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兒女兩個媽

楊力

王芳在集市里和丈夫經(jīng)營著一個雜貨攤，幾年辛苦下來，攢下了一些積蓄，兩口子就商量，買間門面什么的，短可居住長可投資。恰好有戶人家，因故有兩間門面要脫手，價錢也不太貴，小兩口的資金雖然不夠，但籌措一部分也能應付，最后一咬牙，便把兩間門面盤了下來。

誰知天有不測風云，王芳一家剛感到一點舒坦，不幸就一下降臨，丈夫被查出了尿毒癥。開始做丈夫的也沒怎么當回事，兩三個月去做一次透析，每天忙里忙外，把醫(yī)生的叮嚀全然棄置腦后。當王芳嗔怪時，丈夫就說，身體當然要緊，但家里欠那么多債，不累一點何時才能還上?？刹∏殚_不得玩笑，一段時間后，丈夫就漸漸吃不消了，全身腫得發(fā)亮，做透析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勤，攤子上掙的錢已變成了杯水車薪，王芳一邊照顧病重的丈夫和讀幼兒園的孩子，一邊還要打理店鋪生意，早已累得喘不過氣來。她不得不四處告貸，左鄰右舍雖然同情，可她上次買門面借的錢都還沒還上，誰還愿意借更多的錢給她呢。

很快，丈夫病入膏肓。彌留之際，他抓住王芳的手，艱難地遞給她一個信封，里面是一小沓錢。原來，丈夫在病情的晚期，瞞著王芳放棄了治療，懷著對妻兒的惦掛之情，他把一個男人最后的“綿薄之力”留在了妻子的手心。

王芳含淚處理完丈夫的后事，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兩間門面中的一間處理掉，然后把賣門面的錢拿去還債。這并沒有違背丈夫的“遺愿”，而是為了良心得以安寧，也為了丈夫的名聲在九泉之下不被人玷污。當兩間門面的家當只剩下一間時，家里最值錢的就是一臺小彩電和一個舊衣柜了。小彩電是兒子唯一的消遣，舊衣柜則橫放在屋子中央，算是“臥室”和“攤位”之間的一個隔斷。

這一天，王芳的兒子在外玩耍，從一個溝坎上跌下把腿摔壞，送到醫(yī)院里，聽著兒子撕心裂肺的哭聲，王芳內(nèi)疚到極點，都怪忙著做生意，沒時間去陪兒子，不然哪里會出事。王芳找到醫(yī)院，請他們用最好的藥、最好的技術治好兒子的腿。醫(yī)生告訴她，她兒子傷到大腿股骨，雖然能夠痊愈，但治療費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王芳咬著牙點了點頭，上次還完債她已經(jīng)沒有余錢了，幾乎還在沒緩過勁的當口，又出了這種事，真是“屋漏偏遇連夜雨”。但王芳相信，上次那么大的困難都挺過來了，這次再怎么也得咬牙堅持。

王芳硬撐著面子，又去找鄰居借錢，鄰居們也清楚她的處境，知道借出去就可能竹籃打水，便婉轉(zhuǎn)地拿出一些小錢，“慷慨”地叫她以后別還了。王芳強忍著淚，她知道，自己在一些人心中，已貼上“還不起錢”的標簽。

醫(yī)院把王芳的困窘看在眼里，在治療了一段時間后，便好心地安排她兒子出院靜養(yǎng)，免得在醫(yī)院“燒錢”，也方便王芳照顧。但王芳仍然揪心，兒子小小年紀，成天孤獨地躺在床上，既沒玩伴也沒玩具，當媽的心頭不好受，有一天就問兒子，有什么要求就提出來，比如買個玩具買本小人書什么的。兒子愣了一會兒，指著那個橫在屋中間的衣柜說：“媽媽，你把它挪開吧，它擋在屋子中間，我看不見你?。　?王芳的心一怔，兒子的要求不高，只想時時看到媽媽，可那個衣柜，往哪兒挪呢？家就這么小，實在要挪，只有拆了它。

王芳想了一夜，為了兒子，拆衣柜，這樣，兒子和媽媽之間就沒有任何障礙了。第二天一早，王芳起床就找來工具開始動手。其實這衣柜已很陳舊了，是前任房東懶得搬走留下的，拆起來并不費勁。王芳忙碌了一上午，等拆到衣柜最下層時，卻發(fā)現(xiàn)抽屜旁邊還有一個夾層，打開夾層，王芳不禁嚇了一大跳，夾層的抽屜里，足足裝了十捆一萬元的人民幣。

王芳被這個發(fā)現(xiàn)嚇了一大跳，整個人呆愣了好一會兒，才如夢初醒般急忙把抽屜復原。她的心怦怦地跳，她知道，有了這筆錢，兒子的腿不愁了，所有的債也不怕了，在別人的目光面前，她的胸膛會挺得更高，從今以后，不會有人再小瞧他們母子倆，她甚至可以盤回隔壁的門面，把生意做得更大，美好的日子已經(jīng)沖她張開了笑臉……

整整一天，王芳的腦子都暈乎乎的，好幾次甚至都算錯了賬。打烊后，她去給兒子買了好些玩具回來，兒子第一次驚喜地看著媽媽，捧著玩具愛不釋手，連睡著時也一臉燦爛。這時，王芳才悄悄又打開抽屜，同時她發(fā)現(xiàn)，在十捆人民幣的下面還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幾行字：“菊香，從今天起，我要悄悄攢一筆錢，爭取在你三十歲之前，攢成一筆整數(shù)交給你，這不僅僅是一個驚喜，而是我對你的承諾，我要讓你生活得更幸?！?/p>

這一夜，王芳睡得極不踏實，腦子里恍恍惚惚，一會兒是那封信，一會兒又是那個不曾謀面的女人。第二天，王芳從老鄰居口中得知，這門面原來的女主人就叫菊香，她和丈夫省吃儉用買了一輛車，丈夫辛辛苦苦在外跑運輸，本來日子倒也平順，不料有一天，丈夫出車禍去世了，菊香悲痛欲絕，為了逃避這個傷心之地，在極短時間內(nèi)處理了門面，一個人去了別處。

王芳聽了，心頭說不出是慶幸還是同情，一方面菊香的遭遇令人心酸，另一方面也說明她不知實情，關于信封里面的秘密，如果王芳不說，恐怕永遠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王芳找到醫(yī)院，取出一疊錢放在桌子上面，要醫(yī)院重新為她骨折的兒子安排一間病房，她讓醫(yī)院不惜一切，盡快讓她兒子好起來。醫(yī)生們很驚奇地看著她，告訴她不需要這樣做，病人在家靜養(yǎng)也是治療。王芳訕訕地從醫(yī)院出來，突然感到臉頰發(fā)燙，想起剛才的舉動真是太荒唐了，她揣著不屬于自己的錢，理直氣壯地要求別人這樣那樣，在一筆從天而降的不義之財面前，她心態(tài)失衡了。

過了幾天，一個三十出頭的女人來到王芳的攤子前，目光不斷在門面周圍流連。女人走后，鄰居就指著說，剛才這女人，就是原來的房東菊香。王芳失態(tài)地“啊”了一聲，丟了生意就朝那個衣著樸素、步履有些蹣跚的背影追去，追了兩步，又猛然想到什么，一下收住了雙腳。鄰居見狀就說：“你也別去追她了，她回來看看，恐怕也是想丈夫了，看看熟悉的地方，了個心愿而已。唉，可憐啊，丈夫出車禍時，她正懷有身孕，許多人勸她把孩子拿掉，可她不肯，硬要把遺腹子生下來，估摸著，孩子這會也該兩三歲了吧！”

王芳失眠了，一晚上想著那個叫菊香的女人，想著她丈夫出車禍時一定心有不甘，那抽屜里的現(xiàn)金，已夠得上一筆特殊的禮物了?？墒沁@節(jié)骨眼上，夫妻卻陰陽相隔，一個女人眼看到手的幸福從此被改變。這個苦命的女人，與自己的命運有著某種相似啊。

第二天一早，王芳把兒子托付給鄰居照看，按照頭天的打探，獨自去一個城郊邊的洗車場，找到了正在那兒忙碌的菊香。王芳把菊香帶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很艱難地掏出一個信封塞在了她手上，然后慢慢道出了這個信封和抽屜里十萬元錢的來歷。菊香起初還傻愣著，待明白了事情的經(jīng)過，再也控制不住，淚水嘩嘩地流了出來。王芳扶著她的肩膀說：“你別哭了，這個信封里面，藏著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深深的愛，女人的一生有一次這樣的經(jīng)歷，知足了！你應該笑，不然，你丈夫在九泉之下不會安心的！” 王芳說完，從口袋里拿出了那十萬元錢，塞進菊香的手里，轉(zhuǎn)身朝一邊走去。路上，王芳看著遠處的云，仿佛看見了丈夫的臉，正深情而欣慰地沖她點著頭，王芳不禁加快了腳步……

幾天后，菊香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王芳的攤子前，她把王芳拉進屋，從兜里摸出一沓錢，硬往王芳懷里塞。菊香說：“自從我丈夫走后，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被什么事情打動過了，但我還是要感謝你，你不說，沒有人知道那件事，而且我打聽過了，你的日子也不好過，家里正需要錢，你就不用推辭了，這不是報答，我是真心實意想幫幫你！”但王芳依然搖著頭謝絕了，她回答說：“不，如果我想這樣，我就不還這筆錢了，你現(xiàn)在給我錢，我是萬萬不能收的！”

菊香一聽，也不急，而是轉(zhuǎn)身走到門邊，抱了一個三歲左右小女孩進來。菊香把小女孩帶到床邊，指著王芳的兒子對小女孩說：“叫哥哥！”小女孩果真叫了起來，聲音雖然稚嫩，卻很甜。見王芳不解，菊香說：“實話告訴你吧，我今天是來認親的，為我們同是女人，為我們同受的苦難，就讓咱們結成姐妹吧，今后有什么苦難一起扛，兒女咱們一起養(yǎng)，兩個女人的路，一定比一個人硬撐著強！”

王芳心頭涌起一股暖流，她抓住菊香的手，共同抱起菊香的女兒，動情地來到兒子身邊說：“好，今后這雙兒女，就有兩個媽媽，他們的日子一定會越過越好！”正說到這兒，突然擁進來一幫人，原來聽到消息的報社、電視臺記者齊刷刷地趕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