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原則的違反在張愛玲《金鎖記》會話中的運用

內(nèi)容摘要：格萊斯的“合作原則”缺乏普遍性，在實際交際過程中，人們并不總是遵守合作原則的，本文從語用學(xué)角度，運用格萊斯提出的合作原則及其四項準則，對《金鎖記》中的一些違反合作原則的會話進行分析，揭示其話語中隱含的真實語用目的。

關(guān)鍵詞：合作原則 言語交際 《金鎖記》

1967年，美國語言哲學(xué)家格萊斯在哈佛大學(xué)演講時提出“合作原則”。他認為，在所有的語言交際活動中為了達到特定的目標，說話人和聽話人存在著一種默契，一種雙方都應(yīng)該遵守的原則，他稱這種原則為會話的合作原則。[1]P154合作原則的提出，激起了研究者的極大興趣，在學(xué)界引起了很大反響。然而合作原則還存在其自身的不足，因此也招致了不少爭議和批評，有些學(xué)者指出，人們在日常的交際中并不總是嚴格地遵守合作原則，有時會無意甚至是故意違反合作原則而產(chǎn)生特殊的會話含義，特別是在意識形態(tài)和歷史文化都與西方相差甚遠的中國，這種現(xiàn)象尤為突出。因此，本文試圖通過分析張愛玲小說《金鎖記》中的會話，來探討說話者為什么會違反格萊斯的合作原則及準則，從而揭示其話語中隱含的真實語用目的。

一.合作原則與禮貌原則

格萊斯認為，人們在談話中遵守的合作原則包括四個范疇，每個范疇又包括一條準則和一些次準則，[2]P71（1）數(shù)量準則：A.所說的話應(yīng)該包含交談目的所需要的信息；B.所說的話不應(yīng)該包含超出需要的信息。（2）質(zhì)量準則：A.不要說自知是虛假的話；B.不要說缺乏足夠證據(jù)的話。（3）關(guān)系準則：說話要貼切（與談話有關(guān)聯(lián)）。（4）方式準則：A.避免晦澀；B.避免歧義；C.簡練（避免啰嗦）；D.井井有條。[3]P154

格萊斯認為，如果在交談中都嚴格遵循這四條準則，語言交際效率就可以達到最高程度。然而在日常生活中，人們出于禮貌等多種原因會違反合作原則，這是合作原則所不能解釋的。

作為對合作原則的補充，英國著名學(xué)者Leech于1983年在合作原則的基礎(chǔ)上，提出了與格萊斯的合作原則相補益的“禮貌原則”。其中包括六項準則：（1）策略準則（用于指令和承諾）：使他人受損最小，受惠最大。（2）寬宏準則（用于指令和承諾）：使自身受惠最小，受損最大。（3）贊揚準則（用于表情和表述）：盡力縮小對他人的貶損，夸大對他人的贊揚。（4）謙虛準則（用于表情和表述）：盡力縮小對自身的贊揚，夸大對自身的貶損。（5）贊同準則（用于表述）：盡力縮小自身和他人之間的分歧，夸大自身和他人之間的一致。（6）同情準則（用于表述）：盡力縮小自身對他人的厭惡，夸大自身對他人的同情。[4]219禮貌原則對解釋合作原則中“會話含義”的產(chǎn)生提供了一定的依據(jù)。因此，禮貌原則和合作原則的關(guān)系是互為益補的關(guān)系。[5]98

二.合作原則的違反在《金鎖記》會話中的表現(xiàn)

張愛玲的小說《金鎖記》自問世以來就受到讀者的極大關(guān)注，她獨樹一幟的創(chuàng)作，向我們展示了那個混沌的年代新舊交替的轉(zhuǎn)折進程，表現(xiàn)出對那個時代個人與歷史如何平衡、生活與命運內(nèi)涵如何闡釋的思考。張愛玲的作品語言突破了世俗的桎梏，升華到了一個新境界。這部小說最大的成就就是它體現(xiàn)出的獨特語言風(fēng)格，小說中的每一個人物的語言無不受到其身份、地位、環(huán)境的影響，而顯示出獨特的個性。

本文從語用學(xué)角度，運用格萊斯提出的合作原則及其四項準則，對《金鎖記》中的一些違反合作原則的會話進行分析，揭示其話語中隱含的真實語用目的，并對《金鎖記》會話的語言特點進行概括。

（一）通過反語、夸張、比擬、疑問等修辭方式委婉地實現(xiàn)交際目的

1.通過提供過多的信息違反數(shù)量準則

例一：玳珍問小雙道：“舅爺一個人來的？”小雙道：“還有舅奶奶，拎著四只提籃盒?！辩檎涓竦囊恍Φ溃骸暗蛊瀑M了他們?！毙‰p道：“大奶奶不用替他們心疼。裝得滿滿的進來，一樣裝得滿滿的出去。別說金的銀的圓的扁的，就連零頭鞋面兒褲腰都是好的?！盵6]P151

例一是一個信息過剩的例子，玳珍問小雙舅爺是不是一個人來的，在一般情況下，小雙只要回答玳珍“還有舅奶奶”就可以了，但她說完這句后又說“拎著四只提籃盒”，提供了多余的信息，違反了合作原則的數(shù)量準則。在這里，小雙故意給玳珍提供了多余的信息，玳珍便可以解讀小雙的會話含義，舅爺舅奶奶一會兒又要從這里拿東西走了。玳珍明知道舅爺舅奶奶要從二奶奶那里拿東西走，還故意說“倒破費了他們”，說的是反語，違反了質(zhì)量準則，言外之意是對他們的蔑視和諷刺。小雙自然是沒有理解玳珍的話，以為玳珍是真的覺得他們破費了，殊不知玳珍說的是反語，有歧義，因而說了后面的話，因此，玳珍的話也違反了方式準則。這段對話看似平常，但卻從側(cè)面反映出了七巧在姜家的地位，不只遭到姜家下人背后的鄙夷，就連玳珍等人對她也是含蓄委婉地嘲弄。

2.通過反語、夸張、比擬等修辭方式違反質(zhì)量準則

例二：趙嬤嬤道：“小雙，你再混說，讓人家聽見了，明兒仔細揭你的皮！”小雙還是不做聲。[7]P143

例二中，趙嬤嬤罵小雙道：“明兒仔細揭你的皮！”趙嬤嬤在這個深閨大院中歷經(jīng)滄桑，見識自然不同于小雙鳳簫等丫鬟，對于丫鬟們對曹七巧的評論，趙嬤嬤唉了一聲道：“你們懂得什么！”給了既悲哀又寬容的態(tài)度。結(jié)合上下文我們可以知道，趙嬤嬤并沒有也不可能真的揭了小雙的皮，這里違反了合作原則中的質(zhì)的準則。

例三：七巧自己也知道這屋子里的人都瞧不起她，因此和新來的人分外親熱些，倚在蘭仙的椅背上問長問短，攜著蘭仙的手左看右看，夸贊了一回她的指甲，又道：“我去年小拇指上養(yǎng)的比這個足足還長半寸呢，掐花給弄斷了?！碧m仙早看穿了七巧的為人和在姜家的地位，微笑盡管微笑著，也不大搭理她。[8]P146

結(jié)合上下文，“七巧自己也知道這屋子里的人都瞧不起她”與“蘭仙早看穿了七巧的為人和在姜家的地位，微笑盡管微笑著，也不大搭理她?！痹诮遥潜还铝⒈慌艛D的，可是她不甘心，一直想擠進那個圈子里，但依舊逃脫不了這樣的境遇，大家依舊瞧不起她甚至忽視她。顯然，例二中七巧說自己的指甲比蘭仙的長半寸是在說大話，她是怕別人看不起她故意這樣說的，無疑違反了質(zhì)量準則。

例四：長安在門口趕上了她，悄悄笑道：“皮色倒白凈，就是嘴唇太厚了些。”七巧把手撐著門，拔下一只金挖耳來搔搔頭，冷笑道：“還說呢！你新嫂子這兩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9]P167

這是芝壽剛過門時七巧和長安的一段對話。七巧嘲笑芝壽的兩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嘴唇再厚也不會切出一大碟子，七巧故意用比擬的修辭手法羞辱兒媳婦，反映出七巧由于長期壓抑導(dǎo)致的畸形怪態(tài)的感情和對兒媳變態(tài)的妒忌，這不切實際的語言顯然違反了質(zhì)量準則。

例五：長白道：“妹妹呢？來了客，也不幫著張羅張羅?！逼咔傻溃骸八俪閮赏簿拖聛砹恕！盵10]P179

例五中，七巧壓抑多年的情欲終于在兒女長大后追尋人生歸宿時復(fù)活了，她面對女兒戀愛時幸福的微笑會“不由得有氣”，這種變態(tài)的心理絕非出自正常的母愛，她一生孤寂，也見不得自己的女兒幸福，她用惡毒的語言侮辱長安，極其殘忍地扼殺了長安的愛情，對此，她卻毫無愧色，變態(tài)至極。七巧有意違反了合作原則中的質(zhì)量準則，她故意在童世舫面前說謊，說長安在抽大煙，目的就是為了拆散長安和世舫。

（二）通過不相關(guān)聯(lián)、有歧義及冗長的語句含蓄、間接地表達思想，進行交流

1.通過不相關(guān)聯(lián)的語句違反關(guān)系準則

例六：鳳簫一骨碌爬起身來，低聲問道：“我早就想問你了，你們二奶奶……”小雙彎腰拾起那件小襖來替她披上了，道：“仔細著了涼。”[11]P142

例六中鳳簫向小雙詢問二奶奶的情況，小雙卻提醒她小心著涼，不切題，更沒有提供鳳簫想要的信息，在小雙眼里，七巧如今的地位和她的出身是格格不入的，而這種情況是容易遭人詬病的，顯然，小雙是不想把二奶奶的情況告訴鳳簫而故意違反關(guān)系準則的。

例七：七巧索性上前拉住玳珍的袖子道：“我可以賭得咒——這三年里頭我可以賭得咒！你敢賭么？”玳珍也撐不住撲哧一笑，咕噥了一句道：“怎么你孩子也有了兩個？”[12]P145-146

例七中玳珍是有意說出與七巧的話不相關(guān)聯(lián)的話，借此來暗示七巧所說的話不合時宜，玳珍不想跟七巧再討論上述事宜了，結(jié)合上下文我們可知玳珍是公侯人家的小姐，受過良好的教育，雖然她看不起七巧，對七巧的言行有異議，但出于自己的身份和教養(yǎng)，她沒有直接反駁，而是很有分寸地對七巧進行了暗示，玳珍違反了合作原則中的關(guān)系準則，目的就是為了遵守禮貌原則。相對于小雙對七巧直言不諱的鄙夷，玳珍要含蓄委婉多了。

例八：雖然他不向她哭窮，但凡談到銀錢交易，她總覺得有點兒危險，便岔了開去道：“三妹妹好嗎？腰子病近來發(fā)過沒有？”季澤笑道：“我也有許久沒有見過她的面了。”[13]P158

例八中季澤違反了關(guān)聯(lián)準則，單從文字上看，季澤所說的話和七巧的話并不關(guān)聯(lián)，也沒有提供七巧所要求的信息，但聯(lián)系上下文可知道，季澤并不知道蘭仙的情況，本應(yīng)該說不知道，但是出于禮貌，就說許久沒見過面，言外之意就是他也不知道蘭仙怎么樣了，因此，季澤在不同程度上也遵守了禮貌原則。

2.通過有歧義或冗長的語句違反違反方式準則。

例九：鳳簫道：“你是她陪嫁來的么？”小雙冷笑道：“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二爺成天的吃藥，行動都離不了人，屋里幾個丫頭不夠使，把我撥了過去?！盵14]P143

例九摘自小說開頭小雙和鳳簫的一段對話，鳳簫問小雙是不是二奶奶陪嫁來的，小雙沒有直接回答不是，而是冷笑道：“她也配！”并跟鳳簫說明了自己的來歷。小雙啰啰嗦嗦的回答違反了方式準則，這種不直接的表達方式更能體現(xiàn)出說話人的心理，小雙和七巧出身和經(jīng)歷相似，但境遇卻大不相同，自然引起小雙的妒忌，在小雙眼里，曹七巧就是一個低人一等且不知收斂的人。

例十：她嫂子道：“姑爺還是那軟骨癥？”七巧道：“就這一件還不夠受了，還禁得起添什么？這兒一家子都忌諱癆病這兩個字，其實還不就是骨癆！”[15]P153

例十是曹大年夫婦來姜家看七巧時曹大年妻子和七巧的對話。七巧的兄嫂為了利益把她出賣給姜家，然而命運卻跟她開了個玩笑，雖然完成了階級的轉(zhuǎn)換，但在這個宅院里，七巧卻過著低人一等的日子，她在姜家受盡了委屈，并把這種怨恨發(fā)泄給他的兄嫂，當她嫂子問她“姑爺還是那軟骨癥”時，她只需回答是不是就可以了，然而她卻啰里啰嗦地說了一長串兒，其實就是為了表達她對命運的不滿。七巧的話違反了合作原則中的方式準則。

例十一：七巧伸過腳去踢了他一下道：“白哥兒你來替我裝兩筒?！遍L白道：“現(xiàn)放著燒煙的，偏要支使我！我手上有蜜是怎么著？”說著，伸了個懶腰，慢騰騰移身坐到煙燈前的小凳上，卷起了袖子。七巧笑道：“我把你這不孝的奴才！支使你，是抬舉你！”[16]P167

例十一是長白和七巧的一段對話，他們嬉笑著互相打趣，行為也比尋常母子親切些。七巧讓長白幫她裝兩筒煙，長白不直截了當?shù)乇磉_他不愿意，而是拐彎抹角地說“現(xiàn)放著燒煙的，偏要支使我！我手上有蜜是怎么著？”長白的話違反了方式準則，雖然嘴上不樂意，但結(jié)合上下文，我們可知長白后來還是幫七巧裝了煙，長白在言語上對七巧有些許放肆，但他內(nèi)心深處，還是被七巧掌控著的，至少他不敢造次。

通過對張愛玲小說《金鎖記》會話中違反合作原則的現(xiàn)象進行分析，我們認識到，《金鎖記》中的會話通過反語、夸張、比擬、修辭性疑問等修辭方式以及有歧義、冗長和不相關(guān)聯(lián)的語句含蓄、委婉、間接地實現(xiàn)交際目的，產(chǎn)生會話含義，這說明合作原則并不具有普遍的規(guī)約性，特別是在儒家思想影響下漢語會話更是體現(xiàn)了其獨特的思維方式和價值取向，正如賈玉新在其《跨文化交際學(xué)》一書中提到的：“不同的言語社團或社會可能具有其獨特的會話交往規(guī)則?！盵17]P283

注 釋

[1][3][4]何兆熊.新編語用學(xué)概要[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0：153-219.

[2][5]何自然.語用學(xué)概論[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88，71-98.

[6][7][8][9][10][11][12][13][14][15][16]張愛玲.張愛玲小說[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2：141-181.

[17]賈玉新.跨文化交際[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3，283.

（作者介紹：李蓉，山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