到他了,我又沒辦法解釋我這種突然的要求。

      喬巖不再問。他架著拐,一只腳懸著,一只腳穿著拖鞋,肥肥大大的短褲。跟那個跑在我前邊的男人不一樣了,怎么倒叫我更加依戀了?

      他說,他還有八天就可以去拆石膏了,那個時候,會是什么感覺呢?他轉過頭問我:“你看過《阿甘正傳》嗎?阿甘小時候為了矯正,兩條腿都綁著鋼架子,有一天,一群壞小子追打他,阿甘使勁兒跑,拼命跑,然后,腿上的鋼條一點點崩開了,阿甘一點點掙脫出來,越跑越快!那個慢鏡頭,我太喜歡了!整部電影,好像只留下那個場面。等我脫掉石膏靴子,就是阿甘的那種感覺吧?”

      我把手插到他胳膊下,繞著他。我點點頭,回答:“我們下次一起再看一遍。”

      我們坐在長椅上,完全想不出時間走到哪兒了。城市的光從遠處照過來,漫成朦朧一片。

      我拿過他的雙拐,塞到他腋下:“換到那邊坡上?”

      他走得熟練不少。長椅背對著小路,路那側是成排的樹和滿坡的草。

      我扶喬巖坐下來。然后我坐到他面前,伸手去解他褲子的紐扣。他明白了,于是他也伸出兩只手,圍在我的腰間,向上一舉,把我抱到他的腿上。我自己松了胸罩的搭扣,把喬巖的手拉到胸口,我說:“這是你的?!?/p>

      那個時候,我突然明白過來,我是在迎接一個新的鄭四季。不是更殘破的,也不是更孤獨的,而是一個新的我。喬巖!如果有緣,明天,我們重新開始;如果愛只在今晚,我也會合掌感謝上天,因為到這一刻,我的前半截人生,過得很完美。

      責任編輯 楊新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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