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的主體間性

耿羽

2016年，網(wǎng)友們紛紛表示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要去追尋詩和遠(yuǎn)方。詩存何處？是否一定執(zhí)著于遠(yuǎn)方？詩人馬知遙在《十年砍柴》中的回答是，于近處尋詩，于生活尋詩，于此岸尋詩。《十年砍柴》收錄馬知遙2002～2012年創(chuàng)作的部分詩歌，這些作品來自柴米油鹽，來自街頭巷尾，來自茶會酒場，來自人情百態(tài)。馬知遙的詩集，在此岸中找到彼岸，在俗世中尋覓超越。

現(xiàn)代哲學(xué)講求回歸社會、回歸生活世界，不再糾纏于主體性抑或客體性的二元對立辯論，而是推崇主體間的共在。好的詩歌，不是原子式孤立個體的自說自話，而是各主體溝通的重要中介，具有社會屬性，呈現(xiàn)“主體間性”。作者在生活和實踐的場域中生成感悟凝結(jié)為詩，讀者通過詩歌文本，分享作品蘊含的情感，探索作品表達(dá)的意義，能移情，能同感，能共鳴，或會心一笑，或黯然傷神，作者和讀者通過詩歌的符號，彼此傾訴，相互理解。詩歌推動主體間高質(zhì)量溝通的前提是，作者和讀者雙方都具備一定程度的對于世界的感知能力。不少詩歌愛好者對所謂的文藝衰落憤憤不平：這個時代不是詩歌的時代，太浮躁、太物化、太商業(yè)，詩歌沒有了讀者。詩歌之不顯，一方面固然源于部分讀者不能靜下來用心感受詩歌，另一方面也歸咎于部分作者不接地氣，無法創(chuàng)作觸動讀者心靈的詩歌。脫離現(xiàn)實的詩歌，空有喧囂、痛苦、孤獨、靈魂、漂泊、遠(yuǎn)方、救贖等表層詞語的堆積，矯揉造作，無病呻吟，披著文藝的外衣侵蝕文藝。哈貝馬斯擔(dān)心權(quán)力和貨幣主宰的“系統(tǒng)”不斷約束“日常生活世界”，抑制著人們的溝通交往行動。日常生活世界要達(dá)成理性交往，一方面要屏蔽系統(tǒng)干擾，一方面也需生活世界各主體的努力?？斩吹霓o藻文句和僵硬的韻律格調(diào)，都會讓語言離存在越來越遠(yuǎn)，海德格爾認(rèn)為凝固化和約束性的語言是存在的牢房，而詩意的語言才是存在的家園，“純粹地被說出的東西就是詩”。馬知遙在創(chuàng)作時，努力拋棄空洞辭藻，拋棄格式桎梏，詩意地柄居在生活中，詩意地表達(dá)生活感受，詩意地與讀者共情。

馬知遙擅長熱中寫冷。馬知遙細(xì)膩而敏感，越是人潮人海，越是孤獨。推杯換盞，稱兄道弟，富有魔力的酒，讓前幾個小時還素不相識的人們在各種細(xì)節(jié)里表現(xiàn)得情深義重，“席間多人多次并肩去廁所/說著親密的話/世界如此美好/連撒泡尿都有人陪”（《酒場》），你來我往，情感不斷升溫，無情的馬知遙筆鋒一轉(zhuǎn)將熱鬧的表演“前臺”迅速移向?qū)擂蔚摹昂笈_”，“回家的路上/三個人罵了一路/他們罵的是一場/虛情假意/一場人心隔著的肚皮”，都知是逢場作戲，又彼此心照不宣地配合完成，酒是社會交往的媒介，詩也是社會交往的媒介，多數(shù)人選擇了酒，少數(shù)人選擇了詩，馬知遙冷眼旁觀，用炙熱的詩諷刺冰冷的酒。文藝青年崇拜光鮮亮麗出名要趁早的張愛玲，馬知遙偏要寫晚年獨居的張愛玲，“一個老太婆要自己走向死亡/自己看著自己凋落/像一片葉子看著另一片下落/像一輪月看著另一輪月”（《張愛玲之死》），“至少關(guān)上門就屬于自己”，是一切終歸平靜的從容，還是無可抗拒走向死亡的孤寂？詩人寫詩人，總能走到旁人不曾注意的通幽小徑。家鄉(xiāng)是心靈港灣，人們不吝用最溫柔、最動情的語言描述故土，馬知遙回來了，卻沉默少言，“僅有的幾個朋友都不在/有的甚至已經(jīng)死了/連婚都沒有結(jié)”（《回到阿克蘇》），“我只能住在賓館里/住在阿克蘇的中心/冰冷而孤寂”，最熟悉的陌生城市，被拒之門外的回鄉(xiāng)游子，無處安放的鄉(xiāng)愁，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美好卻再也回不去的老地方。馬知遙把我們不曾看到也不愿看到的生活暗面，如洋蔥一般一層層剝開，刺著我們的眼，也刺著我們的心。

馬知遙擅長冷中寫熱。馬知遙寫孤獨，但本質(zhì)是反孤獨的。沒有敏感度和洞察力，無法看透世界的幽暗，可是看懂世界的人既是睿智的，也是痛苦的。馬知遙沒有當(dāng)隱士，也沒有當(dāng)狂士，在憤怒失望無奈后接受了這個不完美的世界，并執(zhí)著地捕捉身邊的閃光和美好。馬知遙和羅曼·羅蘭都飽含深沉的樂觀，“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就是在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熱愛生活”。母親急病高燒不退，馬知遙走近喂藥量體溫，“她捂住嘴和鼻子/小聲說快走開/別傳染你”（《病》），一瞬間，馬知遙想起了小時候，“我們高燒時/就在母親的懷里/聽她小聲說/孩子媽媽和你在一起”，這強(qiáng)烈反差的情景片段，在馬知遙腦海里，也在許多讀者腦海里，但很多時候我們忽略了、模糊了、忘卻了，馬知遙耐心又敏銳地把諸種生活小細(xì)節(jié)挖掘出來，立即喚醒和激發(fā)了我們內(nèi)心深處的感動。一些平淡無奇的生活場景，馬知遙也能寫得饒有趣味?！拔艺驹跇湎旅?看一個孩子吃雪糕/雪糕在融化/從上往下/孩子沒有吃或者忘了吃/他在看螞蟻一隊隊來了/到他腳下就不動了/他也不動等一滴一滴的融化/那是清涼的夏天午后/我看著孩子孩子看著螞蟻/螞蟻看著雪糕/我們很快樂”（《融化》），雪糕、螞蟻、孩子、馬知遙、讀者，一個看著一個，這一刻我們都回到了童年?！妒昕巢瘛芬嗍珍涶R知遙女兒馬博雯數(shù)首詩歌，成家育女讓馬知遙從浪跡天涯的游子轉(zhuǎn)變成了包容慈愛的丈夫和父親，和女兒嬉戲，和女兒論學(xué)，可愛的女兒是馬知遙最得意的詩。詩人不必是悲情角色，不必窮困潦倒，不必歇斯底里，不必癲狂無常。詩人可以也應(yīng)該食人間煙火，詩人可以也應(yīng)該幸福地食人間煙火。認(rèn)真生活、幸福生活的詩人，最能打動讀者。

冷靜細(xì)致的觀察能力和真摯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促成了馬知遙的詩。十年砍柴，十年策馬，在大海，在荒漠，在家院，在古村，每一天，將詩融入生活，做一個幸福的人。道阻且長，馬知遙還在和我們一起前行，因此我們也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