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永琪
11月中旬的阿什哈巴德,跟東北的深秋相仿,白楊樹葉已經(jīng)紛紛飄落。
我們深夜時分抵達阿什哈巴德,被當?shù)亟哟降拿姘囍苯铀偷骄频辏蚨覍ν翈炻固沟氖锥贾菦]有一點印象,只記得裝飾著耀眼青金石色玻璃的酒店大堂中,懸掛著庫爾班古力·別爾德穆哈梅多夫總統(tǒng)的巨幅半身像。
初識阿什哈巴德
2014年11月19日的早晨,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快8點了,手機提醒音樂正是莎拉布萊曼沙啞低沉的歌聲,在《斯卡布羅集市》“蕪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的旋律中,猶記得前兩天鬧出的笑話。在北京辦理簽證時,哈薩克斯坦大使館簽證處的小伙子在蓋章前突然問我,哈薩克斯坦的總統(tǒng)是誰?我一下子懵了,張口結舌。他奚落我?guī)拙?,一定要我記住“納扎爾巴耶夫”這個名字。所以昨晚抵達的時候,我條件反射式地特意留心了一下土庫曼斯坦的總統(tǒng)——庫爾班古力·別爾德穆哈梅多夫,1957年出生于土庫曼斯坦阿什哈巴德州,土庫曼族,畢業(yè)于土庫曼斯坦國立醫(yī)學院,醫(yī)學博士。
起床,窗外的樓頂上密密麻麻的電視衛(wèi)星天線令人印象深刻,這個富有油氣的國家,看來并沒有架設有線電視網(wǎng)絡,但是據(jù)說政府包攬了人民的一切福利。
走出酒店,可以看到對面土庫曼斯坦文化宮前的廣場上,藍大褂、白頭巾的清潔工在“沙沙”地清掃滿地金色的落葉,路燈桿上裝飾著土庫曼人民引以為傲的阿哈捷金馬,也就是西漢雄才大略的漢武帝劉徹派李廣利到西域求取的“天馬”之后裔,我們又把它稱作汗血寶馬——這是土庫曼斯坦最珍貴的資源,此馬的形象被放置在他們的八角星國徽的中央。可惜的是,由于時間緊張,事先又并未安排行程,我們不能去附近的馬場看看這種寶馬,只在博物館看到了它的標本和庫爾班古力·別爾德穆哈梅多夫總統(tǒng)騎在馬上的照片,實在是遺憾。令人欣慰的是,酒店大堂的商務中心有個小小的圖書吧,我在這里買到了一本2003年英文版的《阿哈捷金馬史》,由土庫曼斯坦首任總統(tǒng)尼亞佐夫作序,圖文并茂,印刷精美,也算是補上了不能親見汗血寶馬的遺憾。
此行的目的是考察除烏茲別克斯坦之外的中亞四國的古代遺址、古城、博物館和考古機構,所以對現(xiàn)代中亞城市的觀察僅僅是順路一瞥,如果說有比較用心的地方,那就是書店了。每當一腳泥地從荒郊野外的古代遺址來到一個新的城市,我就會趕在書店關門前去掃蕩一番,搜羅關于古代中亞文明的著作或圖錄,英文版的當然是首選,實在沒有的話,俄文版甚至哈薩克文版的也不放過。當然,對中亞當代城市的情況,我們事先也都做了一些相關資料的準備。
據(jù)說,土庫曼斯坦宣布獨立后,政府決意把首都建成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白色大理石城、水城和綠色之都,因此,所有新的標志性建筑都是由法國建筑大師設計、由土耳其人承建的。建筑物表面被清一色的伊朗白色大理石覆蓋,整座城市顯得潔白而明亮。
第一天抵達阿什哈巴德時,并沒有明顯感受到這個城市的建筑風格,直至后來從尼薩、梅爾夫古城考察返回后,我在一個傍晚去游覽了獨立柱廣場,才對這個社會主義國家的地標性建筑有了大致印象。獨立柱(俗稱八條腿)是土庫曼斯坦首都阿什哈巴德的主要建筑之一,位于阿什哈巴德城東南地區(qū)的土庫曼巴什林蔭路。柱高91米,表明土庫曼斯坦于1991年獨立。柱周圍有包括烏古斯可汗在內(nèi)的眾多土庫曼斯坦著名歷史人物雕像,西入口有尼亞佐夫總統(tǒng)的銅色雕像。在夜色的襯托和彩燈的照耀下,巨柱迷離魔幻,人物雕像金光閃閃,確實是頗具特色的紀念性建筑,很好地表達了土庫曼人民渴望崛起、渴望輝煌的慷慨情緒。
我的興趣在于廣場上環(huán)立的可汗和英雄雕像身上的配飾,那些典型的彎刀、短劍、八角金化、羊頭旗,昭示著這個民族的歷史與神話特質(zhì),也是這座城市的文化底蘊之象征所在。印象深刻的,還有土庫曼斯坦國家博物館廣場柱頭上金色的多頭鷹和咖啡店里酥皮烤包子的羊肉香。
站在梅爾夫的城墻上
我們第一站的目的地是梅爾夫古城,也就是中國古代文獻中的木鹿城,古代帕提亞王朝(即中國古代文獻記載中的安息)東部地區(qū)的首府,是土庫曼斯坦最重要的文化遺跡之一?!逗鬂h書·西域傳》有“木鹿城,號為小安息,去洛陽二萬里”的記載,將一座大城號之為小王國,可見其重要和宏偉。
古代帕提亞的城市大部分在今天的土庫曼斯坦境內(nèi),據(jù)說公元454年的一次大地震,使得帕提亞的首都尼薩等占城遭到了嚴重的破壞。到公元7世紀左右,該地區(qū)被阿拉伯人征服,很多城市逐漸廢棄。而梅爾夫古城則是個例外,它的歷史非常漫長,從公元前6世紀建城后,歷代統(tǒng)治者一再修葺,形成了幾個大型城市的結合體,城墻高大結實,建筑宏偉富麗,是絲綢之路上的裴華之城。直到公元13世紀,被蒙古大軍攻破后,梅爾夫遭到重創(chuàng)。公元15世紀,帖木兒王朝放棄舊城,昔日的繁華日漸沒落,及至19世紀,最終淪落為殘垣斷壁的荒地廢城。
梅爾夫古城在土庫曼斯坦第二大城市馬雷市以東25公里處,我們于11月19日早上11點30分從阿什哈巴德出發(fā),下午1點飛抵馬雷市。下榻的酒店非常清靜安寧,對面就是極漂亮的馬雷大清真寺和圖書館,左邊是一所小學,右邊是馬雷地區(qū)歷史博物館。
馬路上迎風鼓動的大橫幅正在宣傳2017年將在這里召開亞運會的消息,看來這個街區(qū)是土庫曼斯坦對外展示城市建設的窗口之一,就連大道邊的候車站都建得像海上小游艇似的。
在酒店住下,只是洗個澡的功夫,出來就看見窗外的小學門側,一群小學生正嘰嘰喳喳地比劃著跟我們考察隊的一位老先生交流,雖然語言不通,但他們雞同鴨講得好不熱鬧。
稍作休整,在就近的餐館吃飯,等到達梅爾夫古城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5點了,帕提亞古國的冬日,艷陽依然高照。
此地雖然是土庫曼斯坦的國家歷史文化公園,1999年又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chǎn)名錄,但是仍然人煙稀少。大門入口處布置了一個簡單的說明展室,里面的遺跡沙盤圖形象直觀地展示了梅爾夫古城遺址的大致分布。梅爾夫在鼎盛時期,是與大馬士革、巴格達、開羅并駕齊驅(qū)的伊斯蘭教中心,如今的梅爾夫古城完全是一片荒野之地,其整個地區(qū)大概面積1000公頃。目前,不同時期的地面遺跡主要由城市、陵墓等組成。
梅爾夫最早的古城是橢圓形的厄爾克卡拉(ErkKala),公元前5世紀由阿契美尼德王朝所建;公元前3世紀,塞琉古王朝安條克一世(Antiochus I)以厄爾克卡拉為內(nèi)城,拓建了方形的外城基阿烏爾卡拉(Gyaur Kala/Ghiaur Kala);公元8世紀,阿巴斯王朝的呼羅珊總督阿布·穆斯里姆(AbuMusfim)建立新城蘇丹卡拉(sultan Kala);公元12世紀蘇丹桑賈爾(sultan Saniar)時期,在東北隅建立內(nèi)城沙里亞阿克(shahriyar Ark),并將城區(qū)向南、北兩側拓展,經(jīng)拓展后,梅爾夫南北長約3700米,東西寬近2000米,成為當時中亞地區(qū)首屈一指的大城。
梅爾夫受到的毀滅性打擊,來自蒙古軍隊西征時的屠戮與毀城。古伊朗史學家志費尼在《世界征服者史》中有詳細的記載。
公元1221年2月5日,成吉思汗的第四子拖雷率軍包圍了梅爾夫,此時的梅爾夫古城,正是它興盛的巔峰時刻,志費尼這樣描寫梅爾夫:
在呼羅珊諸地中,它的幅員最廣闊,境內(nèi)飛翔著和平吉祥的鳥兒。它的首領人物之多,不亞于四月的雨滴,土壤可與天堂相媲美。
當時的一位詩人阿不·阿里·撒吉賦詩贊美云:“美好的國土,仁慈的君王,淌著龍涎香的土壤?!笨上?,這一切即將灰飛煙滅。
孛兒只斤·拖雷圍城第七日,也就是1221年2月11日,梅爾夫的大伊瑪日札馬魯丁代表城主出城投降,蒙古大軍入城,隨即將市民不分貴賤統(tǒng)統(tǒng)趕到城外。志費尼在《世界征服者史》中如此記載:
一連四天四夜,百姓不斷離城。蒙古人把他們?nèi)烤辛簦褘D女和男子分開。
蒙古人傳令:除了從百姓中挑選的400名工匠以及掠走為奴的部分童男童女外,其余所有居民,包括婦女、兒童,通通殺掉,不管是男是女,一個不留。
每名軍士要殺300或400人。
幾個人用13個晝夜來計算城內(nèi)受害者的數(shù)目,拋開那些在溝洞和郊野中被殺的人不算,僅看得見的尸體,他們就得到130多萬的數(shù)字。
站在梅爾夫城殘存的高大城墻上,歷史的殘酷與悲涼直透后背。我們登上的這段城墻,是基阿烏爾卡拉西南角的一處城門,考古學家將高大厚實的城墻做了精細的斷面處置,使得人們可以看到不同時期修建的痕跡。城墻如巨龍一樣在灌木叢中蜿蜒遠去,黃土遍地,涼風嗖嗖。在這樣破敗的荒野中,實在找不到“淌著龍涎香的土壤”的一絲氣息,附近的幾個孩子正騎著自行車從城墻的高處俯沖騎行,玩類似于“跑酷”之類的車技游戲。這些新時代的勇士們,是否明白輪子下碾過的是幾千年前的吶喊聲呢?
梅爾夫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考古遺址之一,復雜的考古地層有4~17米,并且完全覆蓋了國家公園整個地區(qū)。然而,在地面上能見到的建筑遺跡卻不多,最著名的可能就是桑賈爾蘇丹墓和大吉茲卡拉。
桑賈爾蘇丹墓是塞爾柱王朝最后一任國王艾哈邁德·桑賈爾的陵墓,據(jù)說,12世紀初年負責設計這座墓的人,是來自伊朗薩拉赫斯地區(qū)的一位叫Mohammed.Ibn.Astyz的建筑師。此墓在公元13世紀遭到了蒙古大軍的毀壞,我們今天見到的這座伊斯蘭經(jīng)典建筑,是蘇聯(lián)時期在原有的殘破建筑基礎上修復而成的。
大吉茲卡拉的修建時間不是很明朗,遺址前所立的世界文化遺產(chǎn)說明標牌表明,其存續(xù)時間是公元6~12世紀,也有學者認為可能是9世紀修建的,毀于蒙古入侵。此城堡平面近方形,邊長40米,門在北面。城堡內(nèi)是雙層環(huán)形結構,四周是房屋,中間是天井。這座外形具有棱柱型城墻的高大城堡氣勢宏偉,可能是一座衛(wèi)城或重器珍寶之城。當我們到達的時候,土庫曼斯坦的考古專家們正在對城墻做測量工作。
梅爾夫占城內(nèi),我們還參觀了另外兩座地面建筑,一座公元7世紀時期的圣人陵墓和一口古代的水窖。水窖的地面建筑由兩部分組成:前面是一個可進入地下的拱門,后面是16平方米左右的水窖,窖口地面上是一個大墳包似的拱形頂蓋,防止水分蒸發(fā)和沙塵進入。
梅爾夫陶罐上的波斯王
梅爾夫的考古調(diào)查工作,從1890年沙俄學者朱可夫斯基(V.A.Zhukovsky)開始,此后,德國、英國的考古學家都先后介入。1946年,南土庫曼斯坦考古隊組建后,在俄羅斯考古學家老馬尚(M.E.Masson)的領導下開展考古工作,成果豐碩。20世紀后半期以來,中亞考古進展迅速,梅爾夫古城出土了許多不同時期的代表性文物,可以在馬雷地區(qū)歷史博物館和土庫曼斯坦國家博物館見到其中一部分。
梅爾夫古城出土的文物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展品是一個彩繪雙耳陶罐,它被孤零零地放置在土庫曼斯坦國家博物館的一個玻璃柜中。這尊淡黃色的陶罐上繪有三組連貫的彩色面面:飲酒、狩獵與往生。
我從不同的角度攝下它,攝下一位薩珊波斯王者的一生??上帽环胖迷谝粋€帶拐角的展柜里,上下左右都有燈光環(huán)繞,不論從哪一個角度拍攝,都有逆光的效果。
1962年,老馬尚領導的考古隊,在基阿烏爾卡拉發(fā)現(xiàn)了一座公元2世紀的佛寺,出土了大佛頭和佛塔,還有2世紀的貴霜錢幣。這個高64厘米的燒制陶罐就出土于這座寺院,其年代為公元4~5世紀,罐子中裝著佛教經(jīng)卷,可惜被白蟻蛀毀了,無法復原。但是,罐子上彩繪的內(nèi)容卻跟佛教毫無關系,它可能描繪了某一位薩珊波斯王輝煌的一生。按照故事發(fā)展的情節(jié),在雙耳之間的陶罐腹部主體部分,兩面分別是兩幅主題畫面,一面是頭戴王冠的波斯王手持權杖、王后手持化蕾的情景,背景是紛紛飄落的紅色化瓣;另一面則是波斯王騎在馬上彎弓射獵的情景,其身后有一只倉皇奔逃的小鹿。第三個畫面繪在其中一個罐耳下方及兩側,是波斯王去世后的場景,他躺在有化紋的織物下面,身邊有兩位哀悼或送別的女性,旁邊還有一位手持小盞、可能正在贊頌的男人。最重要的是,在這個男人的身后,就是一位戴口罩的拜火教祭司,而他的上方則是一只昂然肅立的雄鷹。
還有一個柯林斯風格的柱頭也非常引人矚目:一個女人頭簇擁在蕨類狀植物的葉子裝飾中。這是公元1~2世紀的作品,反映了中亞的希臘化情狀。早期的帕提亞古國自稱為“希臘迷”,當然不是無緣無故的。梅爾夫出土的此類希臘化文物并不多,不能跟尼薩古城出土的文物相媲美。
弗魯姆金所著的《蘇聯(lián)中亞考古》中曾提到梅爾夫佛寺遺址有大佛像頭出土,據(jù)說是用黏土摻稻草制成,尺寸為75厘米。雖然沒有得見此佛頭,但土庫曼斯坦國家博物館展出的幾件梅爾夫出土佛教造像也是非常珍貴的:兩尊片巖雕刻的小佛像,一尊赤陶的菩薩像。片巖佛像很小,其中一個帶獅子座,但頭已全殘,但都帶有泥金的痕跡。
另外,一尊被稱作“奏樂的女孩”的片巖小雕像也是梅爾夫文物中的精品,雖然很小,但觀那飽滿的身體和巨大的耳環(huán),從風格上看,顯然表現(xiàn)的是一個印度女子,這最能說明公元1-2世紀的梅爾夫在絲綢之路上處于東西文化交匯的重要地位。
在梅爾夫出土的文物中,有一個青銅與木板結合的車輪,可能也是最具代表性的文物之一。這種外緣用金屬包起來的木頭車輪,是公元前2000年的物品。馬雷地區(qū)博物館展出的是復制模型,使我們可以看到其整體結構。木頭已朽壞而青銅外緣尚存的真品,則要去土庫曼斯坦國家博物館才可以看到了。
由于行程緊張,每次在博物館中流連的時間都不是很充足,只能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拿相機掃蕩似地拍一遍。尤其是在土庫曼斯坦國家博物館,我們趕到時已是11月20日下午6點了,當時博物館已經(jīng)閉館,但工作人員還是為我們專門延后了近一個小時的時間,讓我們得以在短短的40分鐘內(nèi)就拍完了所有展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