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當我收到李萬武老師的《“泛文學化”與無門檻的文學繁榮》電子稿的時候,我的心是戰(zhàn)栗的,我差不多眼含淚珠地提醒自己:不能錯過文章的每一個字,這里的每一個字都包蘊著含辛茹苦。因為,當時萬武老師是一位年近八十的半肢癱瘓的評論家。
在這個日益發(fā)達的電子時代,我們的閱讀過于輕率,對持久積淀的生命,我們常常一掠而過。假如我憐憫萬武老師,我太無恥了,我只是感到更深的羞愧。這篇評論是李萬武老師十年來深刻地思考文學的審美性的一次大總結,他把他能想到的證詞都搜集到一起,以汪洋恣肆、舉重若輕的雄辯,證明文學在這個被新的審美日?;摹靶螒B(tài)”年代里,以處亂不驚的神采尊嚴,活在人類的時間里。
“泛文學化”是一個大問題,真問題,是一個即使再談上一千年都不過時的中外通用的文學操守問題。
我是撥開層層帷幕認清李萬武評論的本質的。常常無人的時候,我想起萬武老師,一生中,能讓你想起來就流淚的人,一定是你的知己。
很多人對李萬武的認識存在著誤判,因為人總是呼吸在個人的偏見里,把所有的葉子都當成了同一片。文壇輿論習慣把李萬武裝進兩個已知的套子里:一個是馬克思主義文論家,因為吃了歷史的鍋烙而不被人待見地代表著“左”;一個是文學理論學教授,被人想象著正在蹭學院派的“春風飯”,應該是飄著走路。然而,李萬武對這兩個角色都不肯就范。他是馬克思主義文論家,卻不“閉關鎖國”;他是學院中人,卻無學院派花腔。他堅持李萬武的立場,發(fā)出李萬武的聲音,不被利己的私欲所綁架,委曲求全地成為歷史的人質。他輕靈地跳出局外,尋求個體的獨特舞蹈,一次次效仿“野蜂飛舞”。他為什么不像卡夫卡《一條狗的研究》中描寫的那樣:“大家都生活在一個群體里”,對“溫暖地聚集在一起”的虛假幸福充滿渴望?誰能認出真正的屬于文學、屬于審美操守的李萬武呢?
李萬武是不變的,變化的是我們歷史和時代的語境,他無法納入到任何現(xiàn)成的程序,而遭到似是而非的涂抹。
他開辟著自己的“野路徑”。你沒法把李萬武歸類為研究當代文學的專家,因為他也研究魯迅;你又沒法把他限定在中國文學里,因為他對托爾斯泰同樣感興趣。他不是遼寧的評論家,盡管他在地理上屬于遼寧;他也不是全國的評論家,盡管他的聲名足夠到達這里或那里。在我看來,他是在文學版圖上的一位縱橫家,就橫向而論,他的筆觸可以廣博到托爾斯泰、盧卡契;就縱向而論,他的目光可以深情幽幽地探向賀敬之、劉鎮(zhèn)。他曾有一稱呼 “老李飛刀”,刀刀橫飛、穩(wěn)準狠的意思,我也給他命了一個名,叫“新青年”。我的理由是“他是一個進行時,是一個仍在活潑運動著的新生命。他的旺盛的生命力體現(xiàn)為他的戰(zhàn)斗性——他直奔文壇的問題而去,直奔矛盾的核心而去,激活思想的細胞,擁抱生命的活力。他的積極運動的思維,顯示了梁啟超先生所命名的‘少年中國的澎湃銳氣。”(見拙作《與李萬武老師交流的三個問題》)。
他尋找著自己的“野趣味”。他的評論在大象和螞蟻之間,發(fā)現(xiàn)著晶瑩剔透的美麗,在他的視野里沒有文壇小人物和大人物之分,真正體現(xiàn)了一些人聲嘶力竭叫喊而不得的人民性(《我看見了生機勃勃的民間文學》)。萬武老師既積極的介入熱點,介入正在發(fā)酵的文學現(xiàn)場(《冷情主義:文學審美向度的缺失》《文學是怎樣死亡的》等),又殷勤地回過頭來,打量那些被人忘懷的冷點,使他的寫作“左右逢源”,永不枯竭地保持新鮮旺盛的活力(《忘記他不容易——溫習賀敬之有感》《劉鎮(zhèn)詩歌:“勞工神圣”的偉大主題的開啟和堅守》)。他用怎樣心靈的探測器,發(fā)現(xiàn)這些被我們忽略的美麗的?他生病了,仍在電話里興奮無比地與我分享新起的劉鎮(zhèn)詩歌評論的標題,讓我覺得,不是對不起上世紀五十年代名噪一時的《上井》的作者,而是對不起沉默的文學。
他發(fā)出自己的“野腔調”。文學是一種腔調,蒲寧是一種腔調,巴別爾是一種腔調,同樣是“冰山理論”的執(zhí)行者,卡佛的腔調與海明威的腔調迥然有別??墒牵碚撆c評論作品還會發(fā)出不同的腔調、帶出不一樣的表情嗎?試著打開一本時下的文學評論雜志,你一定分不清哪篇是張三或是李四寫的,但李萬武的文章,擋住名字,你一眼就能認出。二十年前,他評價我的評論是“說理的散文”,這個雅號同樣能應用在他的評論上,很多時候,我們評論別人,其實在解剖自己。換言之,李萬武評論李保平,就是李萬武評論李萬武。李萬武倡導的審美原則貫徹到如此的地步,連他的評論都在造句,幽默,睿智,平易,語不驚人死不休。二十年前,我在審美文體評論家的概念下,苦心搜羅到本雅明、羅蘭·巴特的名字,顯然在我身上發(fā)生了“燈下黑”,而今“驀然回首”,把評論當作散文來寫的“那人”李萬武,正在“燈火闌珊處”。
十幾年前,我和李萬武老師在捍衛(wèi)文學感性本質的立場上成為精神的同道者。在中國文學的評價體系,新中國前三十年,文學評價被審美政治化所統(tǒng)轄,改革開放三十年,文學評價又被審美日?;航猓∧[都被當成肉,存在就是合理的。前三十年,“上半身”反對“下半身”,禁欲反對情欲,最后“八個樣板戲”取代了所有的文藝;后三十年,“下半身”反對“上半身”,羞羞答答的《靈與肉》發(fā)育為沉醉溫柔夢鄉(xiāng)里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站在“下半身”的起點上,可以輕輕松松變身為對“上半身”實施批判的武器,同樣“上半身”站在無邊的“下半身”對面,也會變身為對前一種武器的批判。不過是一枚硬幣的正反面。
中國當代文學的評價系統(tǒng)能否走出“下半身”反對“上半身”,“上半身”再回過身反對“下半身”的周期律?能否跳出政治或商業(yè)的意識形態(tài)的籠罩,在古希臘哲學身體與精神二元對峙以外,找到超越這一切的完美的人性?
“泛文學化”是精神品質表現(xiàn)在文學上的庸俗化,它的本質是精神世界的虛無與荒蕪。阻止“文學研究”向“文化研究”叛逃,“為文學這種美麗的文種劃出警戒”,“讓文學成為美麗的文學”(《“泛文學化”與無門檻的文學繁榮》)——李萬武十年來反復言說的主題,不是文學的最高綱領,而是每一個有良知的作家和評論家都要遵守的文學底線。底線都跌破了,所有睜著眼睛的寫作者——誰敢說自己是無辜的呢?
最后,祝愿我那可敬可愛的萬武老師,像《老人與?!分械纳5賮喐昀系瑤е执钟珠L的鯊魚的骨頭,夜夜夢見一頭不老的獅子。
〔責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