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文曄
最近天冷,樹葉枯黃,金黃的紙張在圓形開口的爐子里燒得火紅。
老煙守在爐子邊,食指中指夾著一根煙,前端掛著一大段煙灰,無有其他著力點就這么直挺挺掛在上頭。
老煙哈出一團白氣,像天冷時常可見的街上孩童哈著氣玩一樣。從他嘴里出來的,卻已非那些個孩童哈出的那樣純粹——水和二氧化碳。根據(jù)那些支持政府把禁煙區(qū)越設越大的公益團體的資料,老煙嘴里的那口氣至少有七千種化學物質。
老煙眼前,約莫十步距離外,爐子里的火焰也正用力咀嚼紙錢,大口大口噴出熏眼的煙霧。一群人不畏熱氣撲面,沿著從爐子中漫漫涌出的窒息熱潮逆溯至最靠近爐口而不被火舌舔到的位置,向里面丟進更多金黃的紙?;鹧鏌酶腋t。
他正準備休息,空氣突然鼓噪起來?;鹧娓Z轟轟不住噴吐了一地如雪花的紙錢灰屑。爐子里的紙錢一邊跳舞,一邊變黑,最后剩下余燼。還沒等到火焰熄滅,那群人就已經(jīng)走了。一旁豎靈室里的桌子上還擺著往生者的照片,以及照片前的水果飯菜線香鮮花。
這樣是違規(guī)的,但老煙總會把那些飯菜收起來吃掉。一天兩次,早餐和晚餐。久而久之,大家都以為老煙本來就是殯儀館的人?;蛘撸蠠熛扔跉泝x館就已經(jīng)在那邊了,殯儀館的工作人員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老煙身上的衣服都是二手。長年坐在金爐旁,衣服被熏上一層碳粉,黑到能夠反光,看不出牌子了。有些破洞,形狀不一,邊緣燒焦,那是被噴濺的火花吮開的。老煙吸著金爐吐出的二手煙。飯菜也是二手。
真正全新的只有手上那根煙。這個白白短短的、在一張小小的紙上卷進幾十種成分、那幾十種成分在完全燃燒過后產(chǎn)生四千種以上化合物的香煙(其實一點也不香),點燃之后的氣體被用力吸進肺里面,與每一顆肺泡細細品味充分交換之后又被吐出來。
“長壽十號?!崩蠠煂Ρ憷痰甑陠T說。
店員熟練地轉身,上掀柜子門,找到指定煙品。整個過程不到三秒鐘。那三秒之間老煙手沒閑著,摸起柜臺上促銷的巧克力。久了之后,他一進門,店員就準備轉身拿長壽十號煙。買煙的時間卻沒有因此縮短,反而感覺越來越漫長。
他們之間說了什么,其實連他們自己都不記得。就只是需要一些話聲填補空白時間的大片縫隙。填起來,就好像同樣的時間短了一些。
其實就連老煙有沒有真的說話,他自己都不太記得。他真正說出來的只有長壽十號這四個字。說久了那反而不像是一種話語,而是手勢之類的。后來他甚至連那句話都不用說。
老煙坐在金爐邊的時候,也都是靠著其他人的,比如吵架聲,比如哭聲、千遍一律的誦經(jīng)聲(那是從《爐香贊》唱起:爐香乍熱。法界蒙薰……諸佛現(xiàn)全身。南無香云蓋菩薩摩詞薩),來填補大部分的時間。
大部分的時間里,老煙自己是不會出聲的。
如影子,好像隨時都在,但不會有誰真的去注意影子。
入夜后走廊燈光明滅,老煙走去廁所時如定格動畫主角,每一次燈亮起都更向前進一格動作,連呼吸也跟著燈光亮暗節(jié)奏進行。
燈光明滅之間場景轉換,老煙從走廊到廁所,或是從走廊到了另一條走廊,或走到了誰的靈堂前。他記得有次看到年輕學生,照片里還能看得到白色學生制服的領子,白白凈凈的,終日受線香熏染竟無灰黃跡象。學生照片的上面是西方三圣接引圖,阿彌陀佛立于中,左右分別是觀世音菩薩和大勢至菩薩。
佛堂無人,念佛機還繼續(xù)播放,在空蕩蕩的靈堂里回響不絕。靈堂前擺了一排蒲團,蒲團中心些微凹陷。念佛機播得越久,蒲團就越凹下去,像是機器所念誦的經(jīng)文都沉甸甸地留在這里。
老煙不信邪。天氣一冷,晚上就直接睡在豎靈室中。那房間中墻壁長期受線香煙熏成土黃色。兩側各有一排及胸矮柜相對,柜子頂被隔出一格一格,作為那些無有能力負擔靈堂費用之人的牌位所在。其中一格放有照片,照片左右各擺一束鮮花,前面一個牌位和小香爐。家屬照三餐來上香,到了晚上通常燒得只剩下香腳,孤零零的幾支插在上頭。
室內無風,很溫暖。寒冬夜里,只消無風處皆成睡鋪。
老煙也曾經(jīng)睡在納骨塔里面。一排排高及天花板的柜子,規(guī)則地畫出一格一格位置,每一格上面都有一個小型阿彌陀佛金身,有個小牌子寫著名字。他記得那天大清早就有一家人來看塔位,選好方位,其中一人突然開始打嗝打哈欠。
“大哥跟著我來了?!贝蜞媚侨苏f。打著不知其意的手勢。
“那讓大哥自己選吧?!绷硪蝗苏f。
老煙從柜子一旁探身竊看。只見打嗝那人閉上眼,在幾個候選塔位前緩緩左右移動。那種移動很快就被某種具有決定性但肉眼不可見的力量制止。那人眼睛仍是閉著的,停下腳步,慢慢打開他面前塔位的柜門。
“那號碼……是他女兒的生日……”
“天啊……好玄……”同行的人低聲說。
就連老煙也不得不信,或許真有一些什么與他共處一空間之中。
此時,不知道是誰的手機響起,大家如被下咒似的同時開始翻口袋翻包包,找那響鈴的手機。那段鈴聲又響了兩回才停下,連老煙都忍不住翻起自己的口袋。卻沒人找著自己的手機,所有的手機離奇消失。鈴聲熄滅后又過一小段時間,大家才終于在口袋或包包里找到自己的手機。
沒有一支手機有未接來電。
實際上,根本沒有一支手機的鈴聲,與剛才響起的聲音相同。那群人面面相覷。明明知道不是自己的手機鈴聲,卻緊張地翻找起自己手機。
“那么,那到底是誰的呢?或者,那是什么?”
“那是……那是大哥的手機鈴聲?!?/p>
在老煙還不是老煙的時候(姑且稱之為小煙,當然那時他也還不會抽煙),與家人搭火車出游,那是他第一次見到自動剪票的機器。從一端把票卡塞進那小縫,不到一秒鐘時間票卡就會從另一邊的小縫出來,上面已經(jīng)打出一個小洞。
“那里面是什么?”小煙拉著父親的衣角問。
“里面是人。”父親心不在焉地拿起票卡往前走?!耙粋€剪票機里面就是一個人,你有感覺到票被吸進去吧,那是被里面的人抽走的。機器里面的剪票員很快地把票卡打洞,從另一邊推出來?!?/p>
后來小煙只要有機會搭火車,到剪票口時他必定朝著剪票機里面狠狠盯著,想要看出里面的票務員。人多時,輪到他要放票卡時,也會故意遲零點幾秒鐘,讓剪票機里面的票務員多休息一下。時間一久,那黑色方形機器里面似乎真的有個誰不斷機械式地抽走票卡、打洞、從另一邊推出票卡。
一直到某一天,他真的在里面,在那票卡被抽走的瞬間,在那瞬間出現(xiàn)的不完全黑暗的空隙中,看見一雙眼睛,回看了他一眼。
小煙那天回家之后生了一場大病。
“一定是惹到什么臟東西?!彼母赣H說。
“剪票機里面真的有人。”
“小孩子別亂說話,售票機里面怎么可能會有人。”
他被帶去收驚。后來就再也沒看到過剪票機里面的眼睛,但習慣留了下來,只要他要進站,都會下意識瞥那吸入票卡的縫隙一眼。他就跟所有曾經(jīng)相信圣誕老人存在的孩子一樣,那種相信輕易地被大人的一句話所擊潰。剪票機里面沒有人,從來都沒有。
在小煙慢慢成為老煙的過程中,他看過很多次剪票機,瞥過很多縫隙。大門的,窗戶的,裙子的,墻壁的……他看過很多縫隙里的人,甚至看過火車站的售票機伸出一只活生生的手,似乎正維修著那臺售票機械的某個部分。但每一個都能夠被確定是人,沒有一個像是當時他看見的那雙眼睛這么曖昧不明,游移于現(xiàn)實與異度之間。
好像他在父親的一句話后,又或是那收驚儀式中的某一個環(huán)節(jié),道姑念咒時、畫符時,在某個環(huán)節(jié)發(fā)生之時,就無從覺察地長大了。長大了,就再也看不見那些眼睛。
除了另外一次。
多年后的一個午后,已經(jīng)就讀高中的小煙接起手機。
“星期六是魚的公祭,你要來嗎?”電話另頭是初中的好友。
“魚……魚的嗎……嗯……好?!?/p>
“燒炭走的。”朋友說完這一句就掛電話。
關于那場公祭的細節(jié),老煙現(xiàn)在都記得不很清楚了,只能約略說出,那天一大早他就到初中母校的門口等。等到同學一個一個出現(xiàn),他才知道原來要去的不只他,還有其他人。
有件事情很神奇,只要曾經(jīng)一同度過某段時間的人們聚在一起,就能夠順利重回到“那個時刻”去。
小煙和那群昔日同窗一碰面,就好像回到那已經(jīng)過去很久的某一段時間中。好像,大伙在當時道別之時,偷偷拆拔下了時光布景的某個部分,只有再次集齊那些破碎的瓦楞紙板、保麗龍方塊,或幾個當時不翼而飛的字又從誰的口袋里掉出來,那場景才終于七零八落被拼貼起來。
“你記得,那個時候威哥曾經(jīng)被堵在校門口嗎?”
“記得啊。那是因為他半夜打電話叫興哥起床,隔天興哥就帶了一群人在校門口等他。話說,很久沒見到興哥了?!?/p>
“興哥不是一畢業(yè)就去大陸了嗎?”
“對耶,你還有跟他聯(lián)絡嗎?”
“沒啊?!?/p>
……你們還記不記得……好像是……
這一幅年代久遠而一些無關緊要的細節(jié)早已亡佚的時光拼圖。
他們一行人集合完畢前往會場,時間恰好,小煙一進會場就見臺上不知道是魚的誰,正流利地念著故人生平。這流程很快就結束了。
同行的幾個人哭了起來,在那其實并不長的,像是同學們上臺報告照著熒幕上的字念完并且迅速跳過投影片(甚至沒有投影片)的生平之間。
在他們座位的另一區(qū)是魚的高中同學,在那群高中同學后面的是軍中的同梯(原來魚早就當完兵了?),再接著是打工的同事……
一個不過高中方畢業(yè)未進大學之人何以有此種排場?小煙想,莫非魚根本未如他人所述燒炭?而這一切僅僅是一場眾人大手筆精心設計不知道要驚嚇誰的惡作劇實境秀(此時小煙環(huán)顧是否有隱藏攝影機)?也許在瞻仰遺容的時候就會突然跳起來大笑,哈哈,被騙了?也許是為了慶祝某個嚴格但大家皆對其敬愛有加的師長生日而串通好的騙局?也許……
小煙等待瞻仰遺容,列隊很長。每個人手上捧一紙蓮花,小煙排在舊識之間,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前方簾幕后面?zhèn)鱽砝蠋煹牧R聲。
“你怎么這么蠢??!”咬牙切齒。
“你……你……”
魚……為什么……怎么會……你怎么……難道……
成堆的無效問句。
輪到小煙時,他呆立了一下。
那張睡臉平和,白白凈凈,五官清秀,比起生前更加干凈好看。
小煙想:你……里面還有人嗎?小煙把手上的蓮花輕輕放進棺木。
在剎那間,小煙看見那雙眼睛了,從上下眼瞼微微睜開的些許縫隙中。就像幼時經(jīng)過的剪票機里面的那雙一樣,曖昧不明,生死界線模糊。
那眼睛轉了轉,對焦在小煙身上。待小煙回神,那對眼瞼又重新合攏,整個過程只經(jīng)過不到一秒。有一瞬間,小煙以為魚真要跳起來了。當然沒有。小煙沒把看到的事情跟別人說。
蓋棺出殯時大家在會場外回避。背對著棺木,直到棺木被推上靈車。往后的日子里小煙再沒看到過那眼睛。而直到多年以后,每當老煙想起那雙眼睛來,都會覺得懷念。
老煙過去常騎機車載母親出門。
母親身材比老煙小一截,每每要載母親出門,母親總窩在老煙身前,老煙的雙手環(huán)過母親的身子握住機車龍頭。老人家易疲累,機車路上走著,空中日頭還沒走過一個刻度,母親已經(jīng)整個人越縮越小,頭隨機車經(jīng)過柏油路坑洞有節(jié)奏地顛震。一路上,她哼著歌,他則聽歌聲音量大小判斷母親精神好壞。
“阿母!阿母!麥困啊啦!”老煙騎車騎到一半,母親歌聲漸弱至停,他還得騰出左手拍醒母親。日光撒下,他和母親的身影打在柏油路面上,看起來像是個大人載著孩子。母親睡得更沉一點的話,那影子就會蜷曲起來如沉睡的幼獸,微弱地起伏。
老煙想起小時候也是這樣。小煙站在踏墊上,媽媽在后面哼歌。某段時間小煙迅速抽高,影子茁長,終于擋住母親視線時,小煙就換坐到椅墊上從后面環(huán)住母親的腰。天冷時他習慣把手伸進母親外套口袋里。
母親載小煙上學途中,沿路招牌大小顏色字體無一重復:小兒科診所、補習班、鹵肉飯、五金行、藥局、骨科、金紙行……
這條路走到記起來了。小煙從小走到大,有時候同一條路走久了,還會有人在等紅燈時向著他們打招呼。
“怎么不叫阿姨呢?”母親這樣說的時候,小煙還要多見面幾次才能喊得出口。光打招呼就覺得窘迫別扭,要說上幾句話更不可能的。路上見人就打招呼聊天,那已經(jīng)是上個世代的事情。
小煙升上高中后,到市中心讀書。搭火車上學三年途中,認識了幾個同車廂的,同校同學、一個保險業(yè)務叔叔還有另一個銀行阿姨,在月臺見到會點頭問好。
當小煙能夠順利認出所有在這條路上會出現(xiàn)的叔叔伯伯阿姨婆婆,并且向他們一一打招呼時,已經(jīng)是他能夠獨自騎著機車去上班的年紀了。
“剛那個是誰?”母親突然開口問。
一開始他還以為只是母親太久沒跟著他走那條路,生疏了,像是走進某個許久未經(jīng)的巷弄,對某一個盆栽起疑那樣。那是阿姨啊,那個是在銀行上班的叔叔啊,那是小學圖書館的志工媽媽……
是從哪一天開始的?老煙也記不清了,只知道那天的天空好像比平常更灰一點,云溶成灰撲撲一整片,不若以往清晰銳利,連偶爾露出的藍色內里,都像發(fā)霉的天藍陳年褪色布料。母親是記不得哪一天的了?
“就是之前上學,哩咁知,那個阿叔啊?!?/p>
那像是用竹簍打水,沿路滴灑,在路途中就會全部漏光,一開始還能看到地面水痕,后來干掉,走過哪里都了無痕跡。老煙想起常在診所里看到的頭骨的圖譜。上面總是有些裂縫,無從填補。這是人類這物種的先天記憶缺陷,注定在容量滿溢時從那里龜裂流出。
然而流灑出去的水是收不回的。
但老煙不知道,那置于充滿裂縫破碗狀腦蓋骨的內容物,竟會瀝得一滴也不剩。連在碗底最底最底,幾乎是跟碗壁直接吸附住的,也在坑坑疤疤的柏油路上被狠狠地全部甩出。
是喔……啊……哩系誰?
某一天,母親小心翼翼地說出這一句,眼神畏縮。
“我喔……我……”
我恁后生啦。
哩系誰?
我……我恁后生……嗎?
母親無心的問句,在老煙耳里聽起來卻成了尖銳的質問。真的嗎?真的是兒子?你能確定?如何確定?你真能確定記憶無誤,從而在時間軸上指認那母親與你共度過的所有時空區(qū)間?
問過幾次之后,母親似乎也習慣被一個陌生人載著到處跑。習慣在老煙吆喝幾聲后,動作遲緩近乎用爬的爬上機車,臀部被一小塊椅墊撐著,手扶儀表面板,整個人縮在龍頭與老煙之間的腳踏墊上。
那記憶的儲存點,如今空空如也。
老煙想起自己曾經(jīng)看過這個景象:鄰居往生后,留下一條大土狗。鄰居的兒子回來牽鄰居留下的機車,老煙正準備出門,在一旁看著,打了招呼。大土狗一見機車發(fā)動,也不管駕駛員是誰,就直接跳上機車坐好,看向鄰居的兒子開心地吠了起來。
老煙看著那一幕流下眼淚,卻記不得為何而流。好像某一天突然讀取多年以前玩的游戲的紀錄檔,忘記劇情,卻仍知道應該要怎么繼續(xù)前進。老煙呆立在路邊,日頭赤烈,目眩之中,有種錯覺,好像那條狗跳上的其實是自己的機車踏墊,從而踩踏隱藏按鈕,讀取開啟了這份記憶。
那天,一切如同往常無異狀,老煙載著母親出門,沒有特別的目的地,晃到附近的學校再晃回家。母親的頭照常打著節(jié)奏。老煙把母親拍醒,母親繼續(xù)哼歌。那是一首毫無旋律的歌,每一次哼出來都不一樣,從頭到尾無一處重復,亦無有任何關聯(lián)。歌停了老煙就把母親拍醒。就這么一直拍,直到怎么拍都拍不出歌聲,如壞掉的音箱。
“阿母,哩連唱歌都袂記得喔?!?/p>
機車則到了校門口才慢下,還沒停妥,就被警察攔住。警察拍拍母親肩膀,食指和中指伸到母親鼻下,又把同樣兩只手指頭按住手腕動脈位置。
“先生……這……這是您的母親嗎?你先叫救護車,快!”警察皺起眉頭對一旁年紀明顯小一輪的小員警說,又重復檢查呼吸跟脈搏的動作,才繼續(xù)問:“你知道……”
母親連呼吸也不記得了。
母親后事繁瑣,幸好禮儀公司業(yè)者已經(jīng)守在急診室外。老煙方踏出急診室,他們就群涌而來遞上名片。
“我……我沒有錢可以辦這些事情?!崩蠠熢G訥地說。
那群人散去后,只有一個人留下來。
“先生你好,接下來有很多事情很多流程需要走完,如果有我?guī)偷蒙厦Φ牡胤秸埍M管告訴我?!蹦侨撕险谱呦蚶蠠?,聲調低沉,中等身材,五分頭,細看可見白頭發(fā),穿一件純色無花紋polo衫、深色防風夾克、西裝褲和黑色運動鞋。
“可是我沒有錢?!?/p>
“沒關系,我們會幫忙申請政府的補助,但要請你先跟我說明令堂的情況,有沒有保險啊,或是什么中低收入戶證明?!蹦侨藦钠A中抽出名片,說:“你叫我慶仔就好?!?/p>
接著就是一連串令人暈頭轉向的程序。
慶仔說,尸體先要送殯儀館凍起來,我們去辦完進館,你再到警察局做筆錄,隔天檢察官會來相驗……接著豎靈、拜飯、頭七、入殮、出殯。
老煙只聽得前面,忘了后面,慶仔整理一份流程表交給老煙,上面寫有法事的日期、要辦的程序以及各種會用到的物事。
那天以后,老煙成天晃蕩。早上出門拜飯,換臉盆的水,洗毛巾,擠牙膏,上香,燒紙錢。接著離開,等待下午的拜飯。中間的空檔,就在那條路上來回地騎機車。
夏季,每一天的日頭都跟那天的一樣熱烈。遠方的柏油路面因為熱氣變得不穩(wěn)定而扭曲,好像那其實是與另一個時空間相接之處,經(jīng)過那處就能夠回到也許幾天前、幾年前的夏天,老煙想。但幾天、幾年的時間尺度太小了,小到難以比對、發(fā)現(xiàn)任何不同。沒有什么不同,就好像,這些時間以來,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
老煙在路上,騎著50cc小綿羊機車,右手使力轉動油門,透過管線連接催逼半死不活的引擎,隱約可以聽見齒輪箱中皮帶脆化拍擊鐵箱蓋啪啪啪,以及松脫的龍頭蓋僅靠著一側螺絲固定,另一側開出一小縫,騎車顛簸會不斷與儀表板蓋喀啦喀啦碰撞。不知道機車什么時候會壞,但也只能繼續(xù)往復來回騎下去。
老煙晃蕩在那條熟知于心的路上。白天騎車看天空,夜晚出來晃蕩,也就干脆閉上眼。閉上眼,好像就回到過去?;氐竭^去的方法,除了拼起當時的場景外,直接去掉場景也是一個辦法。只留下空間,從而在這空間中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所有事,以及那些有所連結的身影,皆會慢慢、同時浮現(xiàn),不受時間軸介入,終于得以齊聚一堂。
老煙閉上眼睛后,聽覺敏銳程度隨之提升。他聽飆車族呼嘯而過,有人會改裝機車在小小車身上置入一重低音喇叭,沿路低音蹦蹦蹦,短暫吊走那些懸掛在夜里的微弱脈搏。重低音音場蓋過風聲、居民罵聲、自己的呼吸聲……有時機車尾還會插上幾面旗幟,美國的、法國的、德國的,亂七八糟,哪里的都有。
有次老煙聽周圍引擎聲比平常大得多,一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飆車族包圍住。那各式國旗飄揚在車尾,被另一車的頭燈照著根本看不清顏色,只能看出直的切面畫,或橫的切面畫,或中間一個圓的……
活脫脫異國街道上的暗夜嘉年華。
但老煙很清楚,那不過是一條充斥著異國符號的街路罷了。那條路還在的。
飆車族也不真的做些什么,只是大聲吆喝,向眾人揮手、展示機車涂裝,孔雀爭艷,朝向虛構的群眾。老煙身在其中,也感到飄飄然,隨其他人一起揮手。最后喊得比誰都大聲。
一直要等到那群飆車族加速離去,老煙的小綠牌車被甩在后頭,老煙才發(fā)現(xiàn),飆車族只是偶然經(jīng)過而已,沒有誰會對那臺小綠牌破車感興趣。而那場盛大機車嘉年華夜行,老煙則僅僅像是徘徊于路街上的老邁幽魂,被蜂擁的人群經(jīng)過但其存在從未被察覺。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六天。第六天晚上九點要開始做法會。
“頭七歸魂夜。”慶仔說。
亡者的魂魄會在第七天回來,才知道他自己已經(jīng)往生。
老煙抵達殯儀館時,飯菜都已經(jīng)擺好,桌上是素三牲、鮮花、水果及一碗白飯。師父坐在桌子前,念念有詞,檢查法器和經(jīng)文。夏末入秋之時,夜晚開始起微風,其實不算冷,是因為溫差才讓人有寒意。
師父穿起袈裟,動作緩和,遞給老煙一本《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
“我們念普通話的,比起我念,你媽媽會比較喜歡聽兒子親自念給她聽,我會念慢一點讓你跟,跟不上就跟我說?!?/p>
老煙坐定,翻開精裝紅書皮長方形經(jīng)文。師父點起線香,念了要母親來聽經(jīng)的禱文,敲木魚搖鈴,從開經(jīng)偈開始唱誦。爐香乍爇,法界蒙薰,諸佛海會悉遙聞……
念經(jīng)過程中師父語調平淡,偶爾幾處會搖鈴唱誦,幾處合掌。搖鈴的聲音在夜里特別響亮,當晚只有老煙跟師父在念經(jīng),慶仔等在門外。豎靈室中悶熱,風從走廊飛奔而過,卻一絲也吹不進去。
老煙念經(jīng),嘴巴與腦袋早已分離,口干舌燥,手臂肩膀酸疼。不時坐在位子上小小伸展,挺起肩膀,用力伸直腳,微微發(fā)抖,扭扭脖子,轉轉手腕。平時不會想到的事情,都被那平淡無起伏無頓挫一直線語調從意識記憶之海中釣出。
老煙想起的是,一次他曾經(jīng)在暗夜無明殯儀館中閑晃,腳步聲被充斥黑夜的某種介質放大好幾倍。老煙喜歡走在夜里無人走廊上大概也是這個原因,只有在無人的環(huán)境中才能真切確認自己是一個個體,而非一群體的一部分。
那晚與其他許多個晚上無異,好像同一部電影或影集被重復放映,每過一段時間,也許是十二小時,或二十三小時,或恰好二十四小時,主角就會重新活過來,回到與女主角不相識的那天,車禍還沒有發(fā)生,所有浪漫的、傷害的、分離的、背叛的……所有的一切歸零,主角則以一種對將發(fā)生之事完全無知的模樣出場。念著在昨天或前天就已經(jīng)念過一次的臺詞。
連狗也出現(xiàn)在同一個地方。那雙眼瞳在夜里發(fā)光。狗不會叫,至少老煙從來沒聽它們叫過。狗們只是安靜站著,后來像是有什么東西在老煙視野之外吸引了它們的目光,狗們成群追上。
老煙在走廊上晃蕩,欣賞每一家的靈堂,老煙會記著,某幾家的飯菜特別好吃,那靈堂看著就特別順眼。有一臺販賣機靜靜站在門口處右手邊,透明壓克力板后展示的商品都是水,連品牌都一樣,就這樣五瓶相同的水一排站在里面。
老煙拿起一個十塊錢銅板,放進那個販賣機中。
隆隆隆。
一小瓶鮮奶掉出來。
老煙又投了一次,這次掉出來的是一瓶汽水。老煙失聲笑了出來。
該不會這臺只賣水的販賣機什么都有吧。老煙想。
前前后后總共投幣了四五次,有果汁,有汽水,有乳酸飲料,就是沒有水。一場拙劣的惡作劇。
老煙想象工讀生在補充排列販賣機里面的飲料時的情景和心情。出于好玩,或覺得無人會在殯儀館買水之心態(tài),一股腦兒把紙箱里面的飲料,或者有意地把飲料以無規(guī)律隨機順序排入,不想?yún)s整到一個殯儀館內游手好閑的流浪漢。
老煙略帶窘迫地捧著四五瓶飲料,低溫穿透衣物,身體發(fā)抖。
他開始懷念那位已建立起無語默契的超商店員。
最后怎么解決那五瓶飲料,是一次性喝完然后整夜跑廁所,最后索性睡在廁所里,還是全數(shù)倒在殯儀館周圍樹下,讓植物自行消化那些人工甘味和色素,或是隨便找個靈堂擺著當供品,老煙已經(jīng)不大記得了。
天亮的時候姿勢歪七扭八醒來,飲料早已不知去向。他想,那也許全是一場夢。
天冷的時候總在做夢,老煙整天縮在椅子上打盹。自從母親過世,老煙待在殯儀館的時間越來越長。紙錢灰灑滿頭,比實際年齡看上去更老幾歲。
已經(jīng)沒有誰知這老煙幾歲了。只知道大概很老很老。
好像。有人說。那人啊,從我進來這里工作就在那邊了,你說名字?不不,我也不知道,這里沒有人知道。
一個傳一個,菜鳥問老鳥,老鳥問已經(jīng)退休了的更老的老鳥。沒人說得清。好像從某一天起,他就在那邊了。比起這座殯儀館,比起那些流浪的純種臺灣土狗,比起周圍那幾棵樹的更早以前,就已經(jīng)駐扎在此處。
老煙和以往一樣,日頭落山就開始巡視各個靈堂。
“拜飯的供品如果請人來收,會需要多收錢,所以看是你要收還是我來就好?!彼浀脩c仔是這樣說的,他也才養(yǎng)成這個習慣。
又是另外一個天亮。
老煙從墻角醒來,感覺身體輕快了點。他突然想到哪里走走。于是他緩步至那條熟悉的大路上。
那條路幾乎沒有改變。他經(jīng)過小兒科診所,補習班、鹵肉飯店、五金行、藥局、骨科、金紙行……像是把人生走過一遍。
他在每一個招牌前面都停了一下,日頭照得招牌反光,他甚至無法看清楚上面的字,只憑著記憶中的順序和門口的擺設判斷那一格一格小房子里在做什么。原本小兒科診所里面的小孩都已經(jīng)是大人了吧,而會有另一批新的小孩在里面等待。補習班榜單每年都會換上新的名字。鹵肉飯傳至第二代接手。五金行內賣的東西還是一樣,蒙上一些灰塵,有點生銹……每個小房間都像是一個快進的時間場景投影片。
老煙走進熟悉的超商里,那店員沒有馬上轉身打開柜子,原來是新的店員啊。他這次沒有買煙就離開。被擦得透亮的玻璃照下他的身影。
只照出一雙眼,那雙眼睛有點熟悉。老煙想。似乎在哪里看過。
老煙細細檢視腦內那些蒙上厚厚灰塵的陳年物事,那些他曾經(jīng)以為是固態(tài)的、像是被封存在琥珀樹脂中的記憶時間,都在重溫時融成流質且映出自己老邁的身影。
他試著像自己在更年輕時一樣,往復走在那條路上,似乎這樣就能想起更多事情。機車照樣橫沖直撞,汽車不讓,剎車聲喇叭聲罵聲四起。老煙閉上眼睛,想象自己正走在慶典中。他突然開始懷念起那群飆車族,至少曾經(jīng)身處同一個巨大虛幻嘉年華游行隊伍中。
回到殯儀館時已經(jīng)是晚上了,今天晚上只有一個靈堂在做法事。遠遠的就聽到搖鈴的聲音。老煙朝著聲音的方向走去。
“頭七歸魂夜,”一個很像慶仔的聲音從空蕩蕩的走廊傳來,“在這一天,亡者會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過世了?!?/p>
走著走著,他嘴里突然哼起歌來,母親常常哼的那首。后來他的聲音慢慢消失,不管是誰都再也聽不見了。
(選自臺灣《印刻文學生活志》2017年1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