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戈
錢谷融先生駕鶴西去,消息傳來,人在旅途的我熄了燈,靜靜地坐在一片夜色般的靜哀當中……按照中國計算年齡的方法,他99歲。九九歸一,功德圓滿,可以撒手人寰了。像是游仙的鶴一樣,閑適悠然地飛去,漸漸變作一團白影,然后是一個白點,融入遠山的白云,歸于杳然,好安靜!
錢先生一生所追求的似乎就是這樣的一種生存調值,閑云野鶴般地存在,自然,悠然,不愿打擾誰,也不想被打擾,看盡風景而見怪不驚,歷盡風雨而無陰無晴,很少見到他聲色俱厲地控訴什么,盡管遭受厄運的他有資格!也很少見到他語氣痛切地闡釋過什么,盡管他的文藝觀點因為直指人心、揮斥時弊而顯得格外凝重!校園里,他總是笑模笑樣地面對人群;生活中,總是溫文爾雅地回饋社會,對于社會心理暗流涌動、趨之若鶩的那些所謂名垂青史的機會,那些似乎可以榮耀一時的利好,他保持著距離,側身信步,飄然而過,那些蠅營狗茍的嘈雜,那種人頭攢動的焦躁,都似乎與他無關。好淡泊!
有人說錢先生是魏晉風度,名士派頭。在我看來不是,錢先生不是那種青眼白眼、斷弦摔琴感覺的名士,而是一個真性情、真淡泊、真有精神潔癖的真君子。他不裝、不演、不咄咄逼人,而自斂、自守、自謙,常常在微笑的緘默當中堅守自己的內心尺度與價值判斷,他的確文質彬彬、從容不迫,他的確溫、良、恭、儉、讓。
這些,是33年前我在教育部委托華東師范大學培養(yǎng)高校師資力量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教師進修班”學習時近距離觀察錢先生所留下的印象。當時錢谷融、徐中玉、王西彥、許杰四位先生是我們這個班的主持教授,因此來授課的教師均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領域里的名宿新秀的一時之選。錢谷融先生也上課,也就是這樣的課堂上,讓我體察到了錢先生的人格溫度。
不錯,他是一位對功名利祿無所求、也對利害得失不關心的真正的淡泊者,但是,他的淡泊不是淡漠,他還有一士諤諤的時候。記得在一次課上,應該是他從全國第四次文代會歸來時,作為代表,他向我們傳遞了會議的信息和文藝界的動態(tài)。文藝界對“清除精神污染”的大背景有熱烈的討論和冷靜的看法,錢先生當然也語速較快、語調稍高地表達了他的見解。他強調的是文藝創(chuàng)作要寫豐富多彩的人、要寫真實深刻的人生,而不是把文學創(chuàng)作當思想教育材料和政治符號。顯然,這是新形勢下“文學是人學”的再次表述。
作為文學教授,錢先生沒有淡泊到什么都與世無爭的境地。他放棄了功名利祿的累贅,就有了堅守文化價值與美學內涵的底氣,就有了一個批評家的本真、純真和率真。他忠于內心選擇,他恪守美學規(guī)律,他拒絕把自己的精神世界交出去,他是一個真正有溫度的淡泊者。
錢先生的“溫度”來自于對“人學”的醉心與對“人性”的體察,但是他的高度,卻來自一定的理論氛圍下言人之所未言的勇氣和建樹。他廣為人知的文藝理論貢獻,是在庸俗社會學理論完全遮蔽了文藝理論與創(chuàng)作實踐的情況下,他勇敢地喊出來的響亮口號——“文學是人學”!《論“文學是人學”》發(fā)表時代的具體環(huán)境和理論氣象已經(jīng)不被今天文藝青年們了解了,在他們看來,這似乎是一個眾所周知、天經(jīng)地義的命題。但是,這個今天已經(jīng)成為文藝界隨口引用、信手拈來的概念,在錢先生用心梳理和論證的這一文藝理論命題的時代,實際上卻是一個無人去想或者有人想了也不回去碰的話題禁區(qū)。不短的時間里,文藝創(chuàng)作走向偏頗,使得政策性、宣傳性、觀念性需求取代了文藝創(chuàng)作中最重要的表現(xiàn)核心——人。文藝作品的人物描寫塑造變成了意識形態(tài)概念和階級斗爭符號,盡管理論輿論爭論的是“階級論”“人性論”的問題,但實際上階級斗爭需要、形勢任務訴求與政策宣傳、觀念形態(tài)推廣等諸多內容都幾乎無須論證地取代了“人”在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中的核心地位,而邊緣化、皮相化為上述社會學要求的附庸。錢先生論證“文學是人學”的命題,就是想力挽狂瀾地從理論上說清楚文藝創(chuàng)作的一個基本問題。這是一個沒有人去觸碰、去說明的常識問題,他成了指出“皇帝新衣”實際情況的無邪兒童,他也因此受到?jīng)_擊,虛耗了人生最寶貴的大好時光。
但是,在“人學”命題下,根脈上探討的是文藝創(chuàng)作的核心問題,指向上觀察的是庸俗社會學干擾文藝創(chuàng)作的文化發(fā)展問題,對文學理論和文藝思潮、理論思考和創(chuàng)作實踐都有意義,是對文藝問題充滿了學術勇氣的、具有敏感性、尖銳性、現(xiàn)實性、最終是基礎性含義的追問。有了對這命題的深入思考,錢先生就站在了文藝理論的一個制高點。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錢先生被歷史推到了人生的風口浪尖上,那就當然是:登高望遠,景色盡收眼底;運筆為文,華章享譽文壇。
錢谷融先生不輕易動筆寫作,也許,自稱懶人,是他不肯想到一點就寫的一種托辭或謙辭。實際上,讀錢先生的論著,總是覺得他對研究對象體察很細、體驗很深入的時候才會動筆。可以相信,他研讀文藝作品時十分重視對研究對象的內心體驗。以曹禺先生筆下的人物形象研究為例,無論《雷雨》還是《日出》,錢先生的分析,往往有發(fā)人之未見的文字,這絕不僅僅是來自錢先生文筆的優(yōu)美,更重要的是來自錢先生對戲劇人物形象的內心體驗,對人性的分析。其分析的精準,其實來自體驗的深度。對劇作家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體驗,對戲劇人物規(guī)定情境、心理動機、行動選擇的體驗。譬如對周樸園的內心分析、對陳白露的形象定位,都從人物的“這一個”、形象的獨特性出發(fā),談出新意,論出角度,走出一般,這就十分了不起了。“這一個”不是簡單說說,而是走出了“階級論”對人物形象的符號化定性分析,既然不以“階級”劃分人物類型和思想情感特征,就可以從“人”“人性”的可能去進入人物的內心,去研究表現(xiàn)的可能了,這就有了“人”的研究視覺。如果說,《論“文學是人學”》是錢先生的文學美學的理想表述,那么,錢先生研究文藝作品時所秉持的態(tài)度和所依賴的尺度,就是“人學深度和人性豐富性”了。這在錢先生不算很多卻十分精致、精巧、精妙、精當?shù)哪切┪淖种蝎@得了體現(xiàn),那些充滿了人性芬芳的分析文字,讓一個理論家變?yōu)榕u家時的形象,突然具體、生動和豐滿了起來。
庸俗社會學對文藝創(chuàng)作的超荷要求帶來的是文藝自身魅力的喪失,中國新時期文藝發(fā)展的相當長時期就在解決這個痼疾。但是,這個問題似乎只是在局部的理論上解決了,實踐中并未根除其影響。如此看來,錢先生的理論貢獻不僅僅在于指導文藝理論與批評在研究文藝作品時避免淺泛,他強調的命題,對于社會生活的理解,也是大有深意的。
可以說,錢谷融先生的《〈雷雨〉人物談》系列文章,《曹禺戲劇語言的藝術成就》,為曹禺研究開拓出了一條新的路徑,那就是對曹禺戲劇藝術魅力的探查。除了人物形象的生動豐滿、人性深度的深刻無限之外,錢先生對曹禺先生劇作久演不衰魅力的研究,關注到了人物個性化尤其是語言動作性的層面。因為人物關系的特殊,規(guī)定情境中那種日常家常的語言表層靜如秋水,深層卻暗流涌動。那種不動聲色的皮里春秋,那種平靜生活的危機四伏,那種關系緊張的千鈞一發(fā),都統(tǒng)統(tǒng)體現(xiàn)在劇作家推敲設計、精妙構思的語言藝術之中。后來研究者如我這樣的人,一邊讀一邊覺得眼前開了一扇又一扇的門,順著錢先生鋪設的臺階,我能夠豁然開朗地意識到,曹禺作為中國話劇文學創(chuàng)作成熟的標志,還不僅僅是因為主題思想、人物性格、情節(jié)結構這一類一般研究者都會輕車熟路找到的觀測點可以觀察到的內容,還因為劇本文學的語言藝術的成熟,是屬于劇作家本人的成熟和屬于戲劇劇種語言的成熟。作為以臺詞藝術為人物塑造、傳情達意、敘述所扮演故事主要手段的話劇,“語言藝術”理所當然地應該成為重要研究內容。依我之見,錢先生之前沒有人如此系統(tǒng)地體察過曹禺戲劇藝術的語言魅力,他真是曹禺先生的知音。作為理論家批評者,成為藝術家實踐世界創(chuàng)造天地的知音,多么重要??!
這就是有精度的研究者與眾不同之所在,這就是一個研究者面對文藝作品應該有的精度研究。這種精度的獲得,是錢先生作為一個學習者、體察者的獲得,絕不是那種自視甚高、指手劃腳的理論家可以獲得的。閱讀錢先生的文字時我似乎能感受到他與劇作家同呼吸共命運的情感,似乎能聽到錢先生在研讀曹禺劇本時誦讀臺詞的聲音。沒有用心研讀用情體察,藏在那些臺詞后面的那些起承轉合、劍拔弩張、一語雙關、敲山震虎,如何省得!所以,錢先生在具有感性體察和具有精度研究的基礎上,有理有據(jù),鞭辟入里,娓娓道來,往往是研究對象批評對象的情感共振者、心靈相通者和美感共享者。體會美、發(fā)掘美、欣賞美、介紹美成為研究者批評家的己任。這在故作驚人之語的“辣評”成為時尚、以驚悚猛料、損友挖苦的“毒舌”為時髦的今天,錢先生的研究態(tài)度、批評心態(tài),是可以啟發(fā)我們作時代性整體性反思的。
錢先生的文藝理論與批評寫作,文風上有一種質樸的力度。
錢先生追求真善美的人生、人性、人格,以此為立足點去判斷那些缺少美好人性、理想人格建設性的文藝作品,堅持率性地說話,率真地表達。他從來不掉書袋,從來不裝腔作勢,從來不食古不化,更不食洋不化,而是樸實平和地談感受,通俗易懂地講道理,絕不過度引經(jīng)據(jù)典地去尋找“幫腔”、“佐證”,他堅持說自己的話,表自己的情,忠于自己的感受,堅持真善美統(tǒng)一的審美理想境界,這是錢先生理論與批評寫作十分顯著的一個特點。
錢先生的文藝理論與批評,更有一層內在力度,我覺得,這種力度首先來自錢先生對文本細讀的文學感悟力,其次來自錢先生分析人物所顯現(xiàn)出的無限人性豐富內容給人的啟悟力,再次來自錢先生精美流暢的語言表達力。這些“力”的結構,成為錢先生的理論與批評傳達給讀者的內在力度。這里,特別想說說錢先生的語言表達力,這是我十分羨慕而且景仰的。他的文字不枯不燥,溫潤如玉;他的行文不澀不滯,流暢如水。關鍵在于,寫作對于錢先生來說完全是心、手相應的自然流露。尤其精彩的是,錢先生的理論與批評寫作完全是一副以詩論詩、以文學論文學的派頭,許多時候是精妙的比喻、詩意的抒寫、文學的描述……不盛氣凌人而生動感人,令人讀來蕩氣回腸又余香滿口。把理論附著于感性形象,讓批評文字洋溢著詩性的抒情與詩性的意境,在中國現(xiàn)當代的理論與批評家中,只有少數(shù)人具有這種能力,如聞一多、李健吾、傅雷、李澤厚、錢谷融、余秋雨……用詩性融通理論與批評,這要多靈動的智慧!而錢先生卻把它做到了極其精彩的地步。
陳 彬 金光寺的金光 油畫 60x80cm
在華東師大走近錢谷融先生的歲月,耳聞錢先生招考研究生的題目,十分隨意,給考生留足自由發(fā)揮的空間,倡導的是一種自由的學風,自由成長的氛圍。出考題,會有“我的人生理想”一類主觀色彩極強的題目。批改考生作文,一定親自動手,格外注意考生表述在的文筆,從中的判斷考生的心靈自由度和情思靈動性。不難發(fā)現(xiàn),優(yōu)美的文筆和靈動的表述,常常是錢門弟子的研究生們的群體性特征。
讀著那些充滿了詩意想象與詩性芬芳的文字,我常常會想,如果想要當一個受人喜愛的文藝理論家與批評家,應該向錢先生學習。因為,從各個方面看,錢先生給我們樹立的,正是我們的時代應該倡導的那種真正批評家的風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