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儒王陽明長沙行跡考述

楊錫貴

(長沙市開福區(qū)教育局教育科研培訓(xùn)中心，湖南 長沙 410005)

王陽明即王守仁(1472—1529年)，字伯安，明浙江余姚人，因筑室讀書于故鄉(xiāng)的陽明洞，世稱陽明先生。累官至南京兵部尚書，封新建伯，謚文成。陽明先生精通儒、佛、道三家學(xué)說，是中國歷史上罕見的全能大儒，且能統(tǒng)軍作戰(zhàn)，可謂文武雙全。明正德初年，王陽明貶謫貴州龍場驛期間，往返均過長沙。大儒王陽明來長沙，可算是當(dāng)年長沙思想文化界的一件大事。然而，其當(dāng)年在長沙的行跡，相關(guān)文獻記載較為簡略、分散、零碎，甚至矛盾、錯訛。有鑒于此，筆者不揣谫陋，對其在長沙的活動行跡作一簡要梳理，并對錯訛加以辯證，敬祈方家賜教。

一 貶謫龍陽驛，王陽明停留長沙城

正德元年(1506年)，朱厚照即位，是為明武宗?；鹿賱㈣脵?quán)，逮捕南京給事中御史戴銑等二十余人，并累及孝宗朝老臣劉鍵等。時任戶部右侍郎的王守仁上疏論救，結(jié)果觸怒劉瑾，被廷杖五十，死而復(fù)生，系于詔獄，不久被謫往貴州龍場驛作驛丞。次年初春，王陽明出京赴黔，先至錢塘，偽托投江，騙過劉瑾所遣殺手的追殺后，潛入福建武夷山中，于同年十二月重返錢塘，經(jīng)江西、湖南赴貴州謫所。因其往返均過長沙，便有了王陽明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長沙之行，這也是一次無可奈何的長沙之行。

王陽明前往貴州途中，經(jīng)萍鄉(xiāng)、醴陵抵達長沙的時間，據(jù)其在萍鄉(xiāng)所作詩句“雨后春泥沒馬蹄”[1]P761、游岳麓時所作詩句“春陽熙百物”[2]P762推斷，約在正德三年(1508年)早春。

其下榻之地是壽星觀(今長沙市營盤路西開福區(qū)第四幼兒園一帶)，“正德中謫貴州，過長，宿壽星觀”[3]P640。在《長沙答周生》詩中，王陽明將壽星觀稱作“江觀”，可能是因該觀離湘江不遠的緣故。壽星觀，時屬長沙縣境，是一處著名的道教活動場所，原在驛步門內(nèi)，明洪武(1368-1398年)初年移至通貨門內(nèi)，成為政府官員演習(xí)禮儀、祈天降福的地方。明永樂九年(1411年)，壽星觀因遭回祿之災(zāi)而被毀。明天順二年(1458年)，由道祿司掌書鄧濬哲出面募捐修復(fù)。半個多世紀(jì)后，壽星觀“風(fēng)雨浸漬，頹垣棟橈，岌焉弗支”[4]P656，已是一幅頹敗景象。恰在此時，王陽明來到長沙，在壽星觀住宿。

據(jù)《醴陵道中風(fēng)雨夜宿泗州寺次韻》詩，王陽明是在風(fēng)雨交侵中抵達長沙的；到長沙后，依然風(fēng)雨交加。“大風(fēng)雨絕往來”[5]，以致無法出門訪友?！磅妨晡鱽砩嫦嫠潘藿蔷陲L(fēng)雨”[6]P763，又因“病齒兼虛下，留長沙八日”[7]，不得不在長沙作了較長時間的停留。

二 苦雨、“病齒”中長沙周生來訪

有一位姓周的長沙諸生知道王陽明來到長沙后，前來求見并請益。這位周生，名叫周金，生平事跡不詳。王陽明《長沙答周生》[8]P761-762詩敘述了當(dāng)時兩人交往的情況。

該詩開頭即說：“旅倦憩江觀，病齒廢談?wù)b。之子特相求，禮殫意彌重?！币饧匆蚵猛緞陬D而疲憊不堪的王陽明短暫地在“江觀”停留，周生特來求見，“禮殫意彌重”，執(zhí)禮甚恭。但其時王陽明正“病齒”，牙痛得不行，以至于“廢談?wù)b”，幾乎沒說什么話。

周生“自言絕學(xué)余，有志莫與共；手持一編書，披歷見肝衷；近希小范蹤，遠為賈生慟；兵符及射藝，方技靡不綜”。王陽明認真聽取周生的述說后，對其孜孜于讀書問學(xué)的精神十分感動，“我方懲創(chuàng)后，見之色亦動”；然后，對周生大大鼓勵了一番：“子誠仁者心，所言亦屢中。愿子且求志，蘊蓄事涵泳?？资ス体劐兀c點樂歸詠?；匾餐踝舨?，閉戶避鄰哄。知子信美才，大構(gòu)中梁棟。未當(dāng)匠石求，滋植務(wù)培壅?！蓖瑫r謙遜地表示，“愧子勤綣意，何以相規(guī)諷”，即：我不能教你什么有益的學(xué)問，只是請謹記“養(yǎng)心在寡欲，操存舍即縱”。

詩中還提到，周生后來陪著他一起去游覽了岳麓山，“岳麓何森森，遺址自南宋。江山足游息，賢跡尚堪踵。何當(dāng)謝病來，士氣多沉勇”。

三 天氣“間稍霽”，獨與周金游岳麓

王陽明來到長沙后，因連日風(fēng)雨交加，“不獨病齒畏風(fēng)濕，泥潦侵途絕行旅”[9]P763，一時行旅不便，只好繼續(xù)滯留長沙。天氣如此惡劣，王陽明本不想去岳麓山。之所以還是去了，是因為“人言岳麓最形勝，隔水溟蒙隱云霧。趙侯需晴邀我游，故人徐、陳各傳語。周生好事屢來速，森森雨腳何由住”[10]P763?！摆w侯”即時任長沙知府趙維藩，“故人徐、陳”分別為徐成之、陳文鳴(鳳梧)。意即因為趙太守，徐、陳兩位故人及“好事”周生的極力推薦且竭誠相邀，而大雨老是下個不停，悶在漏雨的破房子里也不是個事兒，于是決定強打精神，赴岳麓一游?！拔襾韺嵮鲋?，匪伊事盤游”，王陽明游岳麓，不僅僅是看看風(fēng)景，更重要的是出于對先哲朱熹、張栻的敬仰，“何當(dāng)此來聚，道誼日相求”[11]P762。

但王陽明不想驚動趙太守等人，“戒令休道府中知，徒爾勞人更妨務(wù)”[12]P762，于是“間稍霽，則獨與周生金者渡橘洲，登岳麓”[13]，并特意起了個大早登岳麓山，“西探指岳麓，凌晨渡湘流”[14]P762，“曉來陰翳稍披拂，便攜周生涉江去”[15]P763。

王陽明此次游岳麓的經(jīng)過，其洋洋五百余言的《游岳麓書事》作了詳細述說。抵達岳麓山之前，“橘洲僧寺浮江流，鳴鐘出延立沙際。停橈一至答其情，三洲連綿亦佳處。行云散漫浮日色，是時峰巒益開霽。亂流蕩漿濟倏忽，系楫江邊老檀樹?！倍山^洲上岸，再“岸行里許入麓口”，兩人正式開始岳麓之旅?！爸苌烙枨谥割櫋?，在周生的殷勤導(dǎo)引下，王陽明憑吊了各處勝跡，包括柳溪、梅堤、西嶼、麓山寺、道鄉(xiāng)臺、赫羲臺等，“柳溪梅堤存仿佛，道林林壑獨如故。赤沙想像虛田中，西嶼傾頹今冢墓。道鄉(xiāng)荒趾留突兀，赫曦遠望石如鼓”。然后，來到岳麓書院，“殿堂釋菜禮從宜，下拜朱張息游地”[16]P763。

此時，書院已堂舍殘敝、破舊不堪。聞知吳君有“鑿石開山面勢改，雙峰辟闕見江渚”的書院修葺規(guī)劃，但“此舉良是反遭忌”，嘆息“九仞誰虧一簣功”，以致“遺基獨延佇”，而“浮屠觀閣摩青霄，盤據(jù)名區(qū)遍寰宇”[17]P764，這就是王陽明“興廢尚屯疑，使我懷悱懊”[18]P764的原因?！叭嗽期w侯意頗深，隱忍調(diào)停旋修舉；昨來風(fēng)雨破棟脊，方遣圬人補殘敝”[19]P763-764，又“近聞牧守賢，經(jīng)營亟乘屋”[20]P764，王陽明這才稍感安慰。

期間天已放晴，又得以瞻仰朱熹和張栻在岳麓書院講學(xué)的遺跡，遭貶謫和日前受“病齒”折磨的壞心情亦大好起來，他寫道：“林間憩白石，好風(fēng)亦時來。春陽熙百物，欣然得予懷。緬懷兩夫子，此地得徘徊?！庇帧邦欀^二三子，取瑟為我諧。我彈爾為歌，爾舞我與諧。吾道有至樂，富貴真浮埃！”[21]P762

四 趙太守等設(shè)宴岳麓，陽明先生“沾醉”而歸

王陽明與周金游了大半天，時已近中午，“野人”準(zhǔn)備了一桌“蔬蕨”，“欣然一酌才舉杯，津夫走報郡侯至”。盡管王陽明不想驚動趙太守等人，但其游岳麓的行蹤還是被他們知道了。原來，趙太守等人曾“遣騎候訪自吾寓”，才知道王陽明已經(jīng)悄悄地游岳麓去了，于是急匆匆地趕了過來，同來的還有長沙推官“王君”?！半刃邔盈B絲竹繁”，他們攜帶美酒佳肴，“辭懇”而“多儀”，禮遇有加，王陽明怎好拂卻他們的一腔熱心與誠意！

恭敬不如從命，王陽明遂避“野人蔬蕨”之席，與趙太守等一起，伴著美妙的絲竹聲，慢嚼細咽、開懷暢飲起來，以致“樂闋觴周日將暮”，一直吃到天快要斷黑了，而且還喝醉了，只得“黃堂吏散君請先，病夫沾醉須少憩”。等到起身，“入舟暝色漸微茫，卻喜順流還易渡”，但此時“嚴城燈火人已稀，小巷曲折忘歸路”。回到下榻的壽星觀，“仙宮酣倦成熟寐，曉聞檐聲復(fù)如注”，昏昏沉沉睡醒后，王陽明發(fā)現(xiàn)外面仍然大雨如注，不禁感嘆“昨游偶遂實天假，信知行樂皆有數(shù)。涉躐差償夙好心，尚有名山敢多慕！”“齒角盈虧分則然，行李雖淹吾不惡”[22]P764，放在壽星觀的行李雖然都被漏得透濕，王陽明也不覺得是多么令人討厭的事。

王陽明岳麓一游雖然帶來了好心情，但總地來說，心中充滿憂戚。期間，他還寫過一篇《吊屈原賦》，在題注中說：“正德丙寅，某以罪謫貴陽，取道沅湘，感屈原之事，為文而吊之?！盵23]P730屈原因忠君而被謗，王氏因諫君而被謫，正是這種類似的遭遇，使王陽明感慨萬千，悲憤不巳。

五 赴任廬陵，再過長沙，夜宿鵝羊山巖房

畢竟是戴罪之身，盡管趙太守等人殷勤倍至，“偃仰絕余念，遷客難久稽”[24]P762，王陽明不得不繼續(xù)余下的謫戍行程，乘船沿湘江北下。據(jù)清同治《長沙縣志》記載，王陽明離開長沙時，曾“題詩觀西方丈之壁”[25]P640，然遍查《王陽明全集》，筆者未見有此詩。

坐船沿湘江北下赴黔經(jīng)過時屬長沙縣北的鵝羊山后，王陽明還寫下《三山晚眺》一詩[26]P793，詩云：

南望長沙杳靄中，鵝羊只在暮云東。

天高只櫓哀明月，江闊千帆舞逆風(fēng)。

花暗漸驚春事晚，水流應(yīng)與客愁窮。

北飛亦有衡陽雁，上苑封書未易通。

正值晚上，回首南望，“鵝羊只在暮云東”，所感只有“哀”“逆”“暗”“愁”，帶著滿腔的憤悶前往龍陽驛。

明正德五年(1510年)初，謫戍期滿的王陽明升任廬陵(今江西吉安)縣令。返回赴任途中，王陽明再次經(jīng)過鵝羊山，寫下《鵝羊山》詩[27]P793。詩云：

福地相傳楚水阿，三年春色兩經(jīng)過。

羊亡但有初平石，書罷惟籠道士鵝。

禮斗壇空松影靜，步虛臺回月明多。

巖房一宿猶緣薄，遙憶開云住薜蘿。

“三年春色兩經(jīng)過”，說明這是第二次過鵝羊山。復(fù)官東返，王陽明心情已與前次大不同，不再是眺望，而是扎扎實實地游覽了鵝羊山并留宿，即所謂“巖房一宿”。鵝羊山，又名東華山或名石寶山。距古長沙縣城北二十里，位于今開福區(qū)北部、湘江東岸，海拔140.3米。鵝羊之名，因山形而得。清同治《長沙縣志》卷四稱：“山多奇石，或踞或立，山頂以南皆赤石，以西皆白石，遠望如鵝、如羊?！盵28]P44鵝嘴為前山之首，寬約3米，高約7米，下有深潭。從前，每逢漲水季節(jié)，潭內(nèi)水旋如雷，驚濤拍岸，似玉柱突起，銀花碎落，十分壯觀。歷史上，鵝羊山是道教名山，傳說是鵝、羊兩仙化成，成少卿在此升仙。鵝羊山是唐朝時的道教第十九福地，宋朝時的道教第二十二福地。山上曾建有鵝羊觀。

六 方志中陽明長沙行跡記載之失實

王陽明長沙之旅的行跡，清康熙《岳麓志》稱其曾“寓岳麓，為朋徒斤斤講良知之學(xué)”[29]P244，清同治《長沙縣志》稱其“將訪岳麓，風(fēng)雨未果”[30]P640，均為失實。后者本文前面已備述，已不值一駁。對于前者的記載，湖南省社會科學(xué)院王興國、湖南大學(xué)岳麓書院鄧洪波兩先生考證后，均認為系子虛烏有之事[31,32]。筆者完全贊同。歸納起來，證據(jù)有四：

首先，王陽明關(guān)于長沙之旅的詩作未有提及，趙太守、王推官等人攜帶酒肴前來岳麓陪王陽明等人飲宴，直至“嚴城燈火人巳稀，小巷曲折忘歸路”，當(dāng)天王陽明根本沒有講學(xué)的時間。

其次，“良知之學(xué)”是龍場悟道之后的事，不可能先講于前往龍場驛的途中，時序上完全不對。

第三，王陽明給朋友湖廣提學(xué)陳鳳梧的信中有長沙行的明確記載：“病齒兼虛下，留長沙八日。大風(fēng)雨絕往來，間稍霽，則獨與周生金者渡橘州，登岳麓。嘗有三詩奉懷文鳴與成之、懋貞，錄上請正。又有一長詩，稿留周生處，今已記憶不全，兼亦無益之談，不足呈也?！盵33]其中，無一字未提及寓岳麓講學(xué)之事。

第四，結(jié)束龍場謫居生活赴任廬陵再過長沙，王陽明只是在鵝羊山“巖房一宿”，此時他已歸心似箭，更沒有可能于岳麓書院講學(xué)。

因此，王陽明謫戍龍場，往返雖在長沙有停留，但都沒有寓岳麓，更不可能講良知之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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