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人的大興安

李善杰

連綿的大興安嶺從東北至西南，一路逶迤，氣勢磅礴。到了阿爾山，在奇山秀水中停止了雄性十足的曼延，以白樺的亭亭玉立和落葉松的挺拔婀娜，溫情地?fù)肀Т笃鹆昶鸱牟菰?。多少年，那滿坡滿谷的森林，寄托了我無數(shù)次的凝眸和遙思，不知不覺，生命悄然融入那一抹歲月中的滄桑了。

兩條O型腿

最早走進(jìn)這片森林的是姥爺。

已經(jīng)弄不清楚具體的年份。那一年，姥爺隨闖關(guān)東的人們，從山東高密的老家一路北上，先停留在吉林的通榆，因生活實在艱難，繼續(xù)向北，終于在一個陽光濃烈的下午，走到了一個叫阿爾山的地方，并且，被眼前的景色震撼了。

有蛇。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蛇，銀亮，一團(tuán)團(tuán)，在熱氣蒸騰的泉眼旁邊盤桓。陽光刺眼地照著泉水，四周滿是森林的濃綠，泉水上有白汽氳氤，銀蛇一團(tuán)團(tuán)圍泉分布，慵懶，卻安然。淡淡的硫磺味道，在陽光下?lián)浔嵌鴣?，讓這群衣衫襤褸的人，驟然停下腳步。不走了。不走了！姥爺留下了，成了森林里的伐木人，輪起斧子，便是幾十年。

姥爺先把家安在“溝”里，金江溝，興安。成家以后，陸陸續(xù)續(xù)地，姥爺有了三個膀大腰圓的兒子和四個能干耿直的女兒。三個兒子，分別當(dāng)了森林警察、貯木場工人和森林小火車司機(jī)。第二個兒子，我們叫他二舅。二舅精壯，高大，性子寧折不彎。他在貯木場扛木頭，跟父輩們一樣，時間久了，脖子后面鼓起一個大包。老伐木工人們說，這包是“扛”出來的，肩膀壓了成百上千斤的木頭，沒起這個包才不正常?？墒抢先藗冞€說，這個包破不得。一破，有性命之憂。姥爺扛木頭扛了一輩子，也把這個包扛了一輩子。二舅沒有。不知道是不會用力，還是年輕逞強(qiáng)，不服輸，一次跟別人打賭扛木頭，傷了力，這個包破了，流血，而且感染了，長時間不好。姥爺沒辦法了，說找馬叔吧。這個馬叔，在這群闖關(guān)東、扛木頭的老人兒里面，有著傳奇色彩。他會治病。據(jù)說他包治百病。不過脾氣怪異，只給看得上眼的人治病，看不上的，求出大天來他也無動于衷。姥爺領(lǐng)二舅找到馬叔。馬叔看了看二舅的脖子，先在墻角桌子上的一大塊生牛肉上片了薄薄的一片，拿刀挑了放在燃得正旺的鐵皮爐子上，吱啦一聲，牛肉熟了，馬叔隨手蘸了點鹽遞給二舅，吃得二舅這個美，二舅給我們講這件事的時候，無限回味，說，那個味兒啊，香，這輩子再沒吃過那么香的東西！然后馬叔碾碎了一粒藥丸。馬叔的藥丸珍貴而且神奇，人們相傳，馬叔配藥，沒有人知道藥方，除了他自己。他讓家里人上山，采草，而不是采草藥。采各種草，看見什么采什么，各種各樣采回家來，接下來就是馬叔自己的事了。他關(guān)上門，挑有用的用，配出了不同的丸子藥。馬叔把藥丸碾碎，叫過來還咂摸牛肉香味的二舅，把藥丸敷上去——二舅說，那不是人能受得了的疼啊——二舅疼得一個高蹦起來，半拉頭插在紙棚里，頂破了頂棚！三天后傷口神奇地痊愈了。

姥爺?shù)耐仁菑澋摹ｑR叔也是。姥爺?shù)睦匣锇閮憾际?。呈。字型，步履蹣跚。?dāng)然這是老年的姥爺。姥爺腿疼，走不遠(yuǎn)，手里提著小馬扎，走一會兒，就支開馬扎坐一會兒，看見僅存不多的老伙伴兒，就相對坐著。姥爺木訥，不善言談，眼睛卻銳利，經(jīng)常用明亮的眼光看人，一盯便是老半天。這是個心里裝著大世界的老人。我不敢問，就猜。滿山的森林，小山一樣的貯木場，沒完沒了拉向山外的集材車，幾十年的歲月，得有多少粗壯的原木，多少四下里進(jìn)濺的木屑，多少聲的順山倒，才能把這些英武的大漢們的雙腿壓成。字型的蹣跚模樣呢。

十八天和一條成魚

父親在森林里跋涉了四十多年，他的故事也發(fā)生在森林里。從我有記憶開始，每當(dāng)春天，第一抹春風(fēng)輕柔地吹來之前，父親就背上一個黃色的背包走了。后來知道，那春風(fēng)就是一只無形的手，是她拉開一年林業(yè)調(diào)查的悄無聲息的序幕。深秋，或者冬天，父親回來了。父親回來從來不給我買好吃的和好玩的東西。還是那個背包，夾層，會有一把又一把的硬幣。五分，二分，一分，我一邊興奮地數(shù)著，一邊磨著父親講這幾個季節(jié)森林里的故事。那故事五彩繽紛，把遙遠(yuǎn)的森林涂抹成一幅精美的圖畫?？墒怯幸粋€故事，背景卻是一片素色的白，它發(fā)生在我出生的十多年前。

那是一個大雪封山的冬季。內(nèi)蒙古東部，大興安嶺腳下。

故事的起源地離阿爾山不遠(yuǎn)。再向里，進(jìn)山。一路素白。

故事的話外音是這樣的。建國初期，大興安嶺原始林區(qū)杳無人跡，國家開發(fā)林區(qū)急需森林資源數(shù)據(jù)，于是一個由幾十人組成的森林調(diào)查中隊，在沒有人煙、沒有道路、沒有任何交通工具的茫茫大興安嶺林海，一路縱深，向密林的最深處進(jìn)發(fā)。

父親講故事時平平淡淡：我們一共走了18天。我好奇，首先找到地圖上的確切位置。起點，內(nèi)蒙古東部一個叫三合鎮(zhèn)的小鎮(zhèn)；終點，滿歸林業(yè)局。我看了圖上的直線距離，開足了馬力跑，估計怎么著一天也到了。可是當(dāng)年，沒有鐵路、沒有公路，沒有GPS，那雪野跋涉的18天，翻山越嶺的18天，讓我的想象力變得蒼白。

朝陽升起，父親上路了，他的任務(wù)是頭前帶路。講這故事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鬢發(fā)蒼白了，他笑著說到現(xiàn)在也想不明白，中隊長怎么就放心讓二十歲的愣頭青在莽莽森林里頭前帶路。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在蒼茫的林海雪原呢，誰來在杳無人跡的雪野里踏出一條路？父親整理好行裝，踏著沒膝的雪，膛著沒腰的雪，出發(fā)了。

我時常想象“行裝”的分量。父親說，行軍途中除需隨身攜帶自己的行李和生活用品外，每個小隊還有一支4公斤重的“七九”步槍，加上其他必需的工作設(shè)施，每人負(fù)重達(dá)六七十斤。頭前帶路，只有一張小比例尺的平面圖，一個羅盤，只能指明方向，沒有道路可供選擇。一天按三十公里左右在圖上定點后前行，只要方向?qū)α?，就在原始林中毫不猶豫地向前走。覺得走得差不多了，找個適合露宿的地方找點干柴點著后守著過夜，當(dāng)次日黎明的曙光照亮天際，父親已經(jīng)再次踏上了路程。

我連綿想象。想象父親的行李。宿營的狼皮（或狍皮）褥子總得帶一條吧。糧食呢？鍋呢？至少，得有一個坐在爐子上化雪水的搪瓷缸子吧？

到了飯時，拾來干柴，攏火，化雪水做飯。夜幕降臨，攏起三面雪墻，在一幕星空下入睡。想到了爬冰臥雪、餐風(fēng)露宿這些詞，然而感覺還是停留在字面，沒辦法感同身受。

我難以想象，20歲的父親是憑了怎樣過人的勇氣和膽量在無人的雪野里行走，只留一串雪野里的足跡給隨后跟隨的中隊——那18天，要越幾重水，翻幾重山？

我的想象常糾纏于一個細(xì)節(jié)，就是一條咸魚。父親說，為減輕負(fù)重，18天的菜肴，只準(zhǔn)備了一條咸魚。我沒再問過那咸魚有多大，只是，我好奇，逛超市時我多次在水產(chǎn)品的柜臺前駐足。最大的馬哈魚，就算是這條吧，那父親18天下來的每頓飯里，就是掰下五十四分之一的咸魚。五十四分之一，怎么計算出來？掰的時候，慎而又慎——因為不知道路還有多長？那魚，是那么一口嚼了還是在化了的雪里煮了湯？

我好奇。我真的很好奇。但我一直沒問父親。一輩子在森林里走，父親的故事太多了，跟熊有關(guān)，跟雪野有關(guān)，跟迷山有關(guān)。而常讓我浮想聯(lián)翩的，就是雪野里翻山越嶺的一個年輕人走過的18天，還有18天里的一條咸魚。

半個鹿頭和滿山森林

老公也是森調(diào)隊員。

他是半路出家搞森調(diào)工作。但是，自視從小在林區(qū)小鎮(zhèn)伊爾施長大，沒把崇山峻嶺放在眼里。所以第一天，吃點苦頭，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第一天，他和小隊長各帶一個當(dāng)?shù)氐墓と耍妮嗆囎叩降谝蛔降纳侥_下，分路而行。

這個年代的森林調(diào)查已經(jīng)不是父親那個年代的樣子了。有了道路就有了交通，不管是什么車，都能送到山底下。一個小隊有了一臺GPS，能準(zhǔn)確定位而不迷失方向。不到迫不得已不住帳篷——居民點到處都有，到處都能借宿。這一年老公他們就在山里的養(yǎng)雞場、麥點等輪流食宿。還是很辛苦，但不至于餐風(fēng)宿露了。

上山的路他走得很輕松。壯碩的身體，迎面撲來的清新的空氣，讓從小在山里長大的他如魚得水。啊哈嗬——他時常還像人猿泰山那樣長嘯幾聲，通體舒泰。走著走著，盡管隊里唯一的GPS在小隊長手里，他依然堅信自己的方向，一邊記錄樹種組成一邊走，翻了幾座山，過了幾道溝，憑著記憶里等高線的疏密，偏午時光，兩人來到了指定匯合的那座山。再過山，就是毗鄰的柴局林業(yè)局了。在高高的山頂，老公領(lǐng)著工人做了林班標(biāo)。像做一件藝術(shù)品一樣，他砍了一棵胸徑適中的樹，去兩頭，削皮，做標(biāo)頭，然后用紅鉛油工整地寫上林班號，寫上地理坐標(biāo)，得意地前后打量，穩(wěn)穩(wěn)地埋在指定的位置。等了一會兒，小隊長還是沒有動靜?？纯词謾C(jī)，沒有信號，太陽不疾不徐地偏西而行。不等了，走吧！他領(lǐng)著工人，邊砍林班線邊下山?？惩炅肆职嗑€，還是沒有小隊長的蹤跡，卻發(fā)現(xiàn)方向偏了！不是來時的路了！

我曾經(jīng)給老公講過這樣一個故事。1986年，我第一次上山實習(xí)，有一天和小隊長走了三十公里搞森林調(diào)查。那是阿爾山的南溝林場，滿山是俗稱“小老樹”的偃松林。遮天蔽日，林下灌木叢生，行走困難?；爻?，走了一半，小隊長一摸口袋，壞了，盒尺沒了！每天測樣地，盒尺是量距必不可少的工具，丟了可不是好玩的事情。小隊長回憶起量距之后隨手把盒尺放在草叢里——不行，我得回去找！我恐懼了，那么大的一片山，那么密的一坡樹，無邊無際的樹下是灌木和草，能找到？我在半路上毫無信心地等，兩個小時后小隊長真的拿著盒尺回來了！我滿心敬佩地給老公講這個故事時，老公滿不在乎地說，那有什么，我也能！

這回，滿不在乎的老公在山里迷路了。

別指望我，我是山外來的，只在麥點打過兩年工——臨時工緊張地看著老公。

這家伙還是滿不在乎。他打量著一座一座山，山脊，山腿子，這邊是落葉松，那邊是樟子松，來的時候記得過了兩片杜鵑灌叢——沒錯，偏了，向左！他領(lǐng)著工人翻山，過河溝，再翻山。呵呵，這就對了，前面一片沼澤，轉(zhuǎn)過這面坡去，可不就是來時停著四輪車的地方了！

就在四面濃墨滿天星星的七月的山里，隔著一片沼澤的那面坡后，一陣四輪車的轟鳴聲響起來，弱了，遠(yuǎn)了，小隊長等不到他們，回駐地了！

沒事，找個陽坡，住一宿！濃黑的夜色里，那一片沼澤隔住了回家的路。不能冒險，黑燈瞎火的，陷進(jìn)去可不是小事兒。選一片快到山頂?shù)年柶?，老公砍了幾棵拇指粗的白樺，井字型鋪在地上，留點枝葉當(dāng)被。滿天星星漫披著蓋下來。工人餓得一聲不吭。我藏著好東西呢。老公給我講述時滿臉得意，我?guī)Я艘唤锞G豆糕，中午沒舍得拿出來！兩個人吃了綠豆糕，聽著偶爾傳過來的不知名的野獸的叫聲，睡到后半夜的時候，被一陣?yán)溆炅苄蚜恕Ｌ爝吢冻隽唆~肚白。他們抖落一身的樹葉，回家！

有一天上山，在一片黑色的密林深處看見一個鹿角，連著半拉鹿頭的空殼。小隊長和老公走在一起，老公隨意地抬腿去踢。腿剛抬起，尚未接近，正要觸到鹿頭的一剎那，小隊長一把把他拉個趔趄。你不要命了？小隊長暴怒。老公莫名其妙地打量小隊長，又去看那個鹿頭，剎那間驚出一身冷汗，鹿頭空殼里結(jié)結(jié)實實塞滿了雷管！是用來炸熊的。小隊長說，熊見了用頭去拱，能剩下四個完好的熊掌。你這一腳是順著拉線方向踢的，要是反方向拉動雷管……

森林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森林了。

當(dāng)我以旅游者的身份走進(jìn)阿爾山的森林，感覺和以前不一樣了。成行，成趟，樹下清清爽爽，沒有枝攀葉結(jié)的荊棘，樹干也直直地插向天空。天然林全面停止商業(yè)性采伐后，森林進(jìn)入了長長的休憩期，安然寧靜的濤聲，泊了一坡又一坡，一片又一片，針葉和闊葉樹們整齊地挺著海碗粗的腰身，在風(fēng)中輕輕搖著一陣又一陣波浪。

姥爺來過，父親來過，老公來過。從前我來過。今天，我又來了。風(fēng)還在吹，森林里的風(fēng)，是千萬個樹枝搖出來的，搖呀搖呀，搖成一曲最壯觀的合唱，由遠(yuǎn)及近，排山倒海地推過來，又輕描淡寫地遠(yuǎn)去。我一時恍惚。那樹是幾十年前的樹嗎？那風(fēng)是從幾十年前一路刮過來的風(fēng)嗎？歲月一掠而過，在樹尖，染得樹葉綠了又黃，人老了，森林是老去了還是重生了？

大興安嶺至此，收住了曼延的腳步，百萬畝人工落葉松林油畫般地鋪陳著興安，一幅油綠，一幅金黃。我就這樣在草原中間鋼筋水泥的城市里遙想，任綠色汪洋生命。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