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仁順長篇小說《春香》解讀

王晶瑾

(延邊大學(xué) 朝漢文學(xué)院，吉林 延吉 133002)

朝鮮族女作家金仁順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春香》于2008年發(fā)表在《收獲》雜志上。作品“沿用民間歷史故事的外殼，創(chuàng)造性地構(gòu)筑了一個與歷史文本完全不同的藝術(shù)世界”[1]4。其故事脫胎于朝鮮半島古典文學(xué)名著《春香傳》，卻又在內(nèi)在精神和敘事方式上迥異于原著，因而受到讀者、批評界的廣泛關(guān)注。

一、人物命運：踏不破的輪回

《春香》中，金仁順為讀者奉獻了一個神秘、風(fēng)姿綽約又極具個性的女性形象——香夫人?！洞合銈鳌分?，春香的母親月梅是有些勢利又頗有心計的形象，不是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關(guān)鍵人物；但在長篇小說《春香》中，所有的情節(jié)均圍繞“南原府的傳奇”——春香的母親香夫人展開。

新調(diào)任南原的翰林按察副使(官職)大人最出色的政績便是挪用官銀為藥師之女建造香榭，這個任性的破落貴族的官運前途、身家性命都掌握在身居高位、地位尊貴的岳父手中。他為香夫人打造香榭的事情敗露后，被岳父一紙書信召回漢城府，不幸在歸途之中被毒蛇咬死。為了生存，被拋棄的香夫人被迫做了藝妓，她以自己的美貌和智慧成為南原府的傳奇。香夫人賄賂官員、販賣私鹽，甚至能夠指使其仰慕者殺死詆毀自己聲名的樂師而不留痕跡。香夫人白天幾乎不見外人，只有在晚上才以明媚的姿態(tài)接待客人。香夫人的身份為上流社會不恥，她獲取財富的手段也不為社會制度準許，但她渴望通過財富以及與貴族聯(lián)姻等手段，為美麗、聰慧的女兒春香鋪設(shè)一條通往上流社會的道路。

春香自幼養(yǎng)在深閨，香夫人對女兒的前途早有規(guī)劃：她果斷掐滅春香與金洙的少年情愫；在春香成年之時為她打造了一雙舉世無雙的鞋子；在貴族公子李夢龍帶著春香遺落的鞋子造訪香榭時，讓仆人盤起春香的辮子(未婚女性標(biāo)志)，以“香夫人”之名盛妝去見李氏，成就秦晉之好。香夫人對女兒春香的婚事寄予厚望，并運籌帷幄。如香夫人所料，春香踏出了進入官宦之家的“成功”一步：憑借美貌占據(jù)李夢龍的內(nèi)心世界。在李夢龍第三次造訪香榭時，香夫人仍不出面，卻以自己獨有的方式向他展示了香榭超越貴族家庭的奢華生活。

在香夫人看來，如果破落貴族翰林按察副使大人不是因為生計、前途系于岳父，他們二人是可以在香榭白頭偕老的。但十八年后，香夫人已經(jīng)擁有驚人的財富，春香雖然美貌卻仍不能被李夢龍迎娶。仿佛當(dāng)年的翰林按察副使大人斬釘截鐵地要回漢城府一樣，李夢龍同樣決絕地表示：“無法為府上的春香小姐承諾什么”。香夫人使出渾身解數(shù)，仍無法使春香擺脫宿命的悲劇。最終，春香成為新的香夫人：“我的客人不多，也不少。

有幾個是香夫人的舊識。他們對她的際遇感慨唏噓，甚至?xí)鞒鲅蹨I，痛哭失聲，但他們無一例外地并不拒絕留宿在我的房間。”[2]

二、人生境界：幻滅與虛無迥異

《春香》的故事沿用《春香傳》的歷史外殼，將人物架構(gòu)在某一歷史時期。雖然香夫人、春香的形象與原著相去甚遠，但她們對“平和幸?！鄙畹膬r值追求是相似的。原著中，春香母親月梅是一名退妓，她身處賤民階層，非?？释畠耗軌蛲ㄟ^婚姻實現(xiàn)階層晉升。當(dāng)月梅得知李夢龍與女兒春香一見鐘情之后，馬上應(yīng)允他深夜來訪，并與女兒私訂終身。原著中，春香與李夢龍最終歷經(jīng)曲折結(jié)成美滿姻緣。這類故事與莎士比亞戲劇《羅密歐與朱麗葉》及“中國傳統(tǒng)的《西廂記》等都有些類似”[1]4。在長篇小說《春香》中，雖然香夫人告誡春香“女人想過上好日子，只能靠自己”，但這并不意味著她不支持春香嫁人。反之，她認為憑借自己的財富與春香的美貌，是能夠掙脫命運枷鎖，使春香實現(xiàn)階層晉升的。在李夢龍第一次造訪香榭后，香夫人明確地告訴春香：“我希望你嫁到一個好人家，過平和幸福的生活”。然而，香夫人的生活與“平和幸?！焙敛幌喔伞Ｏ汩坷锏钠腿算y吉告誡春香：“你可不要過她這樣的日子。這種生活就像烏雞，毛兒倒是比雪還白，但黑到骨頭里面去了?！盵2]香夫人對自己的人生歸宿也曾抱有一線希望，“她當(dāng)初也希望有一個家庭，甚至愿意‘做小’來獲得這個家庭。因為沒能如愿，她才決心走上香榭的生活方式?！盵3]6但翰林按察副使大人的絕情離去及神秘死亡，使香夫人被置于更為殘酷的現(xiàn)實人生里，她對婚姻的念想完全破碎。香夫人知道香榭的危險，“所以在打造春香未來的時候，她希望春香能有一個被世俗認可的歸宿：她希望春香能夠擺脫她的生活模式，嫁給李夢龍，以正室的身份進入貴族社會?！盵3]6因此，當(dāng)李夢龍第三次來香榭辭行時，并沒有使這位“穿裙子的女丈夫”感到絕望。時過境遷，久歷人事，香夫人以從容、俯視的姿態(tài)面對這位貴族公子及其所代表的貴族地位、勢力，她欲拒還迎地展示了香榭令人望而卻步的考究生活。此時，香夫人對自己、對女兒十分自信，這種自信源于香榭有貴族家庭望塵莫及的財富，源于春香有貴族小姐難以比肩的容貌、才情。香夫人相信這些足以撼動李夢龍的內(nèi)心，春香嫁入貴族家庭只是時間問題。但南原府新來的官員卞學(xué)道覬覦香榭財富，卑劣地向春香逼婚；香夫人授意盤瑟俚藝人將李夢龍與春香堅貞、凄美的愛情故事傳唱開來，試圖通過制造輿論迫使卞學(xué)道退步，讓李夢龍回心轉(zhuǎn)意，但卞學(xué)道反而步步緊逼，身在漢城府的李夢龍亦杳無音信。對香夫人而言，她經(jīng)歷了自己與女兒愛情、婚姻夢想的雙重幻滅，她多年的苦心經(jīng)營終究是大夢一場。最終，香夫人在絕望中騙卞學(xué)道與她一起喝下“五色”毒藥，記憶與智力均回到了孩提時期。

香夫人“走出了自由的第一步，為春香做了表率”，但最初春香對生活的選擇卻呈現(xiàn)出某種疑慮。她既質(zhì)疑香夫人的生活，又表示“不想嫁人”。小說中，春香出生后以蜂蜜、花粉為食。孩童時期的她對食物絲毫沒有興趣，直到金洙來到香榭。金洙的純真之愛給春香孤獨的生命以撫慰，并激發(fā)了春香對“食”的欲望。在日漸成年的過程中，金洙迷戀香夫人，這使逐漸成人的春香產(chǎn)生一種失落、嫉妒乃至憤恨的情緒，激發(fā)了她的“情”欲?！澳莻€金洙，春香從小青梅竹馬的伙伴，他很愛春香，無私地愛，最后他克制自己的情感，剃度出家了。但就是他，把李夢龍引領(lǐng)到了春香身邊?！盵1]6對春香來說，金洙和李夢龍這兩個人物帶給她的生命體驗是截然不同的：“金洙讓我的心很定，他的擁抱像冬天的棉衣讓我暖洋洋的。而這個少年的懷抱像一潭湖水，我的掙扎只會讓波瀾更多，進而更快地讓我沉沒?！盵2]128

金洙、李夢龍離開香榭以后，春香埋首外公留下的藥書中，研制出一種被她稱為“五色”的毒藥；當(dāng)金洙、李夢龍以不同方式從春香的生命剝離出去時，“五色”這種毒藥被香夫人用在了自己和卞學(xué)道的身上，化解了春香面臨的危機。目前，研究《春香》及金仁順的文章都未談及“五色”的隱喻問題。要解讀“五色”，仍要回到文本中去。春香因病被送到寺廟住了一段時間，身體復(fù)原后從寺廟回到香榭。一同前來的還有與春香年紀相仿的金洙，是香夫人為了給女兒尋一個玩伴而將其帶到香榭的。在金洙來到香榭之前，春香沒有吃過一粒糧食。天真的金洙以為春香受大人的懲罰才吃不到飯，于是自己餓著肚子，省下來米飯偷偷帶給春香。金洙的無暇之愛激發(fā)了春香的食欲；情竇初開的金洙迷戀上了香夫人，春香在失落與嫉妒之中被喚醒了生命的情欲；貴族公子李夢龍的挑逗、擁抱，喚醒了少女春香的性欲。金洙離開香榭之后，春香研制了“五色”。金洙仿佛一個擺渡人，引領(lǐng)著春香從此岸到彼岸，使她獲得了一種精神領(lǐng)悟。佛教的“色”相當(dāng)于物質(zhì)概念，指一切能變化、有質(zhì)礙之事物。金仁順在談到《春香》的創(chuàng)作時曾說：“一開始我寫到她與寺廟里面住持結(jié)緣，其實這也是一種暗示，她最終也會遁入一種虛無?！盵3]7如果從“虛無”“領(lǐng)悟”這一角度探尋“五色”的隱喻，似乎更容易理解春香這一人物為何執(zhí)著于研制“五色”，又為何會遁入“虛無”——春香實際上是在追尋精神上的自由與解脫。

三、人物精神：古典氣韻與現(xiàn)代精神之融合

就創(chuàng)作而言，《春香》從一開始就與《春香傳》既遙相呼應(yīng)又若即若離，并最終走向完全分歧。金仁順在談《春香》的創(chuàng)作意識時曾說：“選擇成為什么人，選擇過什么樣的生活，這是三四百年前的朝鮮半島的女人不敢想的問題，但春香的‘選擇’，卻是我重述這個民間故事時，最重要的推動……我寫《春香》，是在我的想象中對她的形象進行的定格，在我自己的文字鏡像中，春香美艷或者平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有血有肉，有獨立的思想。”[4]

《春香》中香夫人、春香與原著《春香傳》香母月梅、春香在精神境界上是完全迥異的。香夫人有獨立的思想、有謀略、有膽識，是“穿裙子的女丈夫”，這是“香夫人”身上被賦予的現(xiàn)代性的一面。春香的現(xiàn)代精神則突出地表現(xiàn)為她既在世俗之中，又在世俗之外。她是自身生活的冷靜旁觀者，具有洞悉人世的敏銳與智慧。李夢龍第二次造訪香榭時，春香以冷峻的視角觀察這位貴族公子，“我盯著李夢龍手里的扇子，他的扇面上白花花的，什么也沒有”。而當(dāng)年母親的情人持著“白底灑金”的扇子，扇面上“畫著一叢妖嬈的描金牡丹”。李夢龍雖然反復(fù)告誡自己“女人就像蛇，隨時都得提防著點兒”，但還是無法停下自己前往香榭的腳步。春香洞悉了李夢龍的驕傲、清醒與決絕，在他第二次來到香榭時，她已經(jīng)敏銳地覺察到其只為獵艷而來，是不可能托付終身的。

在香夫人的世界里，愛、欲、生活是同一的。情人的離去與死亡，使得香夫人的生活只剩下生存。而對春香來說，愛、欲、生存或者生活是各有歸處的，她對這三者均有選擇的自由。春香與李夢龍最后一次重逢時，李夢龍含著淚光吟了一首《春香歌》中的情詩。李夢龍明知這首詩不可能出于春香之筆，但內(nèi)心仍然期盼春香如盤瑟俚藝人傳唱的那樣，對自己深情不渝。春香的回答是：“真有趣，我連聽都沒有聽過?！贝合憷渚鴱娜荩路鹗窃诼犚粋€別人的故事、目睹他人的生活。正如金仁順?biāo)f：“這種從容里面，裹挾著‘哀莫大于心死’的酸楚。”[5]5

春香的現(xiàn)代精神還表現(xiàn)在她獨特、平等的“生命觀”。她認為眾生平等，“人有生命，畜牲也有生命，園子里的一花一草一木，哪一個不是有生命的活物？我們生活在萬物之中，就如同和親人朋友生活在一起處”。在李夢龍看來，春香是“滿口荒唐話”。誠然，如果眾生果真平等，李夢龍恐怕早已與春香結(jié)成佳偶。在社會階級層面，春香是李夢龍“帽子上的灰，腳下的泥”；但在精神層面，貴族公子李夢龍自私、冷酷，“心胸遼闊，裝著漢城府，裝著功名利祿，還裝著很多女人”，卻不見有經(jīng)綸、才學(xué)，其精神境界遠在春香之下。春香在與李夢龍三次會面中，品味出了金洙與李夢龍的天壤之別。金洙是茶，春香是水，李夢龍則是一濁物。春香早已讀出了結(jié)局，因而她搶在香夫人前面表示自己“不想嫁人”。

四、結(jié)語

朝鮮古典名著《春香傳》有諸多版本，一般認為其最終完本是在朝鮮李朝時期。當(dāng)時社會等級森嚴，貴族與賤民階層聯(lián)姻幾乎不可能?？梢哉f，《春香傳》的大團圓結(jié)局傳遞了底層人民對不合理社會等級制度、婚姻制度的反抗以及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是一種烏托邦式設(shè)想。長篇小說《春香》脫胎于《春香傳》，作家在以現(xiàn)代精神解構(gòu)這一經(jīng)典的敘事過程中，為女性構(gòu)筑了一個自由意志的香榭式“烏托邦”，在現(xiàn)實的暗夜之中追尋一種精神自由?！跋汩拷ㄔ谒?，里面種著花花草草，加上水面升騰霧氣，就會有烏托邦的感覺。我想營造的就是這樣的一個感覺的建筑物。香榭里的人……可以在香榭中得到生活的權(quán)利和自由”。[3]6《春香》向讀者傳達了一種富于悲劇意味的審美體驗，構(gòu)筑了一種“烏托邦”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