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光

魏煒

明朝嘉靖年間，季廖任新城知縣。這一年，新城遭遇旱災(zāi)，收成銳減，很多人家斷了吃食，但朝廷的賑災(zāi)糧款卻遲遲不下來，可把季廖給急壞了。

季廖幾次召集糧店的老板們，想跟他們賒些糧食，以賑濟(jì)災(zāi)民，但這些老板們?yōu)楦徊蝗?，竟一兩糧食都不肯給他。他又不能強(qiáng)令他們開倉放糧，真要把他急死了。

這天晚上，季廖正在冥思苦想救災(zāi)之策，忽然從窗外刮進(jìn)一陣風(fēng)，那燭光搖曳了一下，就滅了。屋里頓時一片漆黑，只有清冷的月光透過窗紙灑進(jìn)來。他急忙掏出火折，打出火星，卻見蠟燭已經(jīng)燒盡，只剩幾滴蠟油沉在燭臺上。他靈機(jī)一動，不禁喜道：“有了！”

第二天一早，季廖就讓差役去通知糧店的老板們，再到縣衙議事。老板們對此已經(jīng)疲了，晃晃悠悠地來了，心里早打定了主意，就是一兩糧都不賒。

別看他們只是些糧店老板，可他們都有后臺，季廖敢來硬的，那就離倒霉不遠(yuǎn)了。

見糧店老板都來了，季廖就說道：“本官請各位老板過來，是想賣一樣?xùn)|西，不知各位是否有意向？”糧店老板們都沒想到季廖沒提賒糧的事，卻說要賣東西，一時都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面面相覷。良峰糧店的老板劉良峰是這些糧店老板的頭兒，大家都看他的眼色行事，這時就一齊望著他。劉良峰不慌不忙地問道：“大人要賣的是何物呢？”

季廖胸有成竹地說：“本官要賣光?！?/p>

老板們都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聽錯了，面面相覷之后，又迷惑地望著季廖。劉良峰開了口：“我們沒聽清楚，大人要賣什么？”

季廖重重地重復(fù)了一遍：“本官要賣光！”

劉良峰追問道：“什么光？”

季廖說：“光嘛，就是光啦。日光、月光、星光、燭光、火光，本官都可以賣。你們愿意買哪樣，可以跟本官說，價錢也可以協(xié)商?！?/p>

幾個糧店老板一聽這話，不覺笑了起來?？磥磉@位知縣大人想錢想瘋了，又沒有值錢的東西可賣，居然想到了賣光?？刹徽撌侨展狻⒃鹿?，還是星光、燭光，我們就是不買，你還能都給扣住不成？這分明就是想訛錢啊。劉良峰道：“我們雖說有些錢，可那錢也是辛辛苦苦賺來的，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那些光大人還是留著吧，我們是不買的?！?/p>

季廖問他們：“你們決定不買啦？”

幾個糧店老板使勁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季廖一字一頓地說：“既然你們不買本官的光，那日后就不許賣本官的光。若發(fā)現(xiàn)你們偷著賣，本官決不輕饒。發(fā)現(xiàn)一次，罰款五十兩銀子。諸位可有異議？”

糧店老板們都偷偷地笑了，連連點(diǎn)頭，說沒有異議。季廖怕他們反悔，就寫下了文書，雙方簽字畫押。

很快，知縣大老爺賣光的故事就在坊間傳開了，人們都只能給他一個評價“窮瘋了”。

這天，劉良峰正在后院喝茶，忽然，一個小伙計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說：“老爺，不好了，縣衙來跟咱收銀子了！”劉良峰氣得把茶碗到桌上，大聲說：“走，看看去！誰敢在閻王爺頭上動土，我先把他拉墳里頭去！”他帶著小伙計奔到前堂，見幾個縣衙的差役正在那里等著他。他不禁怒道：“你們要干嗎？！”

一個差役抱拳給劉良峰行了個禮，不慌不忙地說道：“劉老板，我們奉縣太爺之命來跟您要罰款。”劉良峰一愣，問道：“什么罰款？”那個差役說道：“你們都跟縣太爺保證了，不許賣光，可你們的小伙計剛才卻說賣光了。按約定罰銀五十兩?！?/p>

劉良峰想起這個茬兒來，轉(zhuǎn)臉問小伙計是怎么回事。小伙計愣愣地說，今天糧店里來了許多買糧的人，可劉良峰交代過，每天只許賣一千斤糧，不許多賣。賣完了一千斤糧，后面的人還嚷嚷著要買，他只好對那些人說，今天賣光了，不再賣了，然后，差役們就進(jìn)來要跟他收銀子。

劉良峰這才明白，他上了季廖的當(dāng)。但白紙黑字寫著，那是反悔不了的。他只好給了差役五十兩銀子，然后訓(xùn)導(dǎo)伙計們，千萬不要再說“賣光了”這三個字。

第二天下午，劉良峰正在后院喝茶，小伙計又跑進(jìn)來，著急地喊道：“老爺，你快看看去吧，我們可管不住了！”劉良峰忙問他是怎么回事。

小伙計說，今天糧店里還是來了很多人要買糧，老板定下的一千斤糧早就賣光了，可小伙計怕被罰銀，不敢說，又不知道該怎么說，那些買糧人不肯走，現(xiàn)在還在前堂里嚷嚷呢。劉良峰怒道：“你們就是笨！不說賣光了，就說賣完了，不就得了嘛！”

這時，就聽墻頭上有人一笑，他忙扭頭看去，見季廖正趴在墻頭上呢。他問道：“知縣大老爺，你趴我家墻頭上算哪門子事？”季廖笑道：“不趴墻頭上，哪知你背后賣光啊。劉老板，你剛才的的確確說了賣光，不會抵賴吧？快，把罰銀拿來吧?！?/p>

劉良峰一愣神兒的工夫，也想起來了，剛才他確確實(shí)實(shí)說過“賣光了”。這被季廖聽了去，他當(dāng)然不能抵賴，可真要掏出五十兩銀子.他又真心疼啊。他恨不得扇自己倆嘴巴。季廖收起銀子，似笑非笑地說：“‘賣光這倆字，以后就不要說了，不然，這白花花的銀子說沒就沒了?！闭f完，季廖留下兩個差役盯住劉良峰，他又帶人到另外幾家糧店去收罰銀了。

劉良峰越想越氣，這說錯句話，就讓季廖罰走了五十兩銀子，太冤了。他想著那幾個糧店老板跟他境遇相同，就打算去找他們商量商量。

剛走到半路，就碰到了那幾個糧店老板。原來，他們也跟劉良峰一樣倒霉，兩天的工夫，就讓季廖罰走了百十兩銀子。他們心疼啊，正是要來找他商量對策的。劉良峰說：“這‘賣光了是咱們的口頭語，說了半輩子了，哪會說改就改，一下沒注意，就讓季廖罰走五十兩銀子，太虧了。咱得去找他，把這個理辯回來。咱是說把糧賣光了，又沒賣他的光，他罰得著咱們嗎？”

幾個糧店老板齊聲說“是”，然后一齊氣勢洶洶地去縣衙。

劉良峰他們剛到縣衙，一群孩子忽然從四處跑出來圍住他們，磕頭謝恩。糧店老板們都愣住了。季廖從一旁走過來說，那些罰銀都買了糧做舍粥之用，救了這些孩子的命，孩子們對他們表示謝意，那也是應(yīng)該的。幾位老板的善行，必得善報。還望幾位老板繼續(xù)行善，幫助窮苦人熬上幾天，等朝廷的賑災(zāi)銀一下來，即刻還給他們。

糧店老板們被戴上了高帽，想摘都摘不掉了，只好喏喏地點(diǎn)頭應(yīng)著。雖然季廖不再罰銀，但每天捐出幾百斤糧，那是他們親口應(yīng)下的。

幾天之后，朝廷的賑災(zāi)銀兩撥下來了，季廖果真把罰銀都還給了糧店老板們，分文不少，一時成為美談。大災(zāi)之年，新城縣沒餓死一個人，也無一人外出討飯成為流民。

選自《三月三》2017.8

（段明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