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而未空，俗而不俗

劉婧文

摘 要：在《紅樓夢》的眾多人物中，妙玉具有獨特之處。在《紅樓夢》眾多出家人中，妙玉這一“游離型”的“檻外人”形象也濃縮著作者本身有關(guān)“出情”與“入情”的莊禪思想。本文從妙玉這一人物形象的矛盾與悖謬出發(fā)，以不同的角度探究其后所體現(xiàn)的人性人情之常，解讀禪與佛不同的“情”“空”觀以及作者對此寄托的中道思想與彰顯的悲憫情懷。

關(guān)鍵詞：《紅樓夢》 妙玉 莊禪思想 情空觀 悲憫情懷

《紅樓夢》是一部奇書，其中塑造了眾多的人物形象，而妙玉這一形象的塑造具有獨特之處。她在《紅樓夢》中從出現(xiàn)就顯現(xiàn)了其特殊性，我們都知道妙玉第一次被提及并非其正面出場，而是通過側(cè)面描摹的手法，借林之孝家的向王夫人回話之口介紹出來，由此讀者得知了妙玉的祖籍、家世、年齡以及出家和來賈府的原因，至于她何時出家，與賈府眾人的人物關(guān)系等并未作詳細刻畫。但就是這寥寥幾筆卻極為關(guān)鍵，一是將妙玉這一人物的大體輪廓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二是已經(jīng)體現(xiàn)出妙玉與眾不同的獨特性與神秘性，她本不屬于賈府且似乎游離于大觀園之外，頗有“遺世獨立”的味道；三是把隱含在妙玉身上的幾點不可忽視的悖謬借他人之口暴露出來，這也是極其重要的關(guān)鍵所在。

對于妙玉身上的幾點悖謬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幾點：首先是妙玉出家的最初目的是為了保命消災(zāi)，并非自愿之舉；第二是關(guān)于妙玉的性格，她的父母雙亡，家庭敗落，自己偏又太過高潔，生性放誕孤僻；第三是妙玉雖是出家，但依然身處繁華富貴之都，雖然居于櫳翠庵但卻畢竟與賈府大觀園這樣的酒肉錢財情愛的俗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第四是妙玉既入了空門，卻是代發(fā)修行，并沒有剪斷“煩惱絲”。這其中的第二點聚焦于妙玉看似高傲、不入俗的孤僻個性，但在文本細讀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妙玉未必如此不落俗套，因此形成悖論。而其余三點則都牽扯到妙玉是否真的心已在佛門，究竟是真修還是假修，斷情還是未斷的矛盾。而這兩個問題則分別指向妙玉自身所折射的人性之常與作者隱藏其中的禪意之思。

一、妙玉之“出”與“入”

對于妙玉“出”與“入”的問題，可以分為兩個方面：一是妙玉的“出世”與“入世”，二是妙玉的“出情”與“入情”。

首先在本章中我們先來重點分析妙玉的“出世”與“入世”問題。妙玉的出家在《紅樓夢》中是比較獨特的，有別于他人，不像他人是因先經(jīng)歷了人世凡俗的種種后參破世事而遁入空門，她是因從小多病，不得已而皈依佛門，帶有幾分宿命論的味道。所以可以說妙玉的清修是沒有經(jīng)過“徹悟”的過程，只是不得不遁的結(jié)果。在《紅樓夢》第六十三回寶玉生日中，妙玉自署“檻外人”贈寶玉箋帖“遙叩芳辰”，一個“檻外人”使得妙玉看似傳達著一種“出世”的意思，但是凡是能稱得上“出”的則必先有“入”，而經(jīng)過之前對妙玉出家原因的分析可知妙玉沒有先于“出”的“入”的過程，所以這也從一開始便注定了妙玉不可能完完全全的“出世”，一如惜春說的：“妙玉雖然潔凈，畢竟塵緣未斷”?？梢哉f妙玉其實本就一直在塵世之中，而未自知。而既然本身處于塵世之中，便也免不了一個俗字，因此也就可解釋妙玉幾處看似矛盾的“俗”部分了。最直接的幾處體現(xiàn)就在妙玉的第一次正面出場，《紅樓夢》第四十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寫了劉姥姥二進榮國府，賈母帶她與其他女眷到了妙玉的櫳翠庵里喝茶的情節(jié)。其中妙玉對賈母與劉姥姥的態(tài)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原文中這樣寫道：“當(dāng)下賈母等吃過茶，又帶了劉姥姥至櫳翠庵來。妙玉忙接了進去?！Z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說：‘知道。這是老君眉。賈母接了，又問是什么水。妙玉笑回：‘是舊年蠲的雨水。”在奉茶給賈母時有這樣幾點值得玩味，妙玉是忙接了進去并笑往里讓，而后又忙去烹了茶來，且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龍獻壽的小茶盤，里面放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鐘，捧與賈母。同時從她與賈母的對話中見得她是極其了解知曉賈母的喜好，處處周到。而給眾人卻都是一色官窯脫胎填白蓋碗。再對比其下對劉姥姥的態(tài)度“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我使過，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確實先后差距較大，似乎不符佛家眾生平等的觀念。而在本回妙玉與寶玉、黛玉的一番對話之中也有體現(xiàn)：“這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這么一個俗器來呢?！保▽氂瘢┮约啊澳氵@么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對黛玉）

這幾處細節(jié)中不僅使人看到了妙玉于世中“俗”的一面，也讓人看到了妙玉性格復(fù)雜的一面。然而這“俗”絕非貶義，正是作者的有意為之，借此體現(xiàn)作者想從妙玉這個人物背后闡發(fā)的對人的思考。妙玉與黛玉同有一個“玉”字，同是孤高和寡之人，然而卻是意蘊不同的。黛玉本是天上的絳珠仙草，因此黛玉的玉之無暇更多的是一份不沾世事之美，而妙玉的“不俗”相較而言確是帶了幾份俗世的味道與人為痕跡。對于賈母投其喜好的做法不僅在于一份“禮”，也帶著一份“人情世故”。小說中黛玉可以不通人情世故，因為她本就不屬于凡塵，而妙玉不可以，妙玉雖是修行之人，卻也是塵世之人，說到底也還是凡夫俗子，即使多年清修也并非是“存天理，滅人欲”，而是“存天理，滅去人欲”，一個“去”字便體現(xiàn)了人的常性常理不可能不存。而妙玉對器物的分別對待與過分看重也不過是人之常情的體現(xiàn)，器物本是沒有俗與不俗之分，作者對妙玉刻意為之的描摹則表達了即使是最愛那句“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的女子也不可能完全做到舍去對身外器物的執(zhí)念，而試問這世上又有幾人能真正做到佛學(xué)中的那句“赤條條的來去無牽掛”呢？所以無論是內(nèi)心對人情世故的練達，還是對于所用器物過于執(zhí)著都是人之常態(tài)，無可厚非，妙玉尚且如此，何況世間未曾修道的蕓蕓眾生呢？如此曹雪芹的莊禪思想可見一斑！而妙玉對劉姥姥也并非嫌棄其貧賤，而是嫌棄她出丑討好獻媚的行為，也反映了妙玉內(nèi)心的清高與傲骨，這便是妙玉超脫于“俗”之外的一份“不俗”。

身在賈府，外在的環(huán)境注定了妙玉不可能清靜脫世，世俗世界與櫳翠庵是一種不即不離的關(guān)系。所以妙玉可謂佛堂之上的一個俗物，卻又是凡塵中一位不俗之人，這一個辯證統(tǒng)一的關(guān)系正是體現(xiàn)了曹雪芹對人性的透析與肯定，也是妙玉“俗而不俗”的體現(xiàn)。

二、妙玉之“情”與“空”

在《紅樓夢》關(guān)于妙玉的描刻中還有一條重要的線索，就是關(guān)于妙玉和寶玉之間朦朧的情愫暗示。這就關(guān)系到妙玉于情上的“出”與“入”以及妙玉的“情”與“空”問題了。在妙玉的悖謬中作者早有對此的暗示，妙玉是帶發(fā)修行，未斷青絲即是未斷情絲。因而妙玉雖身在佛門卻實為心系紅塵。對于妙玉的“情”與“空”作者也早有自己的定斷，妙玉的判詞是“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未必空”這三個字暗示了曹雪芹寄寓于妙玉身上的情愛觀。在《紅樓夢》中最直接表現(xiàn)作者情愛觀的首先是寶玉這個角色，寶玉從前世到今生的遭遇就是應(yīng)了空空道人的那句“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也可以說是作者自己借空空道人之口所表達的。其實這句話對于妙玉依然適用，妙玉之情也暗合于此。然而在探究前我們必須明白空空道人的話不能僅僅被理解為佛門的色空觀，而更多的是體現(xiàn)了作者“情禪”的思想。妙玉在一個不諳情事的年紀(jì)入佛門，正是將“空”作為出發(fā)點的體現(xiàn)，而其后與寶玉心心相惜，互是知己的情緣則是“由色生情，傳情入色”的寫照，而最后這句“自色悟空”如果單單解釋為妙玉的斷情舍情明顯是與原著人物不符的。妙玉未斷青絲即暗示了妙玉一生也斷不了分別、煩惱與妄想?？v觀她的命運，妙玉自幼家道中落，父母雙亡便是“別”；之后雖是修行人卻入了富貴地便是“惱”；與寶玉之情便是“妄”，這三樣在妙玉的際遇中一樣未去，因而佛學(xué)“色空觀”中斷舍離的“空”不可能是妙玉最終的歸宿。

所以“云空未必空”便是作者對“色空觀”的否定。事實上妙玉的“情”與“空”是一體的，是“情禪”的表現(xiàn)形態(tài)，是將情禪化，是情的尋常躍向情的空靈的體現(xiàn)。這種禪化的境界，最終是既無跡可求，又泊然可味的，是情的澄明的境界，也是情的審美至高境界。意在點明出情之道即在涉情之中，伐情之功即在盡情之內(nèi)。出情即是入情，入情已為出情。而小說中妙玉與寶玉之情恰是如此，既是極淡而無痕，又是細微可察。

曹雪芹在妙玉身上寄托的“情禪”思想代替“情空”，以“情觀”否定“空觀”，不得不說也是一種對“苦空”的慈悲情懷，浸透著對人性的觀照，不僅是對人情自然性靈與情感價值的本體意義的肯定，還是對平靜淡泊的審美意趣的彰顯。

三、玉之悲，禪之妙

在探討了妙玉與塵世的關(guān)系以及她的“俗”與“情”之后，我們已經(jīng)可以從中感受到人物身上的濃濃禪思，而不止如此，妙玉的悲劇命運更透露著作者深深的悲憫情懷。對于妙玉身上被寄寓的莊禪思想可以從多方面進行考究。首先是“妙玉”之名義，翟勝健先生曾經(jīng)說： “曹雪芹所擬‘妙玉之名，重在一個‘妙字。在‘妙字的眾多釋義中，又主要取‘玄妙之義”。而妙玉的“妙”字源于何處呢？張曉琦在《紅樓謎話》一書中指出①，這個“妙”源于老子的《道德經(jīng)》，直接選自于第一章中對“妙”的闡述②，對此，筆者是表示贊同的。妙玉這一人物形象背后所藏的老莊思想恰巧可以解釋妙玉身在佛門、心在世的悖謬，作者以此暗示了妙玉真正修的就不是佛宗而是莊禪。這一點的線索不僅體現(xiàn)在妙玉在文學(xué)上大愛老莊，也體現(xiàn)在妙玉的第一次出場，作者在對此進行刻畫時也是匠心巧構(gòu)得極具禪意。

妙玉第一次正面出場便從幾個不同的場景角度細致描摹了他奉茶、品茶、論茶之道，這無不表現(xiàn)出妙玉的精湛茶藝，透露出濃郁的“禪茶一味”的境界色彩。茶有三德：一曰飲茶具有清心醒睡的功效，坐禪可通宵不眠；二曰茶有延年益壽之妙且能抑制性欲與雜念的滋生，并有助于端正坐相；三曰茶性清高清寂，文化蘊涵豐厚，即能暗合妙道，昭顯禪機，又深藏若虛，極富生命意義的啟示。將幾點相結(jié)合，可以看出其思想是以老莊為表，禪宗為里，以老莊入禪的本質(zhì)。老莊認為人的性靈應(yīng)該順任自然，而禪宗則主張本心自任以達到“還我本來面目”的境界。因而莊禪承認情欲，遵循人常，其中更是體現(xiàn)了作者的莊禪之心，對人世丑惡美善的包容理解，對紅塵種種的觀照之情。因而無論是與寶黛二人的交往賞識還是與寶玉不可言的情愫，妙玉都是隨心隨性，以人之本來面目展現(xiàn)，而非“苦空”的壓抑。

最后對于妙玉充滿悲劇色彩的結(jié)局“可憐金玉質(zhì)，終陷淖泥中”，其實與其說妙玉的結(jié)局是一個悲劇，不如說妙玉從一開始入佛門就是充滿悲劇的，也注定了其悲劇的結(jié)局。從邢岫煙的話語中我們可知妙玉小小年紀(jì)就去陪伴青燈古佛，雖然是帶發(fā)修行，但卻也是佛門中人，清規(guī)戒律，未曾嘗遍凡事，這比起半道出家更讓人覺得悲涼。而此后妙玉家道中落，師傅辭世，借住賈府，最終落入泥潭，讓人只覺其人生之無常。在無常中作者表達著自己的中道思想與悲憫情懷。作者在《好了歌》中這樣寫道：“癡迷的，枉送了性命。無情的，分明報應(yīng)?！彼^中道，即是對“癡迷”的“妄”與“無情”的“斷”不即不離，不偏不倚。對于妙玉而言人常是一邊，空斷是一邊，中道便是行其中。其實對于蕓蕓眾生又何嘗不是此理呢？

妙玉是作者在《紅樓夢》中寫到的諸多佛門弟子之一，一方面作者是借這個人物肯定了佛教對人生的點化和渡引。但又從游離型的妙玉的悲劇中透露萬境歸空的境界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態(tài)度，體現(xiàn)了其對空苦無常的嘆惋。所以妙玉的悲劇象征著“苦渡”與“空渡”的不可得，也象征著作者不違人常的中道慈悲。

四、結(jié)語

妙玉作為金陵十二釵正冊中一個極具神秘色彩與復(fù)雜性的人物有許多值得人們玩味探究的地方。作者似乎刻意對她身世與來歷進行淡化，使得這一人物背后隱藏的現(xiàn)實意義與作者本人的思想寄托更為人所重視。作者借妙玉之口所道的詩句“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其實也是暗合世間萬事萬物的尋常之理。而在妙玉幾次出場的不同事件里，我們可見妙玉之情，之悲，之常，在她“空”與“未空”，“俗”與“不俗”的辯證關(guān)系下凝聚著曹雪芹濃厚的莊禪思想與悲憫情懷，使得這一人物雖然篇幅所占不多，卻有著大部分人物不可比及的深刻與內(nèi)涵。從莊禪視域下對其解讀，也可以豐富我們對于《紅樓夢》這部奇書的認識。

① 張曉琦：《紅樓謎話》，文化出版公司2000年版，第290頁。

② 陳鼓應(yīng)注釋本：《老子今注今譯》，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版，第74頁。

參考文獻：

[1] 馬經(jīng)義.紅樓人物評論述略之妙玉[J].紅樓夢學(xué)刊，2012（5）.

[2] 薛瑞生.惱人最是戒珠圓——妙玉論[J].紅樓夢學(xué)刊，199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