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的神鬼

尹茜茜

—— 上 ——

入大學(xué)后，我一度疑心山東的特產(chǎn)其實(shí)是姥娘。偶然與東北、甘肅同學(xué)閑談，發(fā)現(xiàn)與談諸位的姥娘均是山東出產(chǎn)。我姥娘算其中最能“跑”的——從山東奔波至長春又跋涉到蘭州，一路顛簸，末了繞到閩北的小山坳里落下腳來——她持一口不翹舌的山東話形容此地為“孔夫子都不來教化的地方”。對這方式微的水土，她態(tài)度雖是鄙夷，但仍在此繁衍生息了三代人，連她莆田的兒媳婦也附和起山東的講究，禁止我表弟在正月理發(fā)了。“正月剪頭死舅舅”，不押韻也沒個典故，無厘頭之說。后來仿佛知悉是“思舊”一說誤作“死舅”，讓人啼笑皆非。我媽媽那一輩便無所忌憚了，正月里造出個栗色的如來般的卷發(fā)，于寒風(fēng)中顧盼自雄，惹得一眾小輩競相貶損。老太太（家里人喜喚我姥娘為老太太，符合她機(jī)警又別扭的性子）出面解釋這特權(quán)——“你們兩個舅姥爺都不在了?！?/p>

“兩個？”我二十歲了才知道自己還有舅姥爺。

老太太解釋道，她大哥二十歲當(dāng)民兵，手榴彈沒扔出去，炸死了。娶個媳婦才兩年，都沒孩子。后來媳婦改嫁了，還管婆家父母叫爹娘。別人說是她家新房風(fēng)水不好。后來家里又有個女眷著了魔，平時見人都不講話的人，在床上滾來滾去地折騰，說什么“你們擋了我的事，我讓你們不安生，你家大兒子就是我勾去的。”上吊死了。老太太講這故事的語調(diào)甚是寡淡。她一個人踽踽邁過了八十春秋，小地主家庭的悠然，第一胎的男孩，竭心盡力呵護(hù)她的丈夫，甚至不睦的姊妹，皆被她甩在了身后，泥足在故去的歲月里。也難怪她對故人的感情不充沛——年久失修，都坍塌了。末了語氣陡然一升，“我大哥多孝順，晚上回來都要先去老人房里陪老人講講話?！弊掷镄虚g有身世之感。

我是老太太帶大的，近水樓臺之利，諸如此般的故事耳聞不少。神話傳奇另算，這是期間我聽過最玄幻神秘的了。我揣測其中有捏造的成分，可老太太的明思巧辯是公認(rèn)的，又不至于巫史不分。她還在絮絮叨叨地喟嘆著，無非又在啰嗦子輩的不體貼。我也不用搭理她，只想這故事有種近在咫尺的距離感，倒無所謂恐怖，卻存有親切。轉(zhuǎn)念一回味，陡然覺出老太太之華妙超然——至親逢著這種事，老太太對神鬼的態(tài)度仍是如此飄搖：鮮少信仰皈依，朋友們?nèi)グ莘鸪札S之際，她就籠閉家中看電視做家務(wù)?？伤龔呐笥烟幝爜硇┍镜氐娘L(fēng)俗又興興頭頭地回家來要我們遵循，以致南北的風(fēng)俗混淆一塊，繁冗不堪，兩方也常有矛盾，她懶于調(diào)停，往往笑瞇瞇地糊弄過去。她只在我們言辭間沖撞了神鬼時才稍板住臉來。

老太太常言自己膽小，這剖白也教人生疑。她看不慣我假期里白日做夢晚上做事的行徑，批判我點(diǎn)燈熬油浪費(fèi)資源與金錢。話這么出口了，她必得先以身作則為人師。于是她執(zhí)意夜晚不開燈，摸黑看電視。黑黢黢的長方體空間里，獨(dú)有其老花鏡和屏幕交相輝映，濃墨描出她千溝萬壑的面孔來。這場景本就自帶了恐怖意味，她還偏揀個考古挖墓的節(jié)目看。尸體大白天下的那一刻，我嚇了一跳，央求她換臺。她目不轉(zhuǎn)睛地對著電視，不走心地慰藉我說沒什么好怕的。這時我最恨她。

我揣度過她的立場，覺得是我姥爺?shù)倪^世讓她對世道運(yùn)命生出了意見。較冥冥間的命數(shù)而言，她更愿意信自己和近身的親人。被好運(yùn)垂青的幾率太渺茫，倒不如希冀能夠被忽略，與她的后代們優(yōu)游卒歲便心滿意足。雜有年齒漸長之因素，人與六合冥合，成了神秘的可怖中的一部分。《小團(tuán)圓》里韓媽談及“秋虎子”也尷尬，認(rèn)為色衰的自己與其有相似的面貌；恐怖片里也是，多是最簡樸最無端的怨憤最嚇人，這里面老人與嬰孩又占了極大的份額。我也以為老人嬰孩是生命里最接近自然的段落，這中間的歲月俗障便深了，與原始生分了，才常有無端的惶恐。

—— 下 ——

老太太評價(jià)她的女婿們：二女婿“誑話三千”（其實(shí)不過是有點(diǎn)話嘮），三女婿木訥不疼人，小女婿過于精明?？v然是這么個“拐牯”（音譯的山東話，大致是古怪別扭之意）的老太太，也有十分討她歡心的人。撇去我姥爺另論，大致她周遭最稱其意的男人便是她大女婿了。她大女婿，我胖姨夫，倒也真是家族里有口皆碑的男性楷模。在待神鬼之事上，他與老太太有相仿的豁達(dá)和勇敢。

福州冷峭的正月十五夜，胖姨夫帶著姨媽和我在街上散步。歸途上遇見了神秘的隊(duì)伍：沿途放著紅紙鞭炮，還有騎電動三輪的消防人員在側(cè)。起先是擎著牌子的先鋒，后來又有打著紙燈籠的人，燈籠上書朱紅大字“柯將軍”，另還有位將軍忘記了名號。姨媽猜測這里人喚神仙為將軍。間歇又穿插著打扮齊整的隊(duì)列，有男有女，多是六十歲上下的老者，也有年輕人，秉旗的男孩看上去不過十八九，還有個三五歲的孩童被母親拖著游弋在邊緣。服裝道具相當(dāng)闊氣，假發(fā)、衣帽毫不敷衍，沒有一件陳年舊物，“連鞋也講究”。隊(duì)列之后，從杳渺的煙霧后搖搖晃晃蕩過一個兩米有余的紙糊假人，披頭散發(fā)，頗為唬人。少頃，尾隨來兩名紙?jiān)斓拇蠊媚?，想是與前者有些干系。我在湖南的一座山里參觀過“十八層地獄”，巖洞里濕漉漉地滲水，周遭的泥人全如這紙糊人一般，內(nèi)含無物的玄色眼睛釘在人身上，當(dāng)時即覺得人造人有道不盡的毛骨悚然。胖姨夫倒觀賞得津津有味，贊揚(yáng)道：“有誠意，不像我們那里，隨隨便便舞個獅子就向人討錢?！闭f話間，一列舞獅就迎面而來，是動物園里溫馴的猛獸，自走自的，不與路人討要分毫。后又跟上些裝扮成仙人仙女的方陣，晦暗隱約的燈火下可辨出突兀的凡人面孔來。末了抬出頂轎子，轎子里端坐著個木偶的女神，應(yīng)是這儀式下最重頭的人物了。她過了之后，觀眾中一位虔誠的老人也撤下了合十手勢，也有不屑一顧的路人，生硬地?fù)荛_隊(duì)伍，橫穿而過。胖姨夫游興尚未饜足，非要再去探究竟這到底何方神圣。他隱約判斷這是附近庵里的一尊神仙。我們擇了僻靜的小徑，沿路的小區(qū)大門正對墻上用瓷磚貼出的“出入平安”。再往里，沒看見奉柯將軍們的地方，倒是有個以齊天大圣孫悟空為主神的廟。大圣廟廟門緊閉，紫紅色燈影團(tuán)團(tuán)點(diǎn)綴在頭頂。姨夫姨媽便談起數(shù)日前另一處供大圣的廟堂，制了個高聳的大圣像，大圣眼睛被紅布蒙著，靜待開光。聽說僑居新加坡的福州人和部分土生華人也信仰齊天大圣。再待一年后我作論文，才知臺江這一帶大小廟宇竟有幾十座，奉拜的各路神仙不下十余位。

其實(shí)無須特意調(diào)查，在福州兜上一圈就充分感到神仙崇拜的普遍。在福州，市井各處皆匿著大大小小的庵堂廟宇，一隅紅墻一角飛檐，從生銹的紅闌干與碧綠的蔓藤間顯出端倪。印象里還有一次短途旅行，目的地是隨意揀的閉塞城鎮(zhèn)，連旺季旅店也不大漲錢。夜晚出來消食，遙見遠(yuǎn)處在辦著什么儀式。閩中南部的宗教秘不可測，語言更令外人摸不清奧義。耳畔低轉(zhuǎn)迂回著閩南曲調(diào)，閩南地帶的方言念出來是嘰里呱啦，哼唱起來又是咿咿呀呀，典型的唱的比說的好聽。朱光沖天，給烏紫色的天幕漂上了曖昧的紅暈，像寡言玄秘的東南亞少女的靦腆笑靨。

閩北與閩中南同屬一省，民俗信仰上卻不如后者古奧完整。閩北再往北去，神仙和民眾一致，皆移民居多，本地神所聞甚少。在閩北，神仙日子也要逍遙得多，不大纏夾于人間社會，重要時日善男信女只內(nèi)生動靜，外部不大察覺得到。往南的火車上能親身感到這交替。車行中途，打車窗望出去，山坳里盛著虛籠籠的云，近里平行碼著一溜溜的店鋪，隔著條水泥路，路邊樹著一列的白色路燈，燈上還舉著白風(fēng)車，饒有意趣。店鋪前燒著粗壯的玫紅的香，渾濁的煙霧團(tuán)聚不散，硬生生造出了個粗糙的東方仙境。仙境虛設(shè)在山山水水的布景上，墨綠的船只泊在近岸，和更遠(yuǎn)處摻糅點(diǎn)橘色的紅呢帽小白房子交相映襯，又是西洋的圣誕經(jīng)典配色。東西方信仰并居一隅，堂皇鋪展于眼前，視覺上有刺激感。這刺激在閩北山城里是難得的。

對南邊地帶，我素來以欣賞為主，見了神秘景致，欣賞的興致則要更膨脹些，亦像從書柜上揀小說，因?yàn)樾麄髡Z打上了“宗教”“懸疑”之類的字眼，就不禁要取下來讀。咫尺間目睹復(fù)古繁榮的風(fēng)景，著實(shí)驚艷，但也惋惜這景就與我一人看，故要把它寫下來令他人也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