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素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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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將幾件衣物放進輕質(zhì)的防水布行李袋,這行李袋用了很久了,總也不壞。再放進幾本書,和一本筆記本。行李袋一肩可以背起,不管多久的旅程,她習(xí)慣這只行李袋。
1
這段旅程,始于一場雨。
午后變天,云層瞬間埋得很低,好像抬頭伸手就可觸及那突然黑掉的云絮。她站在窗口,看雨一絲絲從云絮滑下來。云絮破碎得張狂,雨絲掉到地面成箭,萬箭成水,一渦渦的水洼填塞地面。
十字型的巷子,隔巷人家有孩童趿著塑膠拖鞋出來戲水,急漲的水面可漂紙船,一只兩只,紙船在風(fēng)雨中一下子打濕翻覆,濕漉漉的孩子給媽媽拎進家里。巷子便又剩下雨絲與它們的眠床,河道般的巷弄水床,漣漪散了又來。
窗戶外邊上緣,伸出三十厘米深度的遮陽板,適好遮雨,窗戶沒關(guān),風(fēng)挾著雨的涼意灌進來,一點點水星噴在靠著窗沿的手肘上,她挪了挪腳,變換身體的姿勢,將頭探向窗外。雨過去,風(fēng)也止息,安靜的巷子更安靜。暴雨的激情退去,方才形成的水床也似給折疊收起,雨水緩緩滲入排水溝,不再能漂船,只剩幾處低凹的水洼子。典型南部初夏西北雨。下過雨天氣就清涼了,天空像從傍晚倒撥到白晝。
陽光撥開云層,斜斜射在向西人家的陽臺欄桿上,把黑鐵磨成灰白。巷子有了人聲,媽媽們拿掃帚出來把門前漂流來的雜草枯枝干葉掃掉。巷弄社區(qū)旁那片空地豐富的花草樹木隨著雨勢侵巷掠地。那空地是蜻蜓的大本營,飛在叢草上,天晴時,他們??畿S在叢草間追蜻蜓,草踩塌了的地方成為球場,巷子里的孩子們分為黑白兩隊玩棒球。
那些漂草枯枝都進了畚箕,媽媽們拿干布擦拭濕答答的門板。有孩子穿上溜冰鞋從巷子這端滑到那端。她還站在窗邊,數(shù)著雨后巷子的人影。
他從右前方的巷子出來,俊白的臉龐,斯文的舉動,他步伐不疾不徐,獨自往街口去。窗前站久,終等到他,好像買獎券想中獎,卻不見得中獎,中獎那刻才恍然,只要有買,機會不是沒有。她踮起腳,伸出整個臉龐追逐他的身影,他正轉(zhuǎn)過街。
腦中留著他剛才走過的殘影,他臉上一貫的親切,懷著笑意,因不多言,又似神秘,白皙的皮膚本身就是一道神秘的墻,在那年紀(jì)的孩子,在南部的驕陽下,哪個不是曬得一身黑呀!所以他轉(zhuǎn)學(xué)來到班上時,那白皙的流露著書卷氣的臉龐讓她像來到一個異地,她對那涵養(yǎng)這孩子的異地感到好奇,他好像把異地的想象帶給了她,她看著他時就像飛越到一個充滿想象的地方。
他初轉(zhuǎn)來那天,一放學(xué),同學(xué)們一整個隊伍出校門,他們同方向的幾個人沿街嬉玩聊天,走到自家巷口,才一一分散,她始終走在他后面,發(fā)現(xiàn)他走入她居住的巷子,他住在十字形巷子的東邊巷,而她在中央交匯的邊間。這個發(fā)現(xiàn)很神奇,至少在這天之前,她沒發(fā)現(xiàn)巷弄里來了新鄰居。倒是那晚媽媽在晚餐的桌前說,新搬來了鄰居呢!聽說是臺北搬來的。爸默不作聲。爸對新鄰居沒有好奇,巷子里有幾十戶人家,沒必要一一認(rèn)識。媽媽沒再說下去,她從不繼續(xù)說丈夫不感興趣的事。臺北?臺北沒太陽嗎?那個神秘仍懸著。她說,那兒子是我班上新轉(zhuǎn)來的同學(xué)。桌間還是靜悄無聲??曜勇湓谕氲祝p輕的落筷聲。哥哥說,還有個大兒子,和我同班。爸爸只回應(yīng),喔。仿佛是個可有可無的鄰居。她問媽媽,他們幾時搬來的?媽媽的資訊沒有那么發(fā)達,只說,不知吔,今天突然就聽說了。
對她來說,是神秘的降臨,像他白皙的皮膚那么突然地從一個難以想象的地方來的。
第二天傍晚放學(xué)時,看到他的秀致美麗的媽媽在巷口洗車,這新停的車引起巷弄人家矚目的眼光,有車子代表一種派頭,是有派頭的人家呢,臺北人都有派頭嗎?那蹲下來擦著輪胎鋁圈的婦人身形特別引人注目,她身邊放著一桶水,她時時提起水桶回家換水,又彎腰半蹲下身子擦車,她挽起頭發(fā),露出的頸項像雪一樣白,真不像個洗車工,但媽媽說,她真是照顧丈夫啊,讓丈夫開干凈漂亮的車上班去!
上課兩周后,他哥哥和他一起來家里借漫畫書,原來兩個哥哥已混熟,哥哥邀請他們來家里看漫畫。他們坐在沙發(fā)上翻閱茶幾上的十幾本漫畫,挑了兩本《老夫子》。她坐在電視機前的小圓凳上看著他們挑選,他白皙的手翻過書頁,動作秀氣,簡直不像男生。他讀著《老夫子》的對話,笑了起來,臉上有陽光的光亮,她希望他跟她說點話,但他沒有,跟著他哥哥拿著那兩本漫畫走向屋外漸臨的暮色。
學(xué)期過了一半,他只跟男生玩,偶爾和女生講幾句,下課都在操場跟男生跑跳或踢球。四年級的教室在二樓,她從二樓走廊陽臺看他與男生疊成一團的身影,或只是走路往操場某一處的身影,感到一種不真實的存在。
像此刻,她在家里的二樓窗口看他在一片水影中走向街口,好似一片飄渺的云飄過。她轉(zhuǎn)身,終于回到自己的桌前,桌上凌亂地擺著寫字簿與課本、鉛筆盒、幾本學(xué)校借來的圖書,攤開的數(shù)學(xué)演算本還有五題待寫。
樓下的媽媽將聲音往二樓傳,需要買面粉,誰有空去買?她奔下樓,說,我可以。趿了塑膠拖鞋,商店里塑膠品當(dāng)?shù)?,生活用品充斥塑膠品,誰出門不穿塑膠鞋呢。她拿了錢,興沖沖往街口去。為防雨再下,隨手抽了一把掛在屋窗下的傘。雨后的馬路坑坑巴巴積著水,下水道堵塞,雨水退得慢,污水把腳踝、小腿都濺濕了,腿上一點一點污黑的爛泥及細(xì)石,像蚊蚋停在那里。馬路右邊先是一片漫草區(qū),有幾座墳?zāi)梗考境殚L的草遮去墓碑上的文字,墓碑后頭隆起的土墳形狀倒是清晰可見。再過去是一座小型化學(xué)工廠,不定期在夜間排放有味道的廢氣,社區(qū)的居民一聞到那味道,紛紛離開家門往工廠反方向的遠(yuǎn)方走,走得再遠(yuǎn)是一片大型的墳場,一冢冢的墳在夜色中闃暗得令人生畏;幾次她和家人走到這邊都不禁縮起脖子,她不肯再走下去,他們在墳的邊緣等待異味飄散。最近這次是個昏暗的夜晚,新同學(xué)家也逃難般來到墳?zāi)梗利惖膵寢屟谥亲訂柾瑯犹与y到這邊緣來的鄰居,為何味道這么臭?他偎縮在媽媽身旁,望著那片闃黑的墳場,草影幽幽,她則時而閉著眼睛避開那墳?zāi)箙^(qū),嗅覺卻異常敏銳地感到風(fēng)把異味送來又送走,有時濃點有時淡些。居民數(shù)年來抗議那工廠的存在,媽打探來的消息說,快遷廠了,但不知那日何時到來。倒是排廢氣的間隔日數(shù)確實拉長了。
工廠前是公車站牌,有幾個人站在雨后濕潤的氛圍里等公車。地上水洼多,她小心翼翼避開那些水洼,空氣里又飄下細(xì)雨,她想撐開傘,提起傘柄時,看見他站在站牌前,她一腳踩到一處積水,積水厚,水進了她的腳板,水滑令她拖鞋松脫,她只好回頭兩三步穿回掉在水洼里的拖鞋,那拖鞋正好在他面前,她在他的目光注視下,穿回那只鞋。她臉頰燥熱,拿傘擋住別人的視線,恨死這天氣、這雨、這坑水洼。來到市場,只覺市場里的所有攤位和店家一片黑壓壓,仿佛在漆黑的山洞里找到雜貨店,買了面粉,打了花生油,想起那張在站牌前面無表情看著她拖鞋松滑的臉,就希望今日不存在。然而,他面無表情嗎?她拿傘擋著,根本沒看清他的臉,只急著將那拖鞋穿回腳上。
隔天,在學(xué)校的第二節(jié)課下課時間,他沒有和男同學(xué)去操場。他來到她座位邊,將一支發(fā)夾放在她桌上,說,你昨天掉下去的,替你撿起來了。
那是她的發(fā)夾,黑色的鐵制長夾,尾端鑲一只黃斑蝴蝶,那蝴蝶有點重,夾在發(fā)間反而容易滑落。一定是她低頭回身找鞋穿鞋時掉在水洼里了。她滿臉通紅,低頭看那發(fā)夾,然后抬起頭看他,說,謝謝。他清秀,眼里流露微微的光采,好像一潭寧靜的湖水閃出彩色波光,她心里震顫,卻除了謝謝以外,什么話也說不出。
那時是五月,陽光有時明媚,有時陰翳等著飛云來襲。他仍和他哥哥來家里借漫畫,還漫畫,哥哥和他們講話,她坐在一旁。她總期待他來,那時可看到他換下制服,穿著便服的自在瀟灑。那個更自在的他讀到五月底,有天和哥哥拿了漫畫來還,沒再續(xù)借。他穿白色棉衫,笑著臉走出她家,仍然話不多,他轉(zhuǎn)身毅然往他家的方向走去,走向他自己的世界。
隔天他沒來上學(xué)。導(dǎo)師宣布這位同學(xué)辦轉(zhuǎn)學(xué)了。甚至一學(xué)期都沒讀完。他們只當(dāng)了三個月的同學(xué),記憶只夠留存在他坐的那個位子,及那白皙清秀的臉龐上。位子很快由別的同學(xué)取代,但她總不會忘記他坐在那位子時,午后的陽光從他的左手邊斜斜映在他手臂上,制服特別潔白。
她一直將發(fā)夾放在鉛筆盒里,到五年級,鉛筆、原子筆換過許多支,發(fā)夾仍在,那里隱藏著一個男孩彎腰撿起的身影,他的手指浸潤在雨后積水的污穢中,濕漉漉的,永遠(yuǎn)曬不干的心影。
又是餐桌間的耳語,媽說,聽說他們半夜搬走了,人家來要債,連房東都不知他們要搬了。爸默不作聲,媽沒再講下去。她那沉默的爸,有時太沉默,對于人間,好像只是家里與工作場所之間,兩地之間沒有風(fēng)景,沒有距離。
2
許多年后,發(fā)夾不知已遺落何處,馬路上的工廠已遷走,原址蓋了店面大樓,荒草與墳?zāi)苟肩P除,成為一群嶄新的公寓社區(qū),更遠(yuǎn)的墳場,墳不知遷向何處,原地開發(fā)成幾棟樓,樓間有寬敞的社區(qū)馬路,還有一座幼兒園,柵欄涂著鮮艷的五顏六色,馬路車子變多,喇叭鳴響得熱鬧,常吵到老公寓里老人家午覺的安寧。
父母決定搬離十字形的巷子,住到空曠的新社區(qū),屋里有更多的樓梯可爬。新房子有新氣味,好似一個新人生的開始。但她心里有住舊社區(qū)時,他從窗下走過的身影,雨水潤澤的巷弄,他清新如顆星劃過,即使是生命中的流星,也會留下劃過的痕跡。
新家于她,并沒有太多的記憶,除了初期對新格局新裝潢的新鮮印象和飄之不去的木材、黏合劑、油漆組合成的新房氣味外,那房子有情感的空洞,搬進去不久,她便離家念書,成為別的城市的漂流之人,從學(xué)生宿舍到賃居的房間,居住的空間狹小,內(nèi)在的情感卻不斷膨脹。從異地城市的一條街拐入另一條街,她建構(gòu)自己的生活版圖,開始有自己的人生。
某日在校園里,一個錯身而過的身影,她想起白皙的他,她馬上轉(zhuǎn)身跟在他后面,看見他走入某一間教室,她隨即打聽在教室上課的是什么系的同學(xué)。建筑系開的美學(xué)課。下個周三下午這堂課,她站在教室不遠(yuǎn)的廊下等他的身影出現(xiàn),她辨認(rèn)出他的右額下方靠近大陽穴的地方有一顆淺淺的痣,不會錯,那是他,抽高的身影,拉長的臉部輪廓,與小時的臉相不太相似,白皙的膚色印象和眉眼流露的神色卻很像,就算他長歪了,她也認(rèn)得他,何況他長得很正,像小時候那樣在男孩里有特別的氣質(zhì)。她打聽到和她同級的建筑系確實有他的名字。沒想到她與他同時處在小時認(rèn)為遙不可及的臺北,在同一校園。
那么需要去招呼嗎?才三個月的同學(xué),他忘記她了吧?她需要跟一個男生熱絡(luò)地打招呼嗎?不過是打個招呼,又何必太認(rèn)真。她讓矛盾的情緒在心里東回西蕩。常常故意走向建筑系上課的教室外,卻又匆匆走過去,她不清楚自己該怎么做。
卻是他走過來了。他來招呼時,她站在他們教室外的廊柱邊,正在猶豫該走過教室,或等他出現(xiàn)。他走過來,問她是小學(xué)四年級那個住同巷子的同學(xué)嗎?他說了她的名字,她也說了他的名字。兩人不禁相視而笑。她感到自己的心正不自在地狂奔向一片荒野,不知道盡頭是什么。
我注意到過去兩周你來過,看第一眼就覺得是你。他說。
我也認(rèn)得你,想來認(rèn)看看是不是你,卻猶豫該不該招呼。
為何不呢?我看你今天再來,我就想應(yīng)該是你了。你長高了,臉蛋和小學(xué)沒差太多,但表情當(dāng)然是更成熟了。
說著這樣的話的他不像他了。她只能說,你也長高了,我們都要長大的不是嗎?
他主動約了一個時間,上完課一起去吃晚餐。
這是另一段旅程。在那廊下的相遇,從小學(xué)四年級仿佛直接穿越到大學(xué),從一個小學(xué)校園穿越到大學(xué)校園。中間的那部分,那時光,那發(fā)生的種種在這時候像隱藏在生命樹林里的東西,必須有心進入才能挖掘。
他原只是心里殘存的一個孩童印象,如今卻以一個大人的形象,在十年后坐在對面,毫無生疏地談著短短相處的三個月。
他說,住到那房子,我和哥哥都怕,因為走路要經(jīng)過一片荒地,荒地上隆起的幾個墳?zāi)购驮龠h(yuǎn)一點的大墳場都令人感到恐怖,沒事我不會走到大墳場那里,但上下學(xué)必經(jīng)的那片荒地令我感到整個社區(qū)都很不文明,我們一搬進那房子,第二天經(jīng)過那荒地,認(rèn)出那里面有幾座墳?zāi)购?,就跟父母抱怨,城市這么大,為何偏偏選到這里住。父親這么說,死人沒有行動力了有什么可怕?活著的人有時才可怕。那時父親生意人的關(guān)系得罪了一些人,生活過得并不安寧,才跟我們講那樣的話,但我和哥哥并不懂,仍天天吵著可否搬家。后來我們確實搬了,但原因應(yīng)該更復(fù)雜些。我們搬到市區(qū)一棟新蓋的樓,樓下有管理員,住在樓上,比住透天的房子安全多了,爸爸把那些他討厭的人隔在大樓外。但那短短的三個月,我對你印象很深刻,你優(yōu)雅安靜,每次想和你說點什么話,卻又不知道怎么開口,同班可以看到你很開心,去你家借漫畫也很開心,我是故意跟著哥哥去你家看你的。沒想到我們現(xiàn)在竟然同校,你一路上來都好吧?
十年點滴,如何以好或不好概括,他像一縷陌生的光,瞬間熱絡(luò)了時間的距離。那原來冰冷的沒有彼此的距離,這股熱光的流竄,使距離的兩端融合成沒有距離。
關(guān)于那荒地,我天天經(jīng)過,便可以視而不見,因為習(xí)慣,連恐懼也習(xí)慣,也就有一種麻木,只要快步經(jīng)過,恐懼便在沒升高以前就下降甚至消失了。也許我住太久,夠久,才能夠麻木。大墳場只有逃離化學(xué)工廠排放的廢氣才去,確實可怕,不喜歡那里。那整個區(qū)域很快繁榮起來,活人把死魂都趕走了,新大樓新建筑上住著的活動著的人們不會知道蓋樓之前那是片死魂的居住地。生氣蓋過一切。我很高興看到街上的繁榮,那讓人忘記過去的陳滯落后。但我們也搬離開了,住到一個安靜空曠的區(qū)域,那里沒有什么曾經(jīng)是墳場的跡象??晌乙矝]太多時間在家了,離家念書,將來工作,可能就是自己去找個家了。有時對住過的地方也會眷戀啊,管它有沒有墳場。像那個社區(qū),你曾住了三個月,你走過巷子,你來過家里,這些組合起來,就是我生活記憶的一部分,要不是有你曾經(jīng)留下那些身影的記憶,我們怎么會在這里聊天?
所以,你記得我曾去過你家?
當(dāng)然記得,那時真希望你來。你老是低頭翻漫畫,不多說什么,借了書就笑臉走出去。
哦,你那時愛看漫畫嗎?我借去翻看時,總想,這書你翻過的,我和你看同一本。他臉上沒有任何一絲害臊,好像講著一件孩童時代的有趣事情。
她卻重新在心里回蕩了一種清亮的響聲,可以叩響心里蟄伏的情感。她想說的是實話,也許令他失望。哦,你們借去的每一本我不是都看的,那是我哥哥喜歡的漫畫,他買來的,我只看一部分,我大都去漫畫書店看連環(huán)漫畫,一個故事十幾本,不是那種四格的。
那我會錯意了,可是是美麗的錯誤,那時翻那些書完全是因為想著你也曾看過呢!
所以,你為我撿發(fā)夾,也是真心想那么為我做,不是出于對任何人你都會那么做?
他一副沉思尋找記憶的樣子,喝幾口擺在桌上的飲料,她不免感到失望,在記憶的甬道上,她比他復(fù)雜些,她看他臉上那白皙的書卷氣,這人不會是十年前那純稚的人了,沒有人可以沒有任何一絲改變地從童年蛻變成青年。她盯著他發(fā)際線很高的額頭想著他可惡的遺忘。他卻差點將口中的飲料噴出來,笑了起來。
我想起來了,你說的是那個下雨的下午,我在等公車,你從站牌前經(jīng)過,掉了鞋子的事?
很好笑是嗎?
只是有趣而已,謝謝那場雨,神讓你出了門,松脫了鞋,讓我有機會撿你的發(fā)夾。本來不想還你的,但還是覺得那樣做的話,顯得自己太無聊了,被家人發(fā)現(xiàn)了我又怎么辦?我們家沒姐妹啊。
他仍笑著,她不知道原來這件事這么好笑。好笑到讓她記了十年。尷尬的事總是陰魂不散地游走在記憶間。
3
她習(xí)慣在他宿舍里。他讓她來。里面的每個物件都很整齊地有個放置的地方。被子都折得整整齊齊,除非是他們把它弄亂。
一面墻的格子架上有登山包和登山鞋,帽子、風(fēng)衣,家具展示般觸目可及,會誤以為來到登山用品店。他說他是登山社會員,開放式放置,方便取用,也像戰(zhàn)利品,下次要出征時,隨手拿了就走,戰(zhàn)士需要武器配備。
為何喜歡登山,她第一次到他宿舍的第一個問題。
喜歡去空氣稀薄的地方。他笑了起來,拿來一副防曬眼鏡戴上,像要去滑雪,說,從山上往下或往遠(yuǎn)往上看,視角不同,看到的東西也不一樣,山是大地最好的建筑。
是的,那里看星星和海洋的角度必然不同,她一下就懂他的說法。
地上靠墻的一個角落鋪了一個墊高的木板臺面,離地大約十厘米,臺面上有幾座建筑物模型,樓層高低不同,平房、兩層樓、三層樓、四層樓,然后直接竄高為十幾層的樓。那是他的作業(yè),每片墻的比例、造型都是一刀一刀切割、組合。旁邊較高的工作臺上有只可調(diào)整亮度的工作臺燈,他們在房里時常調(diào)到昏暗,他坐在那些模型旁,說每個模型的建筑概念。她說她喜歡兩層樓那棟,二樓室外有一個長廊,前半截開放式的空間是花園,不要那個噴水池,就幾盆花即可。他說他也喜歡這兩層樓,樓下生活起居,樓上可以眺望,坐在長廊下看天空。
大部分的作品會被教授無情地批評。他說。這是挖地蓋給人住或者給人活動的,非常人工的一種房子的假象,批評帶有很強的主觀美學(xué),如果結(jié)構(gòu)都沒問題,什么造型也不妨受到批評。
那么什么是真象?她問。
洞穴、帳篷、樹間的吊床、河上的漂流木。
你干嘛呀?回到洪荒時代?
有時我是那么想的。不幸卻在搞建筑,每天制圖裁厚紙板黏黏貼貼制作模型,出門見到建筑物就在心里給它打分?jǐn)?shù),挑剔它或贊美它,可惜挑剔的多,就因為有挑剔才有我們這行業(yè)存在的意義,我們的目的在美化空間,不幸卻遮去天空,人們住在建筑里面,你知道目的是什么嗎?
當(dāng)然是遮風(fēng)避雨。
是最基本需求,然后是舒適和各種接著而來的奢求。
你們在設(shè)法滿足這些。
希望是,當(dāng)然是。但對我最重要的是什么你猜猜。
遮風(fēng)避雨。
他攔住她的腰搔她胳肢窩,昏暗的燈下,她扭動如一床柔軟的毛毯。到她靜下來時,他說,還要加一項,避開惡劣的空氣,室內(nèi)的裝置可以過濾有害的空氣,太多廢氣在外面飄浮。
她想起小時候住家旁的化學(xué)工廠飄散的廢氣,他是因此留下壞印象嗎?她問,是那化學(xué)工廠令你印象惡劣嗎?
就算沒有化學(xué)工廠,你看如今路上多少車子,加上各式工廠排出的廢氣,人們住在廢氣圈里,若能注入有氣密功能的房子,加上現(xiàn)代的各式過濾空氣裝置,或許有幫助,但無論如何,那些廢氣仍在四周環(huán)繞呀!
你還怕墳場嗎?她想起他們?yōu)榱颂颖軓U氣,總逃到墳場邊緣。
那是小時候的害怕,現(xiàn)在不怕了,生者常利用了死者的場所蓋房子,生死不過是一個循回的概念,何必怕。
那么,在你生之狀態(tài)下,想不想設(shè)計一棟理想的房子給自己住?
他指指臺面上的建筑模型,說,你來挑,不滿意我就再設(shè)計。
電鈴響來清脆的聲音,像鐘聲,樓下有人按鈴想搭電梯上來。他拉起她,她知道他的女朋友來了,她拿起自己的背包,仔細(xì)檢查沒有遺落任何東西在房里,她先走了出去,從樓梯往下走。她到門口時,他用身子堵住她,說,離住進自己設(shè)計的房子還很遙遠(yuǎn),但你不久可以住到這里來,相信我,不會太久。
4
她并不想住到別人的住處,她自己有一個窩,日式庭院中的一房,這大庭院六間房,分大小,小房住一人,大房住兩人,九人同住這庭院,院里有高大的樹,樹果掉落,迸開的果醬涂地,和飄落的枯葉混成泥巴般,香氣漫過來游過去,夏日有各式果香,等那泥巴實在快滑腳了,總有個誰會主動拿掃帚把殘葉爛果掃去。大家各自邀朋友在樹下擺桌吃點心,或泡茶或喝酒,幾叢桂花在雨檐下爭香,濃香隨風(fēng)送來。是城市里少數(shù)的日式風(fēng)情住宅,租到這里,她就不想搬動了。房里有一套懶人沙發(fā),旁邊一只立燈,窩在沙發(fā)里,她可以數(shù)小時不動讀著一本書。唯一的窗戶外,植物長到遮掉大半光線,那是唯一缺點。
他來過,說窗外那樹得修剪掉,讓光進來。她想聽這位準(zhǔn)建筑師的建議,但房東遲遲不來,來了也不會在乎那些樹,窗口便時常陰暗著。
有個假日早上他帶她去爬山,臺北近郊的山,他說那不算什么有挑戰(zhàn)的山,只算健行而已,為了讓她練習(xí)登山,得先讓她體驗小山。他們背著背包,和學(xué)校幾位朋友,一起郊游般地往小山走。斜坡往上,城市似往下墜,樹木濃蔭籠罩,腳下的影子不見了,山路上只劃出樹枝橫陳的姿影,及葉與葉間陽光偷襲的斑駁殘影。走出濃蔭,他們才看見自己的影子在山的傾斜間跟著傾斜,影子跟著路徑轉(zhuǎn)換方向,而早上的陽光軟軟的,影子也軟軟的,在碎石或殘葉間晃動如頑童的追逐。她和他的影子交疊,或一前一后,或左右交錯,與枝影疊合。
樹枝結(jié)著登山布條,沿著結(jié)著布條的樹枝往上就是爬向山頂?shù)穆窂?。?xì)碎的溪流切過路徑旁,他們中有人掬那溪水灑向臉龐,換取清涼。小徑有人布置桶水,給登山者取用,必然是有人常來補充水源。再往上走,不會有桶水,桶水只到三百米高處。他們身上都有水壺,并不依賴這善心水。再往上走,碎石和泥土有時滑腳,但畢竟是熱門的登山路徑,并沒有危險的陡坡。再往上傾斜,城市漸遺腳下,往下探望城市盆地,群樓上空一層煙黃的氣層,他們越往上,那氣層越明顯。他說,是吧,稀薄的空氣可靠,山上不需空氣清凈機,大地的建筑才是最好的建筑。他們的同行朋友笑他,最好是啦,你都不需要一張好床睡覺喔?
他牽著她的手繼續(xù)往上,她的汗從兩頰流向頸子,汗水刺癢她的背,她的耳朵與外界像隔了一層膜,所有傳來的聲音都悶悶的缺乏高低階,越往上越感到那層膜快撐破,耳朵非常疼痛,腦袋有嗡嗡的聲音一直回響,終至聽不清楚聲音。她看到他的嘴唇動著,但聲音都模糊不清,他到底說什么呢?她停住腳步,一只手扶著胸口,她說,不能再走,再走上去,我的耳朵會痛到受不了。她講得很大聲,怕別人聽不到,而這聲音聽在自己耳里,像躲在山洞發(fā)出的聲音,在山壁間回轉(zhuǎn),聲浪彼此追逐震蕩!他扶著她,給她水喝,解開她胸前第一顆扣子,怕她中暑。他說,你們繼續(xù)上去,我陪她走下山,她應(yīng)該是有嚴(yán)重高山癥,在低坡度就反應(yīng)了。
朋友們沒有拋下他們往上走,他們?nèi)迪乱话倜赘叨?,在半山腰的一個臺面上坐下來,在桐樹下望著臺北盆地,近午的陽光投在城市上,蒼灰煙黃的漂浮粒子漫蓋市容。他靠在樹干上,她頭躺在他腿上,臉上貼著濕手帕,他們拿出背包的餅干,在城市之上將那些餅干和水吃盡,她耳中仍有聲障,但透過樹枝綠葉所見的天光像有神諭,哪里有純凈的光,哪里就有純凈的心。她愛上這山間只有蟲鳴與微風(fēng)的寧靜,光是為了這寧靜而存在的,她似乎睡著了,跟著他們下山時,她像做了一個夢,自己宛如在山間做了神的屬民。
她也迷上了他的登山欲望,遠(yuǎn)離平地的車聲和建筑,到大地的建筑尋找不同的視角。他時常和登山社去做三天的小登山,有長假期則安排五天七天,她的體質(zhì)不適合登山,沒有成為他們的一員。她在小小的窩居,在幽暗的榻榻米和木地板拼成的房間,等待他從山里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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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我們來趟旅程吧,登山只是旅程的一個分支,那分支由我完成,而我們的旅程由我們完成。那是大三的寒假,他們重逢后的第二年,他和朋友計劃做一個五天的登山活動,先住在中部小鎮(zhèn),由小鎮(zhèn)出發(fā)往山上,預(yù)計五天,下山的地點是另一小鎮(zhèn)。兩邊小鎮(zhèn)都風(fēng)景優(yōu)美。
兩人的旅程,把現(xiàn)實延伸為更好的將來,他的宿舍沒有別人來按鈴了,他履行了他的承諾,某天還興沖沖送她一只黑色發(fā)夾,一端鑲著一顆小小的晶亮的星星,他將它別在她黑發(fā)上,黑夜就有了星星。她將幾本書塞入行李里,幾件換洗衣物,一本筆記本,和隨身的發(fā)夾,在他上山期間,她可以在小鎮(zhèn)待兩天,再搭上火車,慢悠悠去另一個小鎮(zhèn)等待他下山。
提早兩天開始兩人的旅程,他的登山裝備很驚人,很大的背包里塞有厚重的御寒衣、一只小爐,他說這次輪他帶爐子,在空氣稀薄的山上煮稀飯要煮很久,有人負(fù)責(zé)帶米,帶火種,但為保險起見,他背包里仍塞進了一小包米和火種火柴,多日份的干糧、創(chuàng)傷藥、毛巾、水壺、衣物襪子等等。她笑說,就算我沒有高山癥,我也背不動這登山包。她的行李相對輕便,防水的輕質(zhì)帆布背包,一只肩膀就可掛上這行李,火車叩隆叩隆駛出這段旅程,半小時后,天色轉(zhuǎn)陰,一陣雨絲斜斜刮過車窗,窗外只??焖亠w過的建筑物的五顏六色和形狀。雨越下越急,車窗反映的顏色給急雨洗掉,只有水珠爬行又飛散成一片窗霧。她靠在他肩上,說,每次下大雨,我就想起小時候站在窗邊看著你在雨后從窗下走過,那天也是這么大的一陣雨。這么久的事你一直記在心上做什么?他說。如果能忘記就好了,但就是不會忘記,因為那時那么想要看到你。
下車后走了一段路,那已是晴朗的天氣,地也是干的。當(dāng)健行般的,兩個人的旅程,走過小鎮(zhèn)密集的商店,看那些無論走到哪個鄉(xiāng)鎮(zhèn)都會看到的類似的商店街景,再走過商家稀落的省道,他們走入早已預(yù)約的旅店,旅店后面是一片山景,視野穿過一片水稻田才落在山上的密林間,連綿的綠意給旅程帶來舒爽的視覺,以為日子可以這般如曠野綠林般的自在舒適。
他說,如果能暫離塵囂享受山間與林野的氣息,我們的人生可以過得很自在。
你完全拒絕城市?
不全然,有現(xiàn)實的生活要實踐,但小時候和父親流離慣了,那種生活使人厭倦,必須要有一個方式使自己自在。
他父親曾在牢里過了幾年,出來時,他和哥哥都高中要進大學(xué)了,靠母親娘家給她的一家小店,帶著兩個兒子把日子撐下去。那樣美麗的女人也不能完全靠先生,她記得她為丈夫洗車的身影,美是美的,也并沒有耽溺在自己的美里。
他們在小鎮(zhèn)四周散步,她行李里的幾本書和一本筆記本可以使她的旅程自在,兩人的狎昵可以寫進筆記,兩人的山水也可以注記在筆記里。
登山的朋友來會合,清晨他們上路,每人背上都是很大的一只登山包,有人帶鍋具,有人帶簡便帳篷,那在她看來很巨大,壓著他們的身形,對登山的朋友而言,則是一個不能松脫的必備行囊,最佳的伴侶。他說,會為她帶回山上的碎石或落葉。
按原來計劃,她獨自在旅店又住了一夜,那夜她讀完一本書,在筆記上寫入小鎮(zhèn)的山水。第二天退房后,她走回火車站,接下去會在兩個風(fēng)光清朗的小鎮(zhèn)停留過夜,把那些小鎮(zhèn)的風(fēng)光也記到筆記本里,第四晚住到他們將下山的小鎮(zhèn),等待他們下來。
搭上慢悠悠的火車,因不趕時間,在火車上觀看風(fēng)景是旅程的一部分。他們各自分開,進行自己的旅程,靠那旅程各自補充能量,再會合時,他們會交匯彼此的收獲,繼續(xù)兩人的旅程,所以她把旅程中所見記在筆記本里,每寫出一個文字都像跟他傾訴了旅程見聞。
但她抵達下山口的小鎮(zhèn),等到第二天,他沒有下山,沒有跟他們下山,他把自己留在大地最好的建筑里,他在那稀薄的空氣里逃離了城市污濁的塵煙,他在那片崎峻的山巖間找到自己的歸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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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丈夫請假時,說,就是一段火車的旅程,想停留的站都安排了旅館,到達時會給你訊息。
行李里的幾件換洗衣物和隨身用品、幾本書、一本筆記本并沒有造成太大的負(fù)擔(dān)。她不帶電腦,她仍用筆寫字。
輕質(zhì)的防水布行李袋垂掛肩上,坐火車時,或旅館的桌前,她從行李袋里取出筆記本,撫摸光滑的紙面,將字寫上去,是旅程中所見,或不是旅程中所見,每個字都像跟他傾訴,像早上,在旅館的鏡前,要別上帶有星星的發(fā)夾時,發(fā)現(xiàn)額頭上方的白發(fā)多了三根,黑夜似臨近霧白。她寫下,你也發(fā)現(xiàn)了嗎?
(選自臺灣《印刻文學(xué)生活志》2017年6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