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 文 黃永厚 繪
易中天:
石佛有頂,色相無魂。
靈鷲山上,花雨紛紛。
有一天,佛祖在靈鷲山說法。
我們知道,釋迦牟尼創(chuàng)立佛教主要靠演講,說法的地方叫靈鷲山。
單靠講課就能創(chuàng)立世界性的宗教,這說明什么?
演講肯定精彩。
精彩到什么程度呢?
天神都被感動,天上的花兒撲拉撲拉地掉了下來。這樣的雨,就叫:
花雨
留下的成語,則叫:
天花亂墜
意思是:像佛祖說法那樣激動人心,精彩紛呈。
亂,也不是混亂或者凌亂,而是隨意。
隨意才真實,也才美。
想來那時真是壯觀。虛空之中布滿鮮花,有的像潤物無聲的春雨,有的像驟然而至的急雨,或者匆匆落下,或者撲面而來,或者漂浮不定。那些花兒在澄明透徹的高空紛紛揚揚飄落下來,應(yīng)該是千姿百態(tài),五彩繽紛的吧?
易中天:
鬼說:我是死人變的。
神說:我是生前有功。
佛說:我是思想覺悟。
仙說:我是肉體飛升。
狗問:我呢?
妖說:歡迎加入我們的團隊。
狗問:能做CEO嗎?
妖說:你是創(chuàng)業(yè)狗嗎?
狗說:我是禪修狗。
妖說:那你還是成佛吧!
眾所周知,至少從商周開始,我們民族就有鬼神崇拜和神話系統(tǒng),也相信超自然的神秘力量。只不過,這套系統(tǒng)是以人為本的,鬼神的存在首先是為了人的生存。他們或者賜福于人,或者降災(zāi)于世,讓人悲喜交加。這就要跟鬼神進行協(xié)商,甚至談條件做生意,所以有了祭祀和祭品。
這是商人的觀點。
周人又進一步,認(rèn)為鬼神存在是為了讓人有道德。鬼神監(jiān)視著人的行為,行善積德就賜福,作惡多端就降災(zāi),簡直就像廉政公署或者紀(jì)律檢查委員會,不僅保證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財源廣進,就連精神文明建設(shè)也管了起來。
很清楚,沒有人,鬼神的存在就沒有意義。
這難道不是以人為本?
何況鬼神原本就是人。
鬼就是死人。人死為鬼,理所當(dāng)然,沒有貶義,因此就連祖宗也叫鬼。只有個別對國家民族有大功德的,比如治水的大禹,死了以后是神。這有點像古羅馬,他們的開國之君羅慕路斯和祖國之父愷撒就在死后被尊為神。總之,成為神必須有杰出貢獻,一般人或貢獻不大的就只能做鬼。
這四個字包括兩個內(nèi)容:立地和成佛。
那就先說成佛。
成佛也包括兩個問題:能不能成,這是可能性;怎么樣才行,這是操作性。第一個不是問題,因為佛也是人。他也是人,我也是人。他能成佛,我怎么不能?
好吧!那么請問:什么時候?什么地方?
需要等到來世,往生凈土嗎?
不用。因為對凈土宗的批判已經(jīng)告訴我們成佛不用挪窩,此地就行,此刻就行。
剩下的問題只有一個:怎樣才能成佛?
這就要先弄清楚:佛是什么?
佛是我們在寺廟里看見的樣子嗎?不是。
那些塑像形態(tài)各異,坐著的叫坐佛,躺著的叫臥佛,站著的叫立佛。如果成佛就是變得跟他們一樣,請問該是哪樣?
更重要的是,這些都是佛的色身,不是法身。色身就是色相,是表面現(xiàn)象。法身則是實相,才是內(nèi)在本質(zhì)。只看見表面,看不見本質(zhì),不但沒有成佛,反倒是糊涂蟲。
那么,佛的本質(zhì)特征是什么呢?
覺悟。
佛是佛陀的簡稱,意思是覺悟的人。
易中天:
靜靜地你躺下了,正如你靜靜地來。
你靜靜地看著這世界,不帶來一片云彩。
有什么無法琢磨?
有什么必須訴說?
有什么難以忘懷?
有什么不能錯過?
能破法執(zhí),就是菩薩。
再升級,得破空執(zhí)。
空執(zhí)就是執(zhí)著于空,開口閉口說空無。但是,一口咬定空無,就是實相嗎?不是,因為這還是把無當(dāng)作了有。何況我是空,法是空,空就不是空嗎?也是。這就叫:
空也是空。
能破空執(zhí),就是佛。
但這很難。
什么叫“空亦是空”?
大乘佛教中觀派的表述是:
非有,非無,非亦有亦無,非非有非無。
翻譯成現(xiàn)代漢語就是:不是有,不是沒有,不是又有又沒有,也不是既沒有有,也沒有無。
所以,空亦是空,亦是不空。
請問,有幾個人聽得懂?
何況就算懂,也未必做得到。
易中天:
梅非梅,
非非梅,
非亦梅亦非梅,
非非梅非非梅,
是梅也。
因為眾生執(zhí)迷,總認(rèn)為世界上有某種東西不能不死認(rèn),比如號稱三寶的佛、法、僧。死認(rèn)就執(zhí)著,死不開竅就只好雷劈。樹倒猢孫散,擒賊先擒王。為了破執(zhí),只好壯士斷腕以身試法,拿佛和祖師開刀。動不動就一聲斷喝的臨濟義玄明確主張: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
這就叫:
直截了當(dāng)?shù)仄茍?zhí)。
是啊,最偉大最莊嚴(yán)最神圣的都可以不當(dāng)回事,還有什么可執(zhí)著的,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恐怕就只剩下“我”了。
所以,我,也要否定。
比如馬祖道一的法嗣興善惟寬。
有人問興善惟寬:狗也有佛性嗎?
惟寬說:有。
那人又問:和尚你有嗎?
惟寬說:我沒有。
那人說: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為什么你沒有?
惟寬說:我不是一切眾生。
那人便問:不是眾生,莫非是佛?
惟寬說:我不是佛。
那人又問:既不是佛,也不是眾生,那是什么東西?
黃永厚款識:
金瓶梅是誰?
紅樓夢他媽。
易中天:
戴花要戴大紅花,
吃瓜要吃哈密瓜。
讀書要讀《紅樓夢》,
紅樓原來也有媽。
你有媽,我有媽,
和尚偏偏要出家。
殺佛殺祖殺羅漢,
天王老子不管他。
惟寬說:也不是東西。
這就奇怪!禪宗不是主張發(fā)現(xiàn)自我嗎?
沒有我,又如何見性成佛?
對不起,這就是執(zhí)了。執(zhí),就是一定要有我,或者一定沒有我,還是分別心,是二,必須破除這個執(zhí)念。
有次,佛印和蘇軾同游靈隱寺,來到觀音像前。
蘇東坡問:善男信女拿著念珠,是為了念誦菩薩。觀音怎么也拿念珠?觀音又念誦誰?
佛印回答:念誦觀音。
蘇東坡問:觀音為什么要念誦觀音?
佛印回答:因為菩薩比誰都清楚,求人不如求己。
明白了吧?
于是,修禪就變成了休閑: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fēng)冬有雪。
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jié)。
也是踏春,比如:
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隴頭云。
歸來笑拈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
這可真叫回頭是岸。
一旦覺悟,哪里沒有佛?什么不是佛?
易中天:
春心每與好風(fēng)隨,
楊柳青青兩岸垂。
未曉檀郎身到否,
頻呼小玉隔簾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