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詩怡
(江南大學人文學院,江蘇 無錫 214122)
2001年諾貝爾文學獲獎者英國印度裔作家維·蘇·奈保爾,是非常重要的后殖民作家之一。1932年,奈保爾出生于中美洲特立尼達島的一個印度婆羅門后裔家庭,當時的特立尼達島是英國殖民地,長期的被殖民歷史造成了特立尼達居民構成的復雜性。西方國家的物質(zhì)文明與精神文明席卷了這座海島,文化上呈現(xiàn)出駁雜的狀態(tài)。1950年,奈保爾赴英國牛津大學留學,1955年在英國結婚并定居,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童年的成長環(huán)境以及長大后的留學經(jīng)歷讓奈保爾很早就意識到自己模糊的文化身份。與許多后殖民作家一樣,奈保爾生活在借來的文化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因此他的作品中總是充斥著一種漂泊無依、無所適從的焦慮感。而他筆下的主人公大多是其本人的投影,他們不斷地辨認和尋找著自己的文化身份,以求為自己以及與自己一樣的人建立一種合理的秩序。奈保爾至今共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11部,中短篇小說3部以及散文隨筆7部。1967年出版的小說《模仿者》是他創(chuàng)作中期的一部作品,一經(jīng)發(fā)表便為他贏得了英國W.H.史密斯圖書獎?!赌7抡摺返闹魅斯粮癯錾谇坝僦趁竦匾辽惱就廖幕娜笔б约拔鞣綇妱菸幕娜肭质沟眯粮駥ψ约旱奈幕矸莓a(chǎn)生了一種模糊的認知。本文對辛格的前半生進行梳理,分析辛格對文化身份的追尋之路。從模仿到背離,最終擺脫束縛成為一個自由人,辛格的轉變展現(xiàn)了作者對殖民地人民文化身份的思考和探索。
《模仿者》本質(zhì)上是一部回憶錄,主人公拉爾夫·辛格在英國的出租房內(nèi)追憶自己的半生,展現(xiàn)了母國伊莎貝拉在被殖民過程中出現(xiàn)的各種問題,以及在西方文化的強勢沖擊下本土居民自覺開始模仿行為的現(xiàn)實?!赌7抡摺返臄⑹瞿J脚c一般小說不同,其敘述時間不是線性的,而是將過去與現(xiàn)在相互交織,以當下的眼光和視角對過往進行審視與反思。根據(jù)文本結構,整部小說大致可以分三個部分,三個部分各自獨立又相互關聯(lián),依靠故事的內(nèi)在邏輯自然成為一個整體。小說第一部分,人到中年、流亡倫敦的辛格展開了自己在倫敦留學時的回憶。留學期間,辛格與英國姑娘桑德拉一見鐘情,相戀結婚。隨后辛格與妻子回到伊莎貝拉,在幾年縱情享樂的生活后兩人的婚姻破裂。第二部分,辛格講述自己的成長環(huán)境、教育經(jīng)歷。在殖民教育的影響下,年輕的辛格迷戀英國文化,渴望成為一個真正的西方人。畢業(yè)后辛格決定前往英國留學。第三部分,辛格自述他在母國的從政經(jīng)歷?;橐鍪『螅粮裣Mㄟ^政治上的變革改變伊莎貝拉島落后的現(xiàn)實。這場政治運動最終失敗,辛格被迫流亡倫敦。流亡中的辛格意識到現(xiàn)實中的倫敦是“無序的中心”。他放棄了模仿與偽裝,卻在回憶與寫作的過程中獲得精神的升華,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感。
《模仿者》書名中的“模仿”一詞具有雙重含義。首先,“模仿”指的是一種殖民策略,是被殖民者在殖民文化的入侵和影響下,接受殖民者的語言、文化、生活方式、思維模式等,從而在潛意識中對殖民文化產(chǎn)生認同感,對殖民者言行進行自覺模仿。伊莎貝拉島上的教育、生活、社會秩序甚至人的心理狀態(tài)無一不是在這個層面上對宗主國的一種模仿。但在后殖民語境中,被殖民者的“模仿”又不僅僅局限于被動的模仿行為。后殖民理論家霍米·巴巴指出,模仿是“向往一種改造過的、可辨認的他者,一種幾乎一樣,卻不完全一樣的不同主體”[1]。模仿不再是一種重復他人行為的單向度過程,被殖民者在模仿的同時亦雜糅著一種背離的傾向。小說主人公辛格表面上是一個殖民文化的完美模仿者,但實際上他的每一次模仿行為都表現(xiàn)出與之相反的背離傾向。在學校里接受著英式教育的“好學生”辛格,背地里閱讀著關于自己的母國——印度的書籍,暗自憧憬著印度文化;主動結束自己與白人妻子的婚姻關系時,幻想著用自己出軌的事實來刺激、羞辱對方;在舞廳與法國女人聊天,本想按照對方的意愿邀請其跳舞,卻突然“冒出一股殘酷的沖動,說‘我不愿意’,然后揚長而去”[2]15……辛格模仿行為中混雜著的這種背離的傾向,是辛格后期自我意識覺醒的重要基礎,也是其追尋文化身份過程中一把不可或缺的鑰匙。
《模仿者》小說的敘事時間是跳躍的。筆者按照原本的故事時間對文本進行了梳理,將辛格前四十年的人生經(jīng)歷分為教育—婚姻—從政—流亡四個階段。在前兩個階段當中,“模仿”是辛格追尋文化身份的主要手段。
少年辛格出生在一座有著被殖民歷史的海島伊莎貝拉,當?shù)貙W校將宗主國文化作為基礎教育的內(nèi)容。在伊莎貝拉的課堂里,描述當?shù)厣畹淖魑臅煌瑢W恥笑,而表達對西方文明生活的向往卻能獲得老師的稱贊。他在回憶中提到“最初關于學校的記憶是帶蘋果給老師”[2]88。這讓辛格非常不解,因為伊莎貝拉島是一個熱帶島嶼,島上不產(chǎn)蘋果。生長于溫帶氣候中的蘋果,更多地象征著宗主國——英國。由西方文化所主導的教育使辛格感到自己是被標記的,是活在遠離自我、遠離這座島的想象中的人。他一直處于一種空間交錯的生活之中:肉體生活在伊莎貝拉,精神意義卻維系于西方?,F(xiàn)實世界與價值世界的錯位讓他對自己的身份感到混亂、茫然無措。這種無助感和無可適從感充斥著辛格的少年時代。他回憶童年所受的教育時說:“我夢見被無助地丟入這座城市一條奔騰的河流,傾斜的泰晤士河。唯一不讓我墜落的方法是把腳伸向突然橫貫河面的橋梁的水泥柱,在夢里我感到受了沖擊,知道我摔斷了腿,以后再也用不了它們了?!盵2]89泰晤士河代表著英國的殖民入侵,也象征著如奔騰的河水一般席卷了整個小島的西方文化。強勢文化的沖擊造成本土文化的式微甚至缺席,“失去雙腿”的本地人只能被動地隨波逐流。在這樣的教育環(huán)境下,辛格對西方文明抱有一種近乎迷戀的情感。他向往白雪,向往冬天的倫敦城里漂浮著的無比輕盈的碎冰,而對伊莎貝拉的本土元素表現(xiàn)出厭惡,認為那不是屬于他的元素。辛格從未對這座海島產(chǎn)生過認同感和歸屬感,面對伊莎貝拉的落后現(xiàn)實,他毅然前往英國留學,希望在英國這個理想中的國度重構自己的文化身份。
在英國留學期間,辛格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能如想象中那樣融入西方社會。對辛格來說,英國并不是天堂,反而更像一個牢籠,無形地將他囚禁起來?!拔以谶@座偉大的城市再度遇到這種感覺:身不由己地飄零,只有小房間里的一點印象,也許會被任何相遇短暫地改變?!盵2]25無論辛格如何偽裝自己,都無法消除身為“局外人”的飄零感,無法獲得真正的認同。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辛格選擇與白人女性桑德拉結婚。辛格近乎迷信地依賴桑德拉,從她身上汲取力量,他“對她的貪婪了如指掌,堅信她溫和無害”[2]44,甚至堅信“和她結婚是獲得她提供的保護”[2]44。在兩人的關系中辛格完全處于被動、順從的附屬地位,他對桑德拉瘋狂的迷戀和信仰不僅僅出于愛,更是因為桑德拉的白人身份。辛格在回憶中提到,自己“雖然在伊莎貝拉炙手可熱,卻找不出比娶桑德拉更好的回國方式”[2]51。在辛格眼中沒有什么比迎娶一位白人女性更能證明自己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上等的“西方人”。正如后殖民評論家A·敏米所述:“被殖民者認真模仿白人的習慣、服裝、食物和建筑。一段跨種族婚姻是這種大膽模仿的極端表現(xiàn)。”[3]辛格與桑德拉的婚姻本質(zhì)上也是一種模仿,是辛格重構文化身份的一種手段。與白人女性的婚姻關系,表面上賦予了辛格與白人男性等同的地位,辛格也希望能夠憑借這段婚姻關系讓自己徹底擺脫前殖民地居民內(nèi)心的自卑感與漂泊感。
在文明混亂的被殖民海島上,本土的文化根基幾乎被破壞殆盡。辛格無法對眼前的海島產(chǎn)生歸屬感,渴望西方文明卻始終無法融入。伊莎貝拉和倫敦都不屬于他,他是無根的漂泊者,只能不斷地進行模仿,以此減輕身為邊緣人的恐懼和不安。但是,奈保爾并沒有將辛格塑造為一個純粹的模仿者,他的每一次模仿行為背后都潛藏著背離的傾向。在西式教育下長大的辛格擁有屬于自己的秘密生活,他對父親的故鄉(xiāng)印度產(chǎn)生強烈的興趣,背著朋友和家人閱讀有關印度文化的書籍。在與桑德拉的婚姻生活中,辛格努力融入宗主國的文化生活,卻也愈加清楚地認識到他所憧憬的西方文明中存在虛假偽善的一面,忍無可忍的辛格選擇了背叛,他與當?shù)嘏映鲕?,在蓄意的背叛中尋求快感。在這段關系的最后,辛格表示“我不再想體驗新的風景,我已割斷了從她身上得來的渴望”[2]72。對妻子的背叛是辛格在這段婚姻中做出的第一次自主行動,這不僅僅是他對蠻橫刻薄的桑德拉的回擊,更是他在對西方文化進行重新審視與再思考之后的一次背離。
在結束與桑德拉的婚姻之后,辛格的背離傾向不再依附于模仿行為而存在。在其人生的從政與流亡階段,背離成為了一種主動的選擇。
婚姻失敗后,辛格走上了從政的道路。他與好友布朗一道成立了一個新的黨派,希望借助“社會主義”來結束一個舊時代,擺脫殖民國對伊莎貝拉的影響與控制,從而使海島獲得真正意義上的政治獨立。辛格在政治層面上的嘗試顯然是對宗主國的一種反抗,是爭奪伊莎貝拉掌控權的一場博弈。遺憾的是,這只是一場憑借一腔熱情所構筑起來的政治運動,很快就在西方資本和本地暴民的勢力裹挾中失敗了。如辛格自己所言,“我們熱情地廢除了一種秩序,但我們從未明確我們的目的”[2]203。1964年甘蔗園的暴亂以及政治對手的打擊、陷害導致了辛格這一派政黨的最終失敗,他被迫開始了流亡的生活。辛格的從政經(jīng)歷揭示出前殖民地權利真空的現(xiàn)實,他說:“我們?nèi)狈χ刃颍旅氖俏覀內(nèi)狈崣?,而且對此渾然不知。我們誤把口號和叫囂當作實權,一旦有人讓我們亮出底牌,我們就潰不成軍。”[2]210在回憶自己的政治生涯時,辛格指出只要伊莎貝拉“依附的地位仍不容置疑,政治就是一個笑話”[2]195。政治上的失敗意味著辛格從政治層面重建前殖民地秩序的希望落空,他再一次失去了自己的定位,陷入了無所適從的迷茫之中。“失敗者只有一條路:逃亡?!盵2]7辛格帶著巨大的失落感逃向了他想象中的城市,秩序的中心——倫敦。
倫敦是辛格幻想中的完美城市。他來到倫敦是為了逃離混亂,并希望在此找到能夠將自己納入其中的秩序,但他很快就對這個城市失望了。“我坐在車廂里盯著窗外被煙熏的高聳的房子、搖搖欲墜的棚屋,以及維多利亞時期的工人階級廉價公寓,公寓花園無人打理,有些花園干脆成了雜亂的加勒比式后院?!盵2]8現(xiàn)實中的倫敦遠不是辛格想象的樣子,而是一個沉浸在它自己偽裝中的城市。對于像辛格這樣的外來者而言,這里的生活秩序同樣不合理,充滿壓迫和混亂。住在出租公寓里的移民表面上是文明社會的一分子,私底下卻干著非法的買賣與勾當。馬耳他人女管家列妮,試圖將自己塑造成一個精明的倫敦姑娘,最終卻變成一個肥胖庸俗的女人。小說的最后,辛格停止了對“雪”的迷戀,不再沉醉于幻想的景色。辛格說:“我見過很多場雪,它們總是讓我沉醉。但我不再覺得雪是屬于我的元素了。我不再幻想理想的景色,不再試圖把自己置身其中。所有的風景最后都會變成貧瘠之地,所有金色的幻想都將止于鉛灰色的現(xiàn)實。我無法像其他流亡者一樣住在郊區(qū)的半獨立住宅里;我無法假裝生根安家,成為社會的一員?!盵2]9模仿只是模仿,永遠無法成為真實,辛格明白自己絕無可能在倫敦找到自己的歸所。所以,他拒絕繼續(xù)偽裝與自我欺騙,拒絕繼續(xù)被困在“模仿者”這個固定而扁平的姿態(tài)中。40歲的辛格通過回憶錄的方式揭示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在寫作中尋得真實的自我,他說:“我感覺,此時我已經(jīng)清除障礙,準備好開始新的行動了。這行動將是一個自由人的行動?!盵2]258
后殖民語境中的模仿者是西方話語霸權的產(chǎn)物,是西方國家憑借自身強大的實力對其他國家施加文化上的影響,潛移默化地在這些國家和地區(qū)占據(jù)文化上的主導地位,引發(fā)其對西方文化、語言、生活方式等的模仿潮流。小說主人公辛格身處的國度正是這樣一個地方,在強勢的西方文明面前,本土文化顯得落后且毫無價值,逐漸被取代,被遺忘。生活在當?shù)氐木用駸o法追溯本土文化之源,從而對自己的文化身份產(chǎn)生一種混亂的認知。以辛格為代表的這一代本土居民正是后殖民背景下被強勢的殖民文化所塑造出來的模仿者。強行移植而來的英式教育造成了他們精神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的錯位和斷裂,而這種錯位和斷裂直接導致了這一群體精神上無家可歸的狀態(tài)。為了排遣內(nèi)心的不安和焦慮,這部分人只能通過模仿向西方社會靠攏,以求獲得一種歸屬感。
依靠模仿獲得的心理上的歸屬感和安全感始終不是真實的。比爾·阿??寺宸蛱氐热嗽凇赌鎸懙蹏笾趁裎膶W的理論與實踐》中說:“隱含在后殖民境遇及后殖民文本中的模仿,永遠都是無力的,因為帝國中心把無序性和不真實性強加于帝國邊緣。中心與邊緣的區(qū)別在于,一個是‘真實’世界的真實經(jīng)驗,另一個是毫無價值的邊緣的不真實經(jīng)驗?!盵4]殖民地人民一直處于一種想要融入西方社會卻無法完全融入的尷尬處境之中,正如艾勒克·博埃默所說,“殖民地的人即使進入白人學校接受教育,即使被大都市生活所接納,就像法國殖民統(tǒng)治下所發(fā)生的那樣,‘他者‘終歸還是不可能成為歐洲人”[5]。無法尋求本土文化的根源,也無法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歐洲人,后殖民時代第三世界的模仿者們只能不斷游走在尋求文化身份的旅途中,找不到終點。
然而,奈保爾筆下的模仿者辛格卻不是一味地模仿和復制,他的模仿最終指向背離。辛格通過回憶寫作的方式對自己的成長、婚姻、從政和流亡經(jīng)歷進行了再現(xiàn)表達,顯示出前殖民島國的現(xiàn)實以及島上居民“無家可歸”的文化心理。辛格是后殖民時代典型的“文化漂泊者”,為了擺脫內(nèi)心的不安和焦慮,他不斷嘗試重構自己的文化身份。少年時期迷戀甚至無條件依附于西方文化,留學期間與白人女性桑德拉相戀并結婚,懷著改造伊莎貝拉的美好愿望與好友建立新的政黨,選擇隱居于心目中秩序的中心——倫敦。盡管他的嘗試和努力以失敗告終,但辛格在半生追尋中逐漸揭開了西方文化籠罩在殖民地人民心上的瑰麗幻影,意識到完全依附強勢文化來重構文化身份這一方式是不可行的。從模仿到拒絕模仿、走向背離,辛格清除了身心的束縛,獲得了精神上的自由與超脫。他將以一個自由人的狀態(tài)重新踏上追尋文化身份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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