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婷 李慶本
摘 要:揚州大學姚文放教授的新著,從問題、觀念、概念、論爭、理論、方法、基礎、動向、宗旨九大方面,細致梳理了當代文學理論由“內(nèi)部研究”向“外部研究”演進的發(fā)展脈絡,深入探討了這一理論轉型對于文學理論研究的重大影響。該書體例設計合理,考據(jù)論證嚴密,學理分析細致,是一部具有新視野、新氣象、新成就的重要理論著作。
關鍵詞:文學理論 形式主義 歷史主義 向外轉
姚文放教授的新著《從形式主義到歷史主義:晚近文學理論“向外轉”的深層機理探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對當代西方文學理論進行了認真的、深入的解讀,揭示了晚近文學理論“向外轉”的深層機理,并對文學理論的未來發(fā)展做出了自己的預測與展望,內(nèi)容豐富,視野開闊,論證翔實,見解獨到,是一部具有很高學術價值的著作。
“文學性”問題是姚文放教授所關注的一個首要問題,也可以說是這部新著運思的起點,而他對這一問題的分析與闡述,并不是孤立地就事論事,而是在文學理論“向外轉”的歷史進程中揭示出兩種不同的“文學性”。在他看來,當年俄國形式主義提出“文學性”問題,旨在扭轉俄國歷史文化學派將文學淹沒在非文學之中的偏至,將文學研究的對象限定在文本、語言、形式之中;如今解構主義重提“文學性”問題時,已不再關心文學文本中的語言形式,而是矚目于非文學文本中的“文學性”,亦即敘事、描述、想象、虛構、修辭等語言形式在哲學、歷史、政論、法律文書、新聞寫作中的運用??梢?,當今解構主義所提出的“文學性”問題與20世紀初俄國形式主義所提出的“文學性”問題幾近南轅北轍:俄國形式主義用“文學性”概念來廓清文學與非文學的區(qū)別,旨在抗拒非文學對于文學的吞并;解構主義借“文學性”概念來打破文學與非文學的界限,則旨在倡導文學對于非文學的擴張。這樣的闡釋,既可以使讀者了解到同一概念的不同含義,又可以發(fā)現(xiàn)兩者之間的歷史粘結,從而可以使異常復雜的理論概念互文見義,啟人心智,發(fā)人深思。
與“文學性”概念變異緊密相關的問題是從文學理論到理論的變異。如果說,“文學性”是文學理論這門學科安身立命之所在,那么,隨著“文學性”從文學文本向非文學文本的轉移,出現(xiàn)了一種無關乎文學的理論,在這種情形下,文學理論還是“文學”的理論嗎?對于這一非常嚴峻的問題,姚文放教授非常從容地指出:“從文學理論到理論,表征著文學研究學術史上的兩個時代?!雹倬唧w而言,在“文學理論”所表征的時代,知識狀況是建立在對于不同知識領域的分隔基礎之上的;而在“理論”所表征的時代,知識狀況則是建立在對于這些人為間隔的消除之上?!袄碚摗钡耐怀鎏攸c在于,它并不限于文學,而是貼近新鮮活泛、生生不息的社會實踐,直接介于和干預人們的實際生活,從而在行動性、實踐性上更勝于文學理論。對于新近幾年出現(xiàn)的“后理論”這一概念,姚文放認為可以看成是此前“理論”的延續(xù),是一種尚未定型的學術格局,是對講效用、重踐行“理論”的進一步發(fā)展,同時也是對“理論”的非文學傾向的糾正。
“文學性”概念的變異以及從文學理論到理論的變異,可以看成是文學理論的后現(xiàn)代轉型。這種變異畢竟是一種現(xiàn)象的描述,背后還應該有學術背景的深層原因。對此深層原因的叩問,使姚文放的理論觸角深入到“文化政治”這一問題。正是由于文化政治的介入,晚近以來文學理論才在許多方面發(fā)生了后現(xiàn)代轉折。那么,什么是“文化政治”呢?姚文放指出,文化政治不同于社會政治,不是指國家制度、經(jīng)濟體制、科層機構、國際關系、政黨、議會、政府、工會等社會權力關系,而是指性別、種族、族裔、性、年齡、地緣、生態(tài)等文化權力關系。②這種文化政治,在伊格爾頓那里被稱作是“后階級政治”,在德勒茲和加塔利那里,則被看成是“微觀政治”,而在詹姆遜那里則是一種“政治無意識”??傊怯捎凇拔幕巍钡慕槿?,才使得如今的文學理論從大寫的、單數(shù)的、宏大的學術理論發(fā)展離析為小寫的、眾多的、細微的學術理論,也才使得“文學理論在理論形態(tài)上表現(xiàn)為零散性、片段性和例示性,成為若干概念、術語的集結,而不再追求概念、術語之間的關聯(lián)性和連續(xù)性,也不講求它們之間的排列順序和內(nèi)在邏輯”③。
“話語轉向”是近年來文學理論發(fā)生的最重要的方向轉換之一。在姚文放看來,20世紀文學理論在“語言學轉向”的總體背景下經(jīng)歷了“形式轉向”和“話語轉向”兩個階段。前者以諸多形式主義文論派別為代表,后者則由眾多后現(xiàn)代主義理論唱主角。如果說前者的主旨在于研究語言形式本身的話,后者的要義則在于尋繹社會歷史、文化、政治等的實際狀況對于話語的構成和運用的制約作用。也就是說,“話語轉向”關注的不僅僅是語言形式和結構,更是潛藏在語音的形式和結構背后的歷史語境和權力關系,因而這也是文學理論從形式主義走到歷史主義的表現(xiàn)形態(tài)。
那么,晚近文學理論“向外轉”的趨勢是如何發(fā)生的?是否有深層的歷史原因和邏輯必然性?對這一問題的追問又迫使姚文放在一個更廣闊的歷史文化背景中和更深層的美學基礎上尋找答案。在他看來,人類歷史發(fā)展大體可以分為前現(xiàn)代、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三個階段,與此相應,人類審美文化也經(jīng)歷了從未分化到分化再到去分化的三段論。他明確地指出:“雖然在局部、細節(jié)中可能有例外和偶然,但其主流、概況卻不出這一基本框架,這就造成了分別表示出這三個歷史階段文化狀況的關鍵詞:前現(xiàn)代突出的關鍵詞是‘是,現(xiàn)代盛行的關鍵詞是‘非,后現(xiàn)代流行的關鍵詞是‘去?!雹芄糯藢τ趯徝牢幕呐袛嗤褂谩笆恰彩恰彩恰钡木涫?,表達了對于事物在未分化狀態(tài)下兼有多種屬性的認定,現(xiàn)代審美文化的修辭方式習慣采用“非……”“無……”“不……”的句式,如非功利、非實用、非邏輯、非理性、無概念、無目的,等等,表達了將自己與其他文化領域分化開來的企求。與前現(xiàn)代、現(xiàn)代相比,后現(xiàn)代審美文化的顯著特點在于去分化成為新動向,“去……”成為后現(xiàn)代文化流行的句式,如去中心、去邊界、去等級、去體系、去類別、去差異等。從歷史發(fā)展的角度看,以去分化為主要特征的后現(xiàn)代審美文化取代以分化為特征的現(xiàn)代審美文化,是具有必然性的。這是因為,在現(xiàn)代文化中,由于社會分工已經(jīng)洗和明確,各個領域相互隔膜與疏離,走到極端,文化變成了無數(shù)獨立王國的群雄割據(jù)。后現(xiàn)代文化的興起,正是對陷入危機的現(xiàn)代文化的積極回應,從而夷平了以往矗立在各個領域之間的壁障,溝通了這些相互以鄰為壑的獨立王國,張揚了交流、溝通、對話、合作、民主、開放、寬容、和諧等被當今社會普遍認同的核心理念,因而具有歷史合理性和邏輯必然性。換句話說,唯有從歷史文化的大背景著眼,從美學的深層基礎入手,才能夠更加明晰地把握晚近文學理論“向外轉”的趨勢,才能夠更加明確地闡釋其歷史地位和文化意義。
總之,姚文放的這部新著對于晚近西方文學理論的解讀是認真的和深入的。之所以說是“認真的”,是指這種解讀不是事先預設立場的,不是帶有主觀偏見的,不是全盤接受或是全部否定的,而是抱著一種客觀的“價值中立”的態(tài)度,對于當代西方文論的各種前沿的和熱點問題進行辨識,內(nèi)容既涉及俄國形式主義、新批評、結構主義文論、現(xiàn)象學文論、接受美學、解構主義文論等形式主義思潮,又涵蓋新歷史主義、女性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后殖民主義、生態(tài)主義、審美文化研究、媒介研究等新潮理論。之所以說是“深入的”,是指姚文放教授的解讀不是就事論事的,不是淺嘗輒止的,而是對晚近文學理論的發(fā)展變化進行不斷叩問,既揭示文學理論發(fā)展歷程,又挖掘出這種發(fā)展變化背后的深層原因,同時也指明了文學理論未來發(fā)展的新方向。他對概念的界定是清晰的,對理論脈絡的把握是準確的,對整個文學理論知識譜系的探索是系統(tǒng)的。
阿爾都塞的“癥候解讀”理論有兩個重要概念:一是“視野變化”,一是“場所變換”。姚文放說:“人們只有置身于新的場所,才能看見以往看不見的東西,因為以往他處于舊的場所,所以對有些東西往往視而不見。場所變換了,人們的視野也就跟著變化。”⑤在姚文放的這部新著中,這種新的場所,就是中國語境。姚教授將西方文論置于中國語境中加以解讀,發(fā)現(xiàn)了以往囿于西方語境中所發(fā)現(xiàn)不了的問題,揭示了那種囿于舊有場所的視野中存在的缺失、疏漏和空白,從而形成新的見地,獲得新的建樹。
如果說,我們閱讀他的這部新著除了對紛繁復雜的西方后現(xiàn)代文論能夠有一個清晰明了的把握之外,這可能是另一種收獲。這使我們更加堅信,不同文化之間的理解是完全可能的,建立中國的“西方學”也是完全可能的。在這個意義上說,姚文放的這部新著可以為我們提供中國學者應該如何研究晚近西方文學理論的一個范例。
①②③④⑤ 姚文放:《從形式主義到歷史主義:晚近文學理論“向外轉”的深層機理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6頁,第61頁,第75頁,第323頁,第31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