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帆
即使是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究竟哪個是對哪個是錯,也許我們從來就沒有真正地選擇對過吧。
你們是十滴新鮮血液
南寧的三月冷暖不定,南海的暖鋒與西北的冷鋒交替,回南天的墻上便滲出水珠,在不透氣的房間里,水汽的溫度隨著人的呼吸回暖升高,不過幾日,便從冬季變?yōu)橄募尽?/p>
宿舍是八十年代的磚房,我的房間前面是個露臺,上面稀稀拉拉豎著幾個銹跡斑斑的水龍頭。有天我正在露臺刷牙,一條紅色褲衩從天而降,而后看見大慶噔噔跑下來,害羞地撿起了褲衩,盯了盯我襠部說道: “你也是本命年哦。”
就這樣和大慶相識。他住樓上,我們是同一天來公司實習,也是同一天搬進爛尾樓,只是在那之前被夸大說是“豪華單間”。公司隸屬世界500強,于情于理,我們都應該人模狗樣才對。相約第二天吃飯,在菜單上徘徊了良久,最終我點了份最便宜的檸檬鴨,而他憋了好久說: “借我200唄?!?/p>
公司面臨市場化改革,處于事業(yè)轉型期,業(yè)務—落干丈。3 000張嘴巴喂不飽,局長一口氣去了5所985薅出10個人,說我們是十滴新鮮的血液,十顆冬日的暖陽,從此局里將注入新輝煌。
第二天,領導便帶我們去看集資房,市中心,售價只要市場價的二分之一,唯一的條件是,至少為公司服務五年。大慶有點心動,面紅耳赤地跑出去打電話,不一會兒又見他垂頭喪氣回來,對我搖搖頭說,家里實在拿不出錢。
有4個人沒買,那兩個被派去了非洲,說薪資是我們的3倍。我和大慶則名正言順地被分去了最偏遠的項目部,領導拍拍我們的肩: “年輕人要多鍛煉鍛煉,基層才是最需要你們的地方?!苯ㄖF一生,水電毀三代
打電話給項目部主任,他是湖北人,一口方言,咕嚕了半天沒聽懂一個字,我們一邊查地圖一邊猜他的話,大概是說讓我們坐車到景洪,再到勐侖縣城,說會有司機來接。
于是我們在其他人的注目下,拎著兩個大箱子障悻地從宿舍搬走,在車站買到最后兩張票,就離開生活了四個月的南寧。夜里,車在途中熄火,我打開手機里的高德地圖,發(fā)現(xiàn)車停在紅河州,大慶在上鋪叫醒我,他說這里是他的家鄉(xiāng)。可是四周一片漆黑,除了月亮,什么也看不見,只是感覺前面有巍巍的山,陡峭的崖,偶爾車燈閃過,便是一簇簇草叢。好不容易車又發(fā)動,可也只是蜿蜒著、緩緩地勻速前進,不敢用力,好像稍加速就會失速似的,我摸了摸安全帶,確認是不是系好。
月明星稀,月亮像巨大的圓盤矗立在山頭,映照在水波的碎片里,隨江河奔流而去。
初來乍到,我們的營地在南班江上游,當?shù)厝朔Q之為小黑江,植被被大量砍伐,因此水土流失嚴重。項目部離勐侖鎮(zhèn)還有40公里的路程,每天傍晚我都會和大慶到村外的公路跑步,那段公路連接曼底村和象明鄉(xiāng),其間綿延著數(shù)以萬計的橡膠林和芭蕉樹,我們只能跑一小節(jié)便原路返回,我把兩塊磚立在終點,以此來檢驗是否達標。深夜里,我又躲在鋪蓋窩里看阿彼察邦,那些停格的長鏡頭,熱帶雨林下的絮語,既在眼前,又像在世界的盡頭。時間與空間交織,混沌不清,有時太困,便直接昏睡過去。
我們和另外三個同事住在一棟二層高的板房里,是用鋼板搭建的,踩上去會有“咣咣鐺鐺”的聲響。白天在太陽的曝曬下,房間的每一寸肌膚都是那么滾燙。那幾個同事從去年基建時候就來,成了老油條,因此談不上多么努力,他們大都有一個目標,考上一級建造師或者調回局里?!盎夭蝗サ??!蓖吕艺f,“我跟局里面提了幾年,也沒人搭理。關系最重要,其他一切都是扯——淡!”說到這個問題總是很容易激憤,往往會接著說: “不要學土木工程,不要學測繪,建筑窮一生,水電毀三代……”我假裝很理解地點點頭,我學新聞,可還不是一樣。你努力吧,一定會過上好生活的
大慶學法律,被分在了勞資科,主要工作是負責項目部四百號人的工資。我除了寫寫文件就是幫主任打下手。我們的主任,一個年逾六十的老漢,已經退休,屬于外聘,拿兩份工資。他脊椎不好,大多數(shù)時候都在宿舍里休息。他的大女兒在深圳成了家,明年一過,他就會去深圳養(yǎng)老順便帶帶外孫,使他憂愁的是小兒子, “老大不小,每天吊兒郎當?shù)摹?。大慶不喜歡主任,嫌他摳門,每次算到他的工資都會抱怨: “這么大歲數(shù)還不退休,一個月工資加起來都抵我半年的了。”
好像所有人都知道他們?yōu)槭裁匆獊磉@里,可我和大慶卻不太明白,因此“為什么來”是我和他每天的必修課,就像基督徒總對食物說“阿門”。那些在局里干了一輩子的工人,他們祖祖輩輩都是隨電站而棲,風里來雨里去,和外界并沒有過多接觸。他們吐字不太清晰,卻還是會指責我們的工作, “為什么營地停水”“垃圾堆的臭氣飄過來了”“接人的司機去哪了”也常常問得我啞口,這些疑問超越了我的專業(yè)和人生經驗,于是只好一遍遍地跑去找主任。
記得第一天剛到,手機就斷了信號,我媽發(fā)瘋似的給我打電話,以為我遭遇不測。他們說要當?shù)乜ú拍芡ㄔ挘宜餍砸矐械萌ス芰?,只是猜測如果在野外一不小心被蛇皎,會不會從此無影無蹤。我知道大慶比我想離開這里,因為他還有女朋友在念研究所,他是為了她才來這個公司,沒想到從此咫尺天涯。
僅有的娛樂便是跑步了,出了傣族風情的村子,便是一望無際的橡膠樹,往前走還有一大片水稻田,七月的下旬,綠油油的一片,偶爾會在路上拾到綠綠的百香果和番石榴。如果天黑再回去,只要有水塘的地方就會有成群結隊的螢火蟲,可是手電筒不能熄滅,要提防田野邊的小蛇。 大慶的女朋友是他學妹,花了好大功夫追來的,那時候他窮得叮當響,生活費都不夠,月末還得靠她接濟,然而兩人并沒有因此而生罅隙。她說,你努力吧,我們一定會過上好生活的。于是大慶暗自下定決心,要賺足夠多的錢。大慶的家,是在紅河州的農村,家里還有一個弟弟,沒念過書,于是就把所有的錢給弟弟買了一輛小貨車,現(xiàn)在全家人都指望著他。
“你知道嗎,我壓力大極了,那年高考,我是全村第一個985,上學那天,村長領著鄉(xiāng)親放了一路鞭炮,爸媽這輩子都沒這么長過臉,所有人都以為我來了省城,會賺很多錢,可哪曉得,我卻在這虛度青春了?!?大慶給我算了一筆賬,如果留在城市,不包吃住,還要交房租,在這里,環(huán)境雖然差了些,但是可以省下好大一筆。我回他: “只是差了些?你倒有個期盼,她一畢業(yè)你也可以買房子了,那時候就是人生贏家?!?
“她不常聯(lián)系我了,總是說學業(yè)忙,我能理解,可她發(fā)朋友圈也總是在玩,說要花錢,我就開始給她寄,我把她當成佛,寵著,供著,生怕她受了委屈?!?/p>
“人都是會變的,環(huán)境不同,思考的層面也不會相同,尤其像你們分隔兩地,她真的會等你直到賺足了錢嗎?大慶,錢永遠也賺不夠的?!?大慶為了省錢,連水果都舍不得買,而我無比熱衷于老干媽,因為食堂永遠是肥肉炒白菜。由于蛋白質跟不上,我在抽屜里藏了一大盒雞蛋,有事沒事就用燒水壺煮幾個,接的自來水是從山谷里的池塘抽出來的,只要~下雨便污濁不堪,有時蛋殼裂開蛋白上就有斑駁的紋路。而我們辦公室的飲用水都是專人送的純凈水,那些工人才喝池塘水。 我每天要登記老板送水的桶數(shù),再登記每個辦公室取走的數(shù)量,有時候有工人來要水,我也會給。
“你給他們水干什么?”主任費解地問。
“這么熱的天,他們干了那么久的活,看他們口渴,想著還有多的就給了?!?/p>
“以后不要給了,工地上幾百號人,每人找你要一桶,我看你怎么辦?!?/p>
我不確信人生是不是會有好轉
漸漸地,大慶也晚歸了。常常和同事去鄰村唱KTV直到深夜,回來的時候嘟嘟嚷嚷發(fā)著牢騷,也聽不見說的什么,好像是建議我合群,要我參與他們,不然日子很難挨。
可我根本沒想過像這樣耗下去,我瞞著他給主任遞交了辭職信,主任說: “回去吧,回去也好,這里荒郊野外是留不住你們年輕人的?!泵刻於加腥苏f,你要學會堅持,那些頻繁跳槽的人不會有好結果。也有人說,這里工資高,還有大筆的公積金,沒有壓榨人的老板??墒?,這里面的曲折原委又有誰瞳?
我沒有給大慶講,是我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他,他常常跟我說:“你們城里的孩子就是嬌氣,沒有我們能吃苦,遇到一點困難就退縮了?!蔽乙蚕脒^,要不再堅持—下吧,就像我每天跑步的終點,后面會不會有更美的風景,也許明年我就可以被調回去,也許…..無論如何,我已{徑做了第—個逃兵。
真的是逃。那天電閃雷鳴,傾盆大雨,大慶躺在床上休息,主任幫我叫了一部要去景洪辦事的車,我便跑到宿舍跟大慶講我要走了。
他先是愣了,以為我在騙他,“這么急?”我說:“是的?!?/p>
“那我送你。”
他抓起一巴雨傘就跟我走,為了照顧我的行李,他自q整個衣服都濕透了。
“工作找好了?”他問。
“還沒有?!蔽掖稹?/p>
”大慶,你什么時候走,你走的時候跟我說,來成都看我好不好,我請你吃最好的大餐?!?/p>
他笑了一下,點了點頭。我上了車,他把雨傘扔給了我,說: “不知道雨哪時候停,你把傘帶上,有機會再見了?!彼牧伺奈业募绨?,便一蹦一蹦消失在雨中。
司機在車上放Disco,我戴著耳機,里面響著“Rain and tears all thesame”便止不住的淚流,曾經我無數(shù)次地幻想著這一刻,我一定激動得把車窗都搖下來,對著空谷大喊: “我自由了!”可當真正離開,接下來呢,我不確信人生是不是會有好轉。
回去了好久,找工作—直不太順利,剛開始還會和大慶訴說著心事,或者八卦—下那個遠去的他鄉(xiāng),誰又辭職誰又升官。他說: “你太壞了,居然走的最后—天才跟我講,都沒有好好告—次別?!蔽艺f:“你來送我了呀,還送了我一把傘,后來天就晴了,我撐著這把雨傘走在烈日炎炎的版納街頭。”
從此他的朋友圈會出現(xiàn)一些很勵志的雞湯, “茫茫人海中遇見你,如同陽光照進心底,讓我驚喜,讓我癡迷”。
“你要相信這個世界上會有一個愛你的人,他一定會找到你,你要等”。
“是嗎……”我心里想。
“嗯。”我卻回。
我把青春賣了,它值一百萬
轉眼又到了八月,我在新的工作崗位上終于有了起色,接到大慶的電話,泣不成聲。
“她還是跟我分手了,她說不愿等待一個看不見的未來,沒想到啊,真不該來,唯一的寄托…都沒了…”我說是啊,每個人都有新的相遇,誰還像你不顧一切地癡情。他還告訴我,項目部工資沒來得及發(fā),現(xiàn)在的他身無分文。于是我把卡里僅剩的2000元錢全都打給了他,算是上次我無聲告別的補償。
他給我說,局里面派他去非洲了,他決定要去,反正孤身一人了無牽掛,他說一回來就立馬辭職,然后開一家店,從此這樣過完一生。
我說:“你開店之前記得先把錢還了,最少去幾年”
“簽的五年,合同一簽公司立馬給錢。我把青春賣了,它值一百萬?!蔽疫€是驚了一下, “一百萬真不是小數(shù)目啊。” 他說: “是啊,不是小數(shù)目,那時我們都三十了吧,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見了。”
那天正是蜀國最熱的時候,密不透風的熱氣籠罩在整個房間讓人喘不過氣來,我想起大慶送我上車的那個下午,他瘦弱的身體被大雨淋濕,我卻一直沒有勇氣講,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即使是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究竟哪個是對哪個是錯,也許我們從來就沒有真正地選擇對過吧。
偶爾我會想起他,想起無數(shù)個在熱帶雨林奔跑的夜晚,因為擔心蛇和泥濘并不敢跑得太快,但也堅持著,好像在追向一個笞案。不知道他在世界另一半的非洲,會不會同樣奔跑著,會不會問過同一個問題,即使沒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