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際嵐
蘆柑熟了——
寫下這文題,心中犯疑,有無變相廣告推廣之嫌?入冬時(shí)節(jié),柑桔全上市了。走過水果店,寫著“永春蘆柑”的招牌,果形碩圓,色澤橙黃,煞是可愛。
想起第二屆“海峽詩會”,2003年9月10日至19日,隨余光中先生返鄉(xiāng)。余先生撰寫專文《八閩歸人——回鄉(xiāng)十日記》,大半篇幅書寫此行的最后一程“尋根之旅”。字里行間皆深情。那天,自縣城驅(qū)車往洋下村?!跋裣x歸草間,魚潛水底”,“久蟄的孺慕與鄉(xiāng)情,蠢蠢然似在蠕動?!苯l(xiāng)時(shí),同行友人說:“下面就是你家了!”
余先生寫道:
“下面就是你家了!”一句話令我全身震顫,心頭一緊?!瓬I水忽然盈目,忽然,我感到這一帶的隱隱青山,累累果林,都為我顧盼所擁有,相信我只要發(fā)一聲喊,十里內(nèi),枝頭所有的蘆柑都會回應(yīng),驟來的富足感一掃經(jīng)年的鄉(xiāng)愁。
歸閩數(shù)日,這位“晚歸的詩翁”興奮不已。研討會,講座,朗誦會,一場又一場;各種媒體采訪,一回又一回;題詞,簽字,一次又一次。75歲的老人,卻毫無倦意??吹贸?,余先生特開心,頑童般,一路上總掛著笑容。下榻永春縣城時(shí),有一次,鬧出“失蹤事件”。中央電視臺《東方之子》欄目組拍攝余先生專題。行程太緊,在再三要求下,余先生只好玩起“躲貓貓”??h里一眾人等急壞了。雖然事出有因,迫不得已,至今仍覺歉疚。余先生卻是“自覺”配合,不以為忤。后來,《東方之子》播出了上下集。
祭祖那天,對同行的記者,余先生一反常態(tài),“不配合”。他說,感到一種“恬靜的倦意”,“一生漂泊,今天至少該落一次錨,測童年有多深吧?”走進(jìn)祖祠,人群尾隨,老人急了,大聲喊:“請大家安靜!讓我靜靜地和我的祖先在一起。這不是游戲的事情!我的一生都在等著這一天!”他代表父母還愿來了。后來到祖屋,他又急了,讓人們不要老圍著。他在尋訪兒時(shí)的記憶。余先生7歲時(shí)第一次回家鄉(xiāng),為祖父送葬。68年后重歸故里,別有一番滋味。用他的話說,“鄉(xiāng)情怯怯,孺念耿耿”。
回到老家,余先生情難自抑,顯得特別激動。鄉(xiāng)親們請他題字。祖屋的堂名,宗祠的匾額,村里的校名,勸學(xué)的勉勵……來者不拒。第二天,到了牛姆林,“余光中文學(xué)館”揭牌。余先生留下“詩在如人在”的題詞。那次“海峽詩會”,《臺港文學(xué)選刊》推出特輯《余光中近年作品選輯》,卷首語,余先生這樣說:
這世界,我來時(shí)收到她兩件禮物,一件是肉身,一件是語文。走時(shí)這兩件都要還她。一件已被我用壞,連她自己也認(rèn)不出來。另一件我越用越好,還她時(shí)比領(lǐng)來時(shí)更新更活??v我做她的孩子有千般不是,最后我或許會被寬恕,被她欣然認(rèn)作自己的孩子。
余光中先生長于詩歌、散文創(chuàng)作,兼擅評論和翻譯,加之編輯圖書、雜志,多才多藝,曾被黃維樑先生稱之為“五色彩筆”。迄今出版21部詩集、11部散文集、6部評論集、13部譯書。上蒼賜他這件語文禮物,走時(shí)他回贈如斯。
臨離故鄉(xiāng),余先生戀戀不舍,族親便把并蒂的一雙蘆柑——綠油油富于生機(jī)——放到他手里:“把永春的特產(chǎn)水果帶兩只回去吧?!?/p>
余先生于《八閩歸人》中寫道:
有什么比這對孿生的綠孩子更能夠吮吸故土的乳汁與地氣呢?綠柑盈握,有誰比我更富足呢?
還記得一件小事。當(dāng)年在機(jī)場迎候余光中先生,鄉(xiāng)親們要打出橫幅“歡迎文學(xué)大師……”我建議他們換種說法。人們往往喜歡加諸一頂頂桂冠,非如此,似乎不足以表達(dá)尊重和欽仰。說來大可不必。余先生說,“詩在如人在。”作品的存在,讀者的認(rèn)可,沒有什么比這更能體現(xiàn)作家的價(jià)值了。
如今,永春蘆柑熟了,黃橙橙的?!霸娢獭眳s再也品嘗不到它的脆嫩香甜了。但他遺存于世的詩文,卻是傳之恒遠(yuǎn),歷久彌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