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曉娟
角聲吹徹梅花,胡云遙接秦霞。
白雁西風(fēng)紫塞,皂雕落日黃沙。
漢使牧羊旌節(jié),閼氐上馬琵琶。
夢(mèng)里身回云闕,覺來淚滿天涯。
深秋,敦煌西郊白馬塔村,在一座廢棄的園子里,有個(gè)書法家正在一堵殘墻上揮筆書寫。
寫字的是何國門,寫的正是明人楊慎的《敦煌樂》。
太陽照在這座廢園上,也照在正在寫來的大字上,揮毫之間,大大小小的字寫來,真使人聽見角聲響徹,如見塞外黃沙。
事實(shí)上,這座拆遷的院子就是敦煌古城舊址。何國門此次來敦煌,本是參會(huì)、考察,今日受朋友之邀到此小聚,沒想到就在朋友家的窗前,看到這片拆遷中的古城墻,于是按捺不住,幾乎一氣呵成寫下此詩。
同行的一眾人連連叫好。
朋友韓先生也很受感動(dòng)。這個(gè)園子就在他家樓房的前方,他眼見這片建筑一點(diǎn)一點(diǎn)被拆去,就要消失殆盡,因?yàn)樗囆g(shù)家這一墻大字,好像他心中的慨嘆有了響應(yīng)。
然而他也知道,隨著拆遷接近尾聲,這墻大字終將掩埋于塵土。
眾人都很惋惜。誰也沒想到,就在這幫書畫家離開敦煌之后,韓先生竟聯(lián)系當(dāng)?shù)囟鼗捅Wo(hù)專家,最后按照古壁畫修復(fù)的方法,把這幅長(zhǎng)7米寬3米的墻書整個(gè)剝離下來,一舉移到了自家11層樓的藝術(shù)空間。
著名書法家、浙江省書協(xié)主席鮑賢倫對(duì)此贊嘆,“敦煌墻書的命運(yùn)絕無僅有,這是當(dāng)代書法和個(gè)人生涯的大事件”。
在何國門題寫的墻書中,這是唯一保存下來的,可謂是被重金救下。他更多題寫在家鄉(xiāng)新昌殘墻上的字,早已蕩然無存。
隨之消失的還有那些散落民間的建筑。
2014年下半年,在新昌城東30里,有一座千年古村胡卜,因?qū)幉ㄈ彼?,將要在此建大型水庫,于是胡卜將在地圖上消失,上萬移民將被分散安置到外地。
何國門最后一天來到這里,半個(gè)村莊已被大水淹沒。胡卜村即將消失在水下,曾使人安居的古村落生生變成了一片滄海。所有的人都搬走了,只有一群燕子在大水圍漫的水泥路上休息,茫茫的水上再無它們溫暖的屋檐。在一墩土墻上,何國門寫下“燕歸來”。從此離別的鄉(xiāng)親散居異地,再難相聚。何國門在尚未浸水的路面上寫下“煙濤微茫信難求”。
一二十分鐘,這幾個(gè)大字就被水洇滅了,半個(gè)月之后,整個(gè)村莊完全埋于水下,胡卜村消失了。
何國門從2014年開始寫墻書,他沒有想到,拆遷的步伐之快,根本令他停不下來。
2017年6月,新昌“縣前巷”正在拆遷,其時(shí),很多有價(jià)值的古建筑將被拆除,李白寫于《夢(mèng)游天姥吟留別》的“謝公宿處今尚在”一句,那個(gè)“謝公宿處”也將不存了。謝公,謝靈運(yùn),又名謝康樂,中國山水詩的鼻祖。謝康樂的門庭在流傳了千年之后,終于等來了被改造的命運(yùn)。
早在拆遷之前,何國門就與幾個(gè)專家商討如何保住“謝公宿處”古康樂坊老建筑群……上訴未果,再次來到此地的時(shí)候,“由苑”的瓦片已被揭下。
何國門在由苑的墻上題下“謝公宿處”,并綴三字“將不在”。
“將不在”,何國門寫下的墻書都已不在了。
想必何國門也自問過,花費(fèi)這么大的精力寫在拆遷中的斷壁上,有沒有意義?如果人的意志是拆掉一個(gè)舊的,再建一個(gè)新的,那么也還有一種意志,就是要留下點(diǎn)什么。書法也是人的意志。
寫在墻上的多是楷書,人稱“何楷”。
他的楷書簡(jiǎn)潔、明快,響凝有力,特別適合寫在室外的大墻上,比紙上見氣勢(shì)。那是一墻一墻無聲的控訴,寫在太陽下。
再看上文說的敦煌墻書,他以小筆觸入手,小字漸大,大字漸小,忽然又變大,最后兩個(gè)大大的“天涯”落在邊緣,真有天涯之感。這首詩寫來也和著節(jié)奏,正像拔劍折戟的將士,也如醉酒后的文人,深一腳淺一腳,東倒西歪,十分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