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慧玲
一
小鎮(zhèn)上、縣城的大街小巷都粘貼著尋找芳芳的啟事。芳芳在啟事里笑得很甜,大大的眼睛就那樣看著你。她是菊英相依為命的女兒,但是現(xiàn)在不知所蹤了。在離家六里路的小鎮(zhèn)讀初一的她,本該在周末按時回家,卻沒有回來。
有人告訴菊英,在市里看到一個像芳芳的女孩。于是菊英背著一大包尋人啟事來了。她偷偷地跑去看了,那不是她的孩子,只不過和芳芳有幾分像而已。她決定在市里找找,把自己制作的那一大瓶漿糊拿出來,沿著街邊的電線桿、圍墻貼尋人啟事。
喂,你在干嘛呢?喂,喊你呢。還不住手!哪里來的廣播在大聲喊。菊英沒有去注意這些,她需要在這座城市貼滿芳芳的相片,讓大家知道有個孩子失蹤了,拜托大家?guī)兔α粢猓缬芯€索,重金酬謝。她其實哪里有什么重金呢?為了印這尋人啟事,她已經花了一千塊錢。這一千塊是她賣了一頭肥豬的錢。錢不算什么,如果錢能找到芳芳就好了。她在柱子上涂上漿糊,把尋人啟事貼在上面,那雙僵硬的手像干旱的田,裂了縫,縫里扎滿了黑色的塵埃。這雙手曾經給芳芳洗澡、洗衣服、換尿片,給她梳頭發(fā)、拎書包、牽著她去學校去田間去山坡;在冬天的菜園里,芳芳曾經捧著這雙手呵氣,氣體里帶著的溫暖傳遍了她的每一個細胞。
說你呢,沒聽見啊,聾了?誰讓你在這里貼的,???菊英回過頭看,是兩個穿深藍色制服的人,一胖一瘦。那個大腹便便的胖子指著墻上的尋人啟事,一臉怒氣,誰讓你貼???哧——,他隨手把尋人啟事撕下來。芳芳的臉,一半留在墻上,一半捏在那個人的手上。別呀,別呀。菊英去拉那只手,包里的尋人啟事掉了出來。放開,放開?。∨肿哟舐暫浅?。菊英愣了一下,趕緊松開了他的手。
這里也是你亂貼的地方?
我孩子丟了,我在找她。
那邊的,你去把它撕了!胖子對那瘦個子說。
不不不,別撕,就讓它保留幾天,好不好?就保留幾天。菊英又去拉瘦子的手。瘦子惱怒地甩開她,邊拍衣袖邊徑直往前走,然后伸手撕掉沿路貼的那一張張尋人啟事。菊英癱坐在地,愣愣地看著柱子上留下的痕跡,感覺芳芳再次失蹤。世界之大,竟然容不下一張尋人啟事!一股呼告無門的絕望狠狠地撞擊著她,她只覺得頭痛欲裂,連渾身的骨頭都散架一般地痛。
電線桿上芳芳的那只眼睛還在看著她,剛剛絕望的心,又痛起來,芳芳有沒有飯吃?有沒有衣穿?她現(xiàn)在怎樣了?是不是正在遭受著恐懼和折磨?想到這里,她撐起身體搖搖晃晃站起來,撿起掉在地上的尋人啟事和包,邊走邊把尋人啟事遞給過路的行人,麻煩你看看,我的孩子不見了。要是你看到她,麻煩打上面的電話聯(lián)系我。謝謝,謝謝。有的行人接過來看看,然后把紙捏成一團隨手丟進垃圾箱。菊英見了趕緊從垃圾箱里撿起,展開,愛憐地用手抹平芳芳臉上的褶皺。有的行人瞟了一眼菊英就走了,有的身子一偏躲著她。只有幾個年紀大一點的老人經過時,詢問她幾句,然后搖搖頭說,難得找到哦,可憐呀。在這喧鬧的城市,一個人不過是一粒塵。大家都在趕路趕時間,沒有多余的精力和時間去關注別人。菊英的痛苦和悲傷對于這個城市來說,微不足道;芳芳失蹤對于這個城市來說,不值一提。大家該干嘛干嘛。
街上飄來陣陣香味,菊英咽了口唾沫,摸摸口袋,兜里只有零星的幾張錢了。她聽著肚子里咕嚕咕嚕的叫聲,來到了火車站,拿著芳芳的照片問,你看到過這孩子嗎?看到過嗎?可是火車站里的人似乎更匆忙,人們拖著行李忙著去排隊進站或忙著打車離開。
夜晚如期而至。菊英最害怕的是夜晚,一是她沒錢住旅社。二是寂靜的黑夜里,她一閉上眼睛,芳芳受難的各種畫面就會一幅一幅地出現(xiàn)在腦海。尤其是從昨晚開始,她發(fā)現(xiàn)一個流浪漢開始跟蹤她。她去哪,流浪漢也跟著她去哪。他身上令人作嘔的氣味,像一條毒蛇一樣往她的鼻子里溜,菊英嗅到了危險。趁街上還有人行走,她得尋一處安全的地方。晚上格外冷了,露天里過夜,只怕早上醒來,就僵了。有個打電話的人過來了,菊英聽到他說,我正在路上,去吃夜宵,你也過來,大家喝杯酒聊聊天啊。菊英跟著打電話的人往前走,那個流浪漢跟著菊英走。菊英的心慌慌的。
這是一條熱鬧的街,街道兩邊擺著很多夜宵攤。到處坐滿了人,熱氣騰騰,香味濃郁。有那么多的人,應該不會有事的。那個流浪漢不見了,可是那從夜宵攤傳來的香味簡直就是一種酷刑。菊英只好稍稍遠離它們一點,找了個避風的角落。她尋了塊磚頭和木棍,放在身邊,然后靠著墻壁坐著。
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菊英感覺到身體被什么壓住,迷迷糊糊的她,一開始以為是做夢,等到聞到那股氣味,忽然就驚醒了過來。天,那個流浪漢壓住她的雙腳,正在解她的褲子。菊英的右手在地上亂摸,終于抓到了那塊磚頭,狠命朝流浪漢的頭上砸去。哎喲!流浪漢連忙捂住額頭。菊英趁機把雙腳抽出來,狠命朝他踹去。她迅速地站起來,把手中的磚頭朝他狠狠砸去,又拿起身邊的木棍,邊舞邊大聲喊,我打死你,我打死你。這聲音驚動了樓上的人,燈光像片羽毛一樣落在街上,流浪漢終于逃之夭夭。四周一片蕭條,擺夜宵攤的已經收攤回家了,菊英在寒冷里渾身發(fā)抖,抬頭看見天上一鉤淡月,薄薄地貼在天上。
像個游魂一樣,菊英在街上游動,漫無目的。
叮叮當,叮叮當,鈴兒響叮當……菊英的電話忽然響起來。這熟悉的歡快的鈴聲還是芳芳給她設置的呢。喂,是芳芳嗎,芳芳嗎?菊英焦急地喊道。
喂,你是林芳芳的家長?
是是是。你是?
我有林芳芳的線索。
真的?你快講,快講。
你現(xiàn)在在哪里?
我在市里。
那太好了,我也在市里,我剛看見你貼的尋人啟事,我發(fā)現(xiàn)一家理發(fā)店的女孩子和芳芳很像。你要不要過來看看?但是你得給我報酬我再告訴你。
好,你先帶我去看看。
你手邊有錢嗎?要是沒有,你先去銀行取錢,我再聯(lián)系你。我要一萬塊錢,你有沒有?
一萬?我沒有這么多。你先帶我去看看那個人,我不會虧待你的。
不行。要不給我三千吧,你準備好三千塊錢。
我,沒有三千。
一千也可以,再不行,那就算了,我也省得找麻煩。
好好好,就一千。菊英帶在身上的活期存折只有一千零二十塊錢了。但為了這個重要的線索,她趕緊找銀行取錢。
和她見面的是個矮個子中年男人,戴著一頂黑色的帽子,圍巾圍住了大半張臉,只有眼睛露在外面,他問,錢帶來了沒有?
你,不會,騙我吧?
我騙你干嘛?我才不賺這樣的昧心錢。
是是是。菊英緊緊地抓住兜里的一千塊錢,你先帶我去看看。
你先把錢給我。菊英猶豫了一下。那算了。男人轉身就走,菊英一把拉住他,錢給你,你帶我去看看。
就在前面那個理發(fā)店里,他指著街對面的一個理發(fā)店。
快出去,哪里來的神經病啊,我們店里的員工都在這里,哪有什么十多歲的女孩子。我們沒見過這個人。
有人告訴我,在你這店里看見了她。
誰?。?/p>
就是那個……菊英透過玻璃門,卻發(fā)現(xiàn)街對面空蕩蕩的,什么人都沒有了。
菊英失望地走出理發(fā)店,電話再次響起來,是村里的愛香打來的,菊英,聽說你去市里找芳芳了?今天林濤來市里,順便……菊英聽不到愛香的聲音,她只知道芳芳是她存在的全部意義,是她的救命恩人,沒有她,自己也不會茍且偷生到現(xiàn)在??墒牵F(xiàn)在,她像一個被抽了筋骨的人一樣,癱倒在理發(fā)店門口的臺階上。整個世界是碩大無朋的荒漠,所有的事物都消失,唯獨有個孩子的聲音在空蕩的荒漠里響起,媽媽……
娘娘,娘娘。菊英睜開眼睛,看見愛香的兒子林濤在喊她。
哦。林濤啊,你怎么在這里?
剛才理發(fā)店的人打電話給我媽,我媽打電話給我,我就找到這里來了。娘娘,和我一起回去吧。你這樣找,沒用的。
怎么會沒用?菊英喃喃地說。
我,我是說,人這么多,地方那樣大,找個人,難!你吃飯了沒有?我?guī)闳コ燥垺?/p>
你說,芳芳在哪里呢?菊英茫然地望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車輛。
我也不知道。你先回家吧,你這樣怎么受得了,以后怎么去尋芳芳?我已經讓培云哥幫你找,林培云你曉得的,他是遠近有名的人,黑白兩道通吃,他認得的人多。娘娘,你也別太難過了,芳芳不過是個撿來的孩子。
二
菊英回來了。院子里落了一地金色的銀杏樹葉子,是這個家唯一的暖色。風在每個角落穿行,發(fā)出空蕩蕩的回響。她推開堂屋的門,嗡——,光線隨著門的移開,一頭闖進屋內,屋內什么都沒有。
她是看著芳芳一天天長大的。日子雖然清苦,但有個人相依為命,比什么都好。菊英腰痛,芳芳給她捶;菊英腳痛,芳芳給她捏。菊英心疼她,小小年紀怎么這樣乖,是不是怕又被遺棄啊,菊英有時候會這樣想。于是加倍對她好,她也怕芳芳有一天離開她。
靜靜的夜里,菊英無法入睡。距離芳芳失蹤已經快半個月了,到派出所詢問幾次,他們都說,沒消息。
白天,菊英長久地坐在屋檐下,望著門口的路發(fā)呆,就像坐在一個空曠的世界里。親人一個個離開自己,好像是故意要剩下她在世上受罪一樣。她看著空蕩蕩的家,空蕩蕩的院子,空蕩蕩的孩子的房間,心里空蕩蕩地慌。
媽媽,媽媽,快來救我!快來救我!芳芳充滿驚恐的哭泣有時候突然會在菊英的耳邊響起。她會忽然站起來,又一次沖進寒冷的曠野里,朝著廣袤的天空、田野、山坡茫然地呼喊,芳芳,芳芳誒,你在哪里?快回家啊,媽媽在找你,媽媽在找你啊——
山野靜寂無聲。
菊英,回去吧。你這樣喊,芳芳也聽不見啊。快回去吧。愛香扶著她往家里走。
是我害了她,我是個不吉利的人。
快莫這樣說。這恐怕是她的命吧。唉,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命。你看看我,比你好不到哪里去。
你至少還有林濤,他又孝順你。
路上遇見剛從鎮(zhèn)里回來的林濤,媽,讓菊英娘娘去家里吃飯吧,我馬上去做飯。
我自己回家弄,不麻煩你們了。
娘娘,沒事的。反正我們也要吃飯,就加雙筷子的事。
愛香,你多好,有林濤。她握著愛香的手羨慕地說。
還好吧。要不是因為惦記我身體不好,他早出去打工去了。今年,林培云給他找了份事做,在鎮(zhèn)上好再來酒店上班。好像跟著酒店的車到各鄉(xiāng)鎮(zhèn)接吃飯的客,工資還可以,兩三千塊錢一個月,就是難得回家一趟。
工資高好。
嗯,我也想他好好干,前一個月剛好給他定了一門親事。這些天正在籌備婚事。
等她們走到家里,火爐上已經燒了暖暖一爐火了。林濤正在忙著炒菜。愛香要來幫忙,林濤說,媽,你坐著,陪菊英娘娘說說話。
每天,愛香都會過來看看她,陪她說說話。有時候林濤回家了,也從鎮(zhèn)上買些水果給菊英。
林培云那里有消息嗎?
沒。我問他了,他說這事難辦。
林濤,你和他說,如果需要錢,跟娘娘說一聲,我給。
培云哥說了,大家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不要你的錢,只是他沒有把握找到。
林濤結婚那天,菊英遇見了林培云,他說,菊英娘娘,不是我不肯幫你,是實在打聽不到。很多孩子失蹤了,一輩子都找不回來了。有些人會迷藥,迷藥,你知道嗎?拍一下你的肩膀,就乖乖地跟著別人走了。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一陣鞭炮聲淹沒了林培云的聲音,也像一股濃黑的絕望吞沒了菊英的心。在鞭炮聲中,她轉過身,慢慢往家走。今天,村子顯得格外寂靜,大家都聚到林濤家看新娘子去了。每一棟房子都空蕩蕩地立在空氣中,像被掏了心的菊英。
她站在家門口,只覺得整座屋子都是死的。一個一個的親人從這棟房子里出去了,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丈夫四十歲那年上山砍木頭,被木頭打死了;女兒長到十六歲,得了急病早逝。人們說她命硬,克夫克子女。她本來是打算也跟著他們去的,卻不料芳芳來了,一個多月的芳芳,躺在她的家門口,對著她笑。那一刻,她的心變得柔軟而溫暖,眼淚都下來了。是芳芳救了她的命??墒?,現(xiàn)在,她竟然失蹤了。她終于承認自己命硬,是個兇手,該離開這個家的人其實應該是她。
愛香看到菊英沒有來,決定送點吃的去,她來到了菊英家門口,院子里很安靜,靜得嚇人??諝饫镉泄墒裁礆馕?。愛香用鼻子嗅嗅,呀,農藥的氣味。菊英,菊英,她趕緊朝菊英的臥房走去,用手推門,推不開,門被從里面拴著。菊英,你別干傻事。她砰砰地敲著門,快開門!你不是想曉得芳芳在哪里么,我曉得,你快開門,我告訴你。
門猛地開了,愛香差點倒進房里,一股濃烈的農藥味道撞進愛香的鼻子。菊英扳著她的肩膀問,快說,芳芳在哪里?她還活著嗎?還活著嗎?
愛香望著菊英欲言又止。在芳芳失蹤后的一個星期,愛香無意中聽到林濤的一個電話。他躲在院子一角接電話,他忽然大聲喊道,芳芳……愛香心中大驚,她一把揪住兒子的耳朵,壓低聲音問,你剛才說什么?是哪個芳芳?
是菊英……
林濤說,芳芳失蹤的那天,我坐在一個客人的車上閑聊,那個人準備去好再來打牌的。他指著一個女孩子說,那個很像他認識的人。我一看,原來是芳芳。我就告訴他,她是我們村的,一個月大的時候被扔到一戶人家門口的。他聽了,要我喊過來看看。我就喊芳芳過來了。他看著芳芳說,這眼睛真漂亮。他讓我下車去買包煙來,我就下去了。等我回來的時候,車子不見了,我以為芳芳回家了。后來才聽說,芳芳丟了。我也不敢吭聲,萬一,菊英娘娘知道了,還不把我殺了。而且,而且那個人很兇,他威脅我不要說出去。說出去了,就要、就要殺了我。
菊英,我告訴你。
林濤呢,林濤呢?我要殺了他。菊英踉踉蹌蹌地往外跑去。
愛香一把抓住菊英,乞求道,菊英,林濤今天結婚呢,你再給他一點時間。你有什么事要問他,我把他喊來,好不好?先讓他成個家,好么?
林濤來了,低著頭不敢看菊英。
芳芳在哪里?在哪里?你快說,快說。菊英瘋了一般地搖晃著林濤,娘娘平時也沒虧待過你,你為哪般要害我?
娘娘,芳芳,已經,死了。那個人是外地來的,林培云都怕他三分。他警告我,要是我敢說出去,就殺了我。我只是個在酒店做事的人,我沒有能耐對抗他。我要是說出去了,可能會被抓走。到時候,我進去了,我媽就沒人照顧了。要是警察逼我說出真相,我又怕他找到家里威脅我媽。
菊英,林濤今天結婚呢。愛香淚水漣漣地看著菊英跪下來,我就這個兒子,你再給他一點時間,好嗎?
林濤趕緊去扶愛香,被愛香扯住,你給我跪下,跪下。我怎么就養(yǎng)了你這樣一個混蛋兒子,你讓我死后怎么去見你那死去的爹,以后林家的香火要斷在你這里了,嗚嗚嗚,嗚嗚嗚……
你喪良心啊,你要是說了,芳芳也可能不會死——,嗚嗚,嗚嗚——菊英使勁打著林濤的背,大聲地哭泣。
三
林濤被抓了,在好再來酒店。然后又有人爆料說,有人偷拍了賭博現(xiàn)場的視頻,并發(fā)到了當地的網上。好再來酒店原來是個賭場,開賭場的就是鄉(xiāng)鎮(zhèn)派出所的所長。聽說拍視頻的人欠賭場幾十萬,沒錢還,又怕被殺,所以才想起要曝光這個賭場。上半年某個鄉(xiāng)里死了個人,聽說也和這賭場有關,他欠高利貸不還,被拖到偏僻的地方殺了。讓村里震驚的是,林濤在那里上班,也染上賭癮,為了還賭債,充當了打手。
一天,兩個警察來到菊英家。你女兒芳芳已經死了。劫走芳芳的人是林濤的債主。林濤欠了他兩萬塊錢,那天是最后的期限,是來逼他還債的。那個人對林濤說,只要他保守秘密,那兩萬塊錢就一筆勾銷,還送他一萬。我們今天來就是告訴你,你那個案子可以結了。抓走芳芳的兇手也找到了,兇手是個“腎頭”,專門干黑市器官買賣的勾當。那天車子到了市里,芳芳趁他們不注意,打開車門想逃跑,被一輛車撞了,眼角膜賣給了市里的一個女孩。
菊英緊握雙手,渾身發(fā)抖。一陣一陣的寒意像風一樣肆意涌起,她從來沒有這樣感覺冷過,芳芳很痛吧,是的,很痛很痛。一輛疾馳的汽車朝她迎面撞過來,巨大的痛楚傳遍菊英的的每個細胞?!斑恕钡匾宦暎乖诘厣?。
菊英醒來的時候,村里的楊醫(yī)生和村上的幾個婦女正守在她的床邊。
菊英,醫(yī)學上有這樣一個現(xiàn)象,移植的器官有可能還帶著前主人的記憶。如果你想芳芳,不妨去找找那個女孩,說不定,那雙眼睛還認得你。菊英的眼睛里有一星火花亮了一下。
警察終于告訴菊英那個帶著芳芳眼角膜的孩子住在市里一個叫牡丹花園的小區(qū),她叫舒欣雨。
菊英站在牡丹花園小區(qū)的門口,看見大門上方是四個燙金的大字:牡丹花園。你找誰?一個門衛(wèi)走出來問她。她趕緊離開。在這里找個人不容易,就連進小區(qū)都困難。但不管怎么樣,她靠近他們了。
住賓館,菊英沒那么多錢。她在距離小區(qū)五里路的一個破舊的院子里租了間五平米的柴房。她每天去街上拾荒,經常去牡丹花園旁的垃圾箱里掏垃圾。一天天的,保安也就對她熟悉了。當菊英說,想去小區(qū)里面掏垃圾時,保安同意了。
她挑著蛇皮袋在小區(qū)里四處轉,她實在不知道如何去找那個叫舒欣雨的孩子。她決定借撿垃圾的由頭幫助物業(yè)打掃小區(qū),這樣自己可以有充足的時間和理由呆在這里。
十二月份了,寒冷像條瘋狗一樣,見人就咬。菊英穿著單薄,棉衣也是幾年前買的,已經不保暖了。她幾乎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都穿在身上御寒。天終于下了雨,只不過這霏霏細雨落到地上就成了冰。菊英連一雙棉鞋都沒有,腳上一年四季都是雙解放鞋。如今這解放鞋鞋底都磨光滑,沒有齒子了,菊英每走一步都格外小心。
醞釀了多日,天終于下雪了。菊英像往日一樣挑著蛇皮袋出門,天寒地凍,菊英不得不把身體縮緊些取暖。她朝牡丹花園方向走去,無論風吹雨打,她每天都要去小區(qū)碰碰舒欣雨,即使她不知道舒欣雨長什么樣,但這已經是和一日三餐一樣自然的事了。
雪紛紛揚揚的下著,菊英小心翼翼地走著,鞋子進水了,腳趾頭已經凍到麻木了,路實在太滑了,快到小區(qū)門口了,她腳下一滑,站立不穩(wěn),摔倒在地,頭重重地砸在水泥花壇臺的邊緣。她只覺得天地旋轉,自己像躺在一艘顛簸的船上,船失去了平衡,一直在傾斜,她就要從船上滑下去,掉到冰冷的海里了。她想抓住船舷,卻什么都沒抓到,任自己沉到海底。媽媽,媽媽。是誰在喊我呢?菊英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從水上面?zhèn)鱽?。那個聲音像一條繩索,把菊英從海水里撈上來。
她睜開眼睛,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小區(qū)附近的診所里。醫(yī)生正在給她包扎傷口。
她在家里躺了兩天,頭暈了兩天,想喝杯水都做不到。一動就暈,那矮矮的柴房幾乎就要塌下來一樣。直到第三天,她才終于能夠坐起來,煮了一點面條吃。第四天,拄著根拐杖,踏著還未融化的雪,挑著蛇皮袋出門拾荒去了。
四
舒欣雨,你慢點你。就在這天傍晚,菊英聽到了這個在她心里念叨了千遍萬遍的名字。她好像被一支箭射中,站在那里搖晃了幾下才站穩(wěn),又像一個行走在漫漫長夜的人,忽然聽人說,你看,我們找到曙光了。
菊英循聲望去,看見一個女人扶著一個穿著紅色衣服、扎著馬尾戴副墨鏡的五六歲的女孩子。菊英頭里好像有一枚炸彈爆炸了,是她了,舒欣雨,就是你了。菊英拿著掃把,跟在她們后面。
她跟著她們進了九棟樓的電梯,女人按了數字二十一。女人擋在菊英和孩子的中間,菊英透過電梯的鏡面,看著戴著墨鏡的舒欣雨,緊張得心都要跳出來了。她稍稍移動了一下腳,站在女孩的右下方,她認得我嗎?認出我來了嗎?舒欣雨稍稍抬起了頭,菊英感覺舒欣雨就是在看她,她的呼吸聲也變得粗重。女人偏頭看看她,皺了皺眉頭,離開了她一些。菊英趕緊把頭低下。菊英跟著她們到了二十一樓,跟著她們出了電梯,看見她們進了二一零二室。
每天,當菊英把小區(qū)的垃圾桶都掏了一遍后,就會在九棟樓下坐一會。偶爾也會遇到女人拉著戴眼鏡的舒欣雨出門,菊英每次看見了都是和善地對她們笑笑。久了,女人就當菊英是這院子里的一棵樹一棵草一樣。
有一天菊英正在清理垃圾桶,看見那個女人正在打電話,小雨的眼睛正在恢復,沒人照看,我已經請假一個月了,不能再請假了。請保姆?我也想過,但是,就是這樣我也不放心啊。過幾天,我和她爸得外出一趟,我都不知道怎么辦。
菊英一聽,停下手中的事,等她掛了電話,說,姑娘,你是不是要請保姆?我可不可以……女人看了一眼菊英,說,你不就是那個撿垃圾的嘛。姑娘,我只求有口飯吃有個住的地方,你能給點工資就給,不給也沒關系的。
我不能請你,哪怕你不要工資。女人掉頭走了。
姑娘,姑娘……女人不再理她。
女人總是一步不離地帶著女孩,女孩戴著碩大的幾乎遮住了整張臉的墨鏡,菊英無法透過那黑色的鏡片看見鏡片下的那雙眼睛。近在咫尺,卻被一副薄薄的鏡片阻止她們相見。她的那雙手越來越有股沖動,想要揭下那副墨鏡。她幾乎就要說了,你女兒移植的眼角膜是我家芳芳的。但是,她不能說,她怕說了,就再也不能見到女孩了,連這個小區(qū)都難進了。
終于有一天早上,菊英看到那個女孩一個人坐在樓下的花壇邊,她懷里抱著個粉紅色的熊貓玩具。菊英走過去,坐在她旁邊。舒欣雨,你能不能把眼鏡摘了給我看看你的眼睛?
媽媽說不能摘。舒欣雨低著頭擺弄著小熊。
我就看一眼,她看到鏡片中自己變形的臉,就看一眼,我就看一眼,好么?她伸出手,摘舒欣雨的眼鏡。舒欣雨卻迅速用手捂住眼睛,大聲喊著,媽媽,媽媽。菊英慌了,連忙說,你別喊,別喊。菊英想去拉開女孩的手,卻被誰一把推倒在地,手中眼鏡早就被搶了過去。舒欣雨的媽媽出現(xiàn)在她面前,滿臉驚慌,大聲喊道,快來人?。∽娜税。?/p>
警車來時,菊英早被保安和院子里的人圍著。菊英還在解釋,說,我只是想看看孩子的眼睛。
警察做了筆錄。聯(lián)系了菊英所在鄉(xiāng)鎮(zhèn)的派出所。警察說,我們送你回家。
菊英安靜地坐在車上,看著行道樹和路上的人一個個倒退,忽然給她一種時光倒流的錯覺。十二歲的芳芳、十歲的芳芳、給自己捶背的芳芳、裹在包裹里對她笑的芳芳。她都還沒有見到芳芳的眼睛呢!那雙眼睛會不會存留著以前的影像,會不會在千萬人中,一眼就認出她來,讓分散的母女以另一種方式相逢?她總覺得芳芳在等她,在等她來尋找她。她不能就這樣回去。
她又來到了住的地方,放下行李,靜靜地坐在床沿上。但經那一鬧,菊英進那個小區(qū)難了。她每天都在小區(qū)附近徘徊,等待機會。一天,她看到舒欣雨的媽媽和一個男人拖著行李箱出來,上了輛出租車。這是個好機會。菊英心里有一個小人這樣告訴她。菊英溜進了小區(qū)。樓梯口的電子門虛掩著,菊英拉開門迅速鉆進去。
二一零二。她終于站在了這里,氣喘吁吁,心慌意亂,舉起手又放下。如果門開了,我該怎么辦?如果里面還有一個大人,她肯定不會讓我看舒欣雨,又該怎么辦?可是,另一個聲音又在說,敲門啊,敲門啊。砰砰砰,砰砰砰。這聲音在樓道里顯得格外響亮。菊英特別害怕有人發(fā)現(xiàn)她,她局促不安。連敲了幾下都沒有人回答。
師傅,我住在牡丹花園,鑰匙鎖在家里了,麻煩你來開一下鎖……
屋里沒有人。這是一套三室兩廳的房子,家里收拾得整齊干凈。沙發(fā)上,放著一個粉紅色的小熊,正望著她笑。墻上一張相片像塊磁鐵一樣把菊英吸了過去。相片上的舒欣雨正望著菊英笑。那樣親切、熱烈地看著菊英,對她說,你終于來啦。我終于來了,來看你了。菊英把相框取下來,顫抖的手指落在孩子的眼角。舒欣雨大大的眼睛亮亮的,里面住滿了笑,好像世間最美的笑就在這里了。我就知道你會認出我來的,會認出我來的。你在這里還好吧,他們肯定好好地護著你吧,?。∈?,很好的護著你,我都看見了,都看見了。他們是愛你的,沒有人能傷害你了。我也就放心了。
菊英還來不及把相框放上墻,后腦勺就被重重地敲了一記……
〔特約責任編輯 李羨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