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地方

莫飛

你說我會講故事？哦，這一點我承認(rèn)。前幾年我還在電視臺法制欄目做記者。朋友聚會的時候，總有人會好奇地追問采訪犯罪嫌疑人的隱秘。他們并不滿意電視欄目里的視角，或者報紙上千篇一律的廢話。如果由我來講述，那么在喝下幾瓶啤酒后，一個個兇殺案撲朔迷離的講述比偵探小說還要吊人胃口。

我講過蒙面入室盜竊案，受害人一直認(rèn)為是她的兒子干的；有一個搭腳手架的男人，爬進高層住宅樓，和一個女的發(fā)生了關(guān)系；還有一個老人，他收留了一個十六歲的油漆匠，油漆匠殺了他，給他全身涂滿了油漆，連手指縫都不放過。

所以，我講過很多故事對不對？可是，有一個故事我從來沒有講過，真的。至于為什么不講，我也說不上來，事情過去有兩三年了?，F(xiàn)在，我試著把這個從事件慢慢演變成故事的往事講述一遍。

我有一個朋友是刑偵大隊的。他跟我喝酒的時候說，有一個女人殺了她丈夫，現(xiàn)在收押在看守所。她說丈夫因為結(jié)婚時發(fā)現(xiàn)她不是處女，時常猜忌，小則辱罵，大則暴打。她想了很久，沒有辦法再忍受這樣的日子，于是趁著爭吵，殺了他。她什么都痛快地承認(rèn)。案件辦得太容易了，可有時對于這樣一心求死坦白無誤的犯罪嫌疑人，總覺得哪里不對勁。我說那改天我去采訪。他說，犯罪嫌疑人不會接受采訪。

過了幾天，我去了看守所。

審訊室沒有窗戶，靠近屋頂有一個窄小的通風(fēng)口。即使連腦袋也探不出去，還安裝了幾根鐵柵欄。下午的陽光正從那里投射進來，像幾把利箭落在地面。

鐵門外腳鐐的聲音傳來。只有重刑犯才會戴腳鐐。

女人很清瘦，一件煙灰色的帶帽上衣，外面罩著看守所黃色的馬夾。她漠然地掃了我們一眼，然后盯著攝像機。瘦削的臉，使眼睛看上去很大，細細的眉毛，看得出以前曾精心地修過眉型。

我把來訪的意思跟她說了一下。

她低下頭，悶聲悶氣地說：“我不接受采訪。請別把攝像機對著我?！?/p>

我遇到過不愿意接受采訪的人很多，但最終，我都能說動他們。

我跟她隔著一張桌子，還有鐵柵欄。沒有抽屜的桌子，里面擱著一個玻璃煙灰缸。我跟攝像師說讓他先去外面抽根煙。他跟我很默契，出門的時候留了一條縫隙。如果她被我說動，他就會從門外走進來。

我把煙灰缸放在桌面上，掏出一包利群香煙。香煙對很多人有效，不分國籍，年齡，性別。我給自己點了一根，抽了一口，問她，要不要來一根。

她抬了下頭，依舊用那種漠然不屑一顧的神情看了我一眼，然后把眼睛轉(zhuǎn)向左側(cè)的墻壁。

墻壁上大約粘著幾個昆蟲的尸體。這足夠讓人浮想聯(lián)翩。關(guān)押在里面的人，實在太過安靜。時間對他們來說，就是一個被無限放大的空間。他們可以一整天對著枯燥的教育類報紙，一個字一個字念過去。

“陸詠梅，你看，你每天在錄口供，一遍一遍，無數(shù)遍，等到這里結(jié)束了，檢察院的人來了，還是一遍又一遍，我相信你對他們說的都是同一種話。到后面，你簡直都能把這些背下來，我敢肯定，你在夢里都在背口供。”我對她說。

她不說話，也不看我。

“嗨，我不是警察，我是記者，你可以隨便跟我聊聊，就當(dāng)一個朋友?！蔽野严銦熌頊缭跓熁腋祝鋵嵨也辉趺聪矚g抽煙。

她繼續(xù)盯著墻壁。戴著手銬的雙手放在膝蓋，手上的膚色不均，左手有兩條長的劃痕，剛剛褪去痂，露著淡粉色的皮膚。

“一年多前，也在這間提審室，我認(rèn)識一個十六歲的孩子。他殺了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那個孩子脾氣可不是一般的固執(zhí)，我跟他聊了一個多小時，當(dāng)然都是我自言自語，就像現(xiàn)在我跟你的情況一樣。他的胳膊上有三個被煙頭燙出來的疤痕。我問他怎么回事。一直緊閉嘴巴的他就開始跟我講起，他自己怎么樣用煙頭燙出疤，證明自己是一個勇敢堅定的人。他跟我聊的，跟他那起案件根本沒有關(guān)系。聊天結(jié)束的時候，他跟我說，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媽媽還在不在世上，所以他并不愿意面對鏡頭。我說，你還未成年，不用鏡頭對著你。他想了一下說，還是用鏡頭拍下來，如果哪一天，失蹤的媽媽如果還記起有個兒子，還想看他的時候，最起碼還能從錄像里看到。所以，他坐得端端正正，請我給他攝像。他讓我答應(yīng)他，如果哪一天，有他媽媽的消息，就把這錄像給她看。我說，你不會死的。他捂住臉蹲在地上就大哭。我告訴他，我答應(yīng)過的事，一定會做到?！?/p>

我長篇大論地給她講故事，希望能打動她?？墒怯袝r候，我總感覺自己像做臨終關(guān)懷一樣。

“后來呢，他媽媽呢？”她開口問我。

“不知道，誰也不知道，錄相帶我拷貝了兩份，存入了兩個硬盤。”我知道，她一定會被我說動的。一開始就知道。

“你是個騙子?！彼旖锹吨唤z輕蔑的笑。

“啊，可能吧，我有時是會騙人的。”我承認(rèn)，“可是如果我們像朋友一樣聊天，你覺得會被騙走什么？”

“這倒是的，現(xiàn)在，我還能被騙走什么？因為我很快就要死了?！彼蛑炜嘈?。

“事情還沒有到最糟糕的時候。”我這是安慰她。

“殺人償命，這個我是知道的?！彼f，“我其實也不后悔，我不殺了他，也會自殺?！?/p>

我沒有說話，想等她自己說下去。她卻沉默下來.低下頭去，十指交叉互握，松開，又握緊。等她再抬起頭時，嘴唇上一排深深的牙齒印。

“如果你能替我找一個人來，我就答應(yīng)你的采訪，你問什么我都會回答?！彼龓缀跤冒l(fā)狠的聲音在說。與其說是請求倒更像一種威脅。

“你現(xiàn)在，屬于非探視期，一直要等到警方向檢察院起訴?！蔽覍嵤虑笫堑馗嬖V她。

“我知道的，但你一定有辦法的，我只要見一個人?！彼难劬σ驗橥蝗蝗计鸬南Ｍ兊镁季加猩?。

“我只能說試試，盡量吧。”我說，“要聯(lián)系你哪個親人？”

陸詠梅讓我聯(lián)系的人，并不是她哪位親人。她將名字告訴我，季東宇，季節(jié)的季，東西的東，宇宙的宇。因為她自己對他所在的單位并不清楚，只說他在一個山區(qū)小縣城教育系統(tǒng)工作。我猜想，這個人應(yīng)該是陸詠梅曾經(jīng)的戀人。

就這樣，我大約打了十多通電話，終于找到了季東宇工作的地方。并不是季東宇接的電話，對方說季老師在隔壁辦公室。我麻煩他幫我喊一聲，生怕如果我再重新打一次，別人又會告訴我，季東宇在另外一個辦公室。

他可能跑得有點急促，有點喘，對著話筒小心翼翼地問：“哪位？”

我說：“是季東宇嗎？”

他說：“是的，您是哪位？”

“我是省電視臺法制欄目的記者，你認(rèn)識陸詠梅吧？”

“您說的是哪位？”

我聽得出，他遲疑了一下，好像并不太肯定自己對這個名字熟悉。

“她應(yīng)該跟你是同一個地方的?！?/p>

“哦，陸詠梅，是我們那里人，怎么了？”

“她讓我給你帶個話，想讓你去看她一次?！?/p>

“看她？怎么了，是生??？”他口氣聽上去很詫異，顯然并不知道她出事。

“是這樣的，她殺了人，是她丈夫?，F(xiàn)在在看守所，我前兩天去采訪，她說想見你一面。”

“殺……”他停頓了一下，大約意識到在別人的辦公室，然后把聲音放得更低，“怎么會這樣？”

“你這兩天抽空去一下吧。”

他在震驚中，并沒有搭理我的話。

“她應(yīng)該有話要跟你說?！蔽艺f。

我把電話留給他。他在那邊找同事要紙，一個一個數(shù)字記著，很吃力。精神無法集中。我并不知道他和陸詠梅之間到底什么關(guān)系，但僅是一般朋友，聽到這個消息，心里大約也很難接受。

掛斷電話的時候，季東宇突然又問了一句，“你說的是真的嗎？”語氣活像一個小學(xué)生提問。

“網(wǎng)上有她的新聞，上個月的，你可以查一下。”我說。

他沒再說話，掛了電話。

本來這件事情就這樣過去了。陸詠梅的案子只是做成法制欄目里其中的一期節(jié)目。沒有什么驚心動魄，也沒有懸疑，只是遭受家暴的女子，舉起菜刀。如果后來季東宇不聯(lián)系我，大約我會把陸詠梅這個名字，混淆在眾多案件來來往往的人物中。

季東宇給我打來了電話。是個周末，太陽快淪陷到摩肩接踵的高樓中，光線像金色的河流在玻璃上流淌。我在窗口的小桌上喝茶。他的聲音很猶豫，向我解釋了半天，生怕我忘了他是誰。

“我能不能見你一面？”他從郊區(qū)的看守所，換了三趟車，站在汽車總站的門口。

我看了一眼窗口最后的日光，跟他說，來我家吧。

在窗口待到日落，然后看整個城市陷入五彩繽紛之中。城市之中，等待黑暗和沉寂是一件奢侈的事。

我站在小區(qū)門口等他。天還不是很冷，他穿著一件淡咖色的毛衣，胳膊上搭著一件黑色呢子大衣。另一只手拎著一個袋子，鼓鼓囊囊露著水果的形態(tài)。

他是個40多歲的男人，個頭偏小，頭發(fā)有點稀疏發(fā)黃。

我向他招了招手，他快步走過來。很奇怪，人來人往的馬路上，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

“吳記者，真不好意思打擾你?！彼f得有點局促，對于為什么要來找我，大約自己也說不清楚。

電梯口，遇到住在我樓上的鄰居。一家三口。神情肅穆，男人懷里抱著一個紙盒子。他先向我微微點頭，“你看，它死了，昨天死的?！?/p>

我看了一眼紙箱子，點點頭，“老張不會寂寞了?！?/p>

男人的妻子站在一邊，古怪地呶了下嘴，不知道是不屑還是發(fā)笑。

電梯的空間對兩個剛認(rèn)識的人來說，氣氛有點尷尬。我跟他說，剛才遇到的鄰居，他父親半年前去世。生前，他常給一只流浪貓喂食。所以留下遺言，等貓死了，他要與它合葬在一起。所以，這一家人，一如既往地給流浪貓投食，還得經(jīng)常觀察它的去向.如果消失幾天，他們就得滿大街地找去。這半年，他們過得提心吊膽。

“老人和貓的感情可真不簡單。”季東宇說。

“生命這條隱秘的長河，許多內(nèi)在感情都是靠自己參透和領(lǐng)悟，別人無法參與，且不管對象是誰。是人還是動物?！蔽蚁肫鹄蠌埐∏樯休p時，叫保姆推輪椅下樓，他把自己的遺愿打印成紙，貼在小區(qū)布告欄里，全小區(qū)的人都知道這件事。大約，老張生怕兒女把他的遺愿當(dāng)玩笑，想讓小區(qū)的人來監(jiān)督。

季東宇看了一眼自己拎來的水果袋子說：“我不知道看守所里不能讓人帶東西進去，買了一堆，也派不上用場。”

我給季東宇泡茶，切水果，他都要一一站起來致謝。我說別拘束，別客氣，不然你今天來這里目的怕是達不成了。

我開了兩罐啤酒，遞了一罐給他，然后問他們見面的情形。

季東宇好像還處于混亂中，一句話總要分成兩段來說。他臉龐瘦削，眼睛是山里人的眼睛，清澈有神。這跟陸詠梅的眼睛很像。

他嘆了口氣說：“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她會走上這一條路。”他仰頭把一罐啤酒喝了下去。

“她對自己所做的事情并不后悔?！蔽也稍L的時候，她沒有為這件事再痛哭流淚，好像她有更大的一種隱痛在折磨或者支撐著她。

“她是個傻人。”季東宇雙手捏緊啤酒罐，嘴唇有點哆嗦，“她見到我很高興，手緊貼在玻璃上，一個個手指發(fā)白。我一想到這手曾經(jīng)提起過菜刀，鮮血直流，就覺得胸悶?！?/p>

“我知道的，你一定猜想，我和她什么關(guān)系，如果我說沒有關(guān)系，你肯定不相信，對不對？”季東宇難得露出個笑容，帶著點狡黠。

我點了點頭，說不好奇，那肯定是假的。

“其實，在去看她的路上，我一直想，她和我是什么關(guān)系，同學(xué)？一夜情關(guān)系？我想得有點促狹，我總以為她要求我為她做點什么?！?/p>

“她純粹只是想見你一面嗎？”我問。

“也是，也不是，因為她關(guān)照我，老家屋門口的烏桕樹下埋了東西，她讓我去找出來，并說看完后就毀了?！?/p>

他沉默了一下說道：“我跟她認(rèn)識得很早，七歲還是八歲。她家住在山底下，我家在半山腰。天氣晴好的日子，我只要站在家門口往下看，就會看到她所在的村莊。幾個矮矬矬的房子就像火柴盒一樣支在那里。如果朝著下面亂吼上幾句，不一會兒，就會有人回答幾句。雖然聽不見說的是什么，但聲音是傳到了。我們的學(xué)校在更遠的一個地方，步行起碼要一個半小時。那個時候，上學(xué)的孩子并不算很多，一個是遠，另一個是家長都不重視，最重要的是大家都沒錢。所以，她一個女孩能上學(xué)的確不容易。我聽同村的說過，她媽是個寡婦，也沒爺爺奶奶，母女兩個在村里日子過得很艱難。她母親一心希望她能走出大山。麻雀變鳳凰。她每天起很早，從山底爬上來，經(jīng)過我家門口?；沃鴥蓷l羊角辮，扎著蝴蝶結(jié)的紅繩子，衣服干凈整潔。這都是她媽給她打扮的，生怕在外，別人看不起她。那個時候我跟她不熟，常?？吹剿哌^，立馬放下碗，背起書包，趕上她，又飛快地超過她。時間久了，我們不知不覺便一同上學(xué)，一同下學(xué)。

“每天早上，陸詠梅經(jīng)過我家門口就喊一聲：季東宇，走啦。我一手拿著咬了一半的饅頭，一手抓著書包沖了出來。有一次，我課后跟一個男同學(xué)打架，把對方的頭打破了。老師罰我站在辦公室，一直站到暮色四合。天黑，一想到我要一個人走完一個半小時的山路。我站在那里心急如焚。我拿著書包沖出學(xué)校，校門口蹲著一個人，薄霧朦朧，我看不清。然后那個身影就朝我跑過來，簡直就像在飄移。

“陸詠梅委屈得都快哭了，她說，天都要黑了，你怎么才出來。我說，我又沒讓你等。我們兩個人像兩頭小獸在山路上飛奔，炊煙和薄霧一直纏繞著我們。跑到烏桕樹下，我才氣喘吁吁地停下來，陸詠梅卻一步也不停，繼續(xù)往山下跑。我靠著樹聽寂靜山里匆匆的腳步聲，直到?jīng)]有聲音。我用手作喇叭狀朝山下喊，喂，喂，陸詠梅，你到家了沒？聲音一出去，就像煙一樣飄散，變得輕飄飄的。我又喊了一次。過了一會兒，山底傳來一些模糊的聲音，是個女孩的聲音。

“滿山遍野好像就只有我們兩個孩子，躲迷藏，學(xué)鳥的叫聲，爬到樹上去摘野果。上學(xué)會遲到，下了學(xué)，一直要到天黑才各自回家。有一陣子，學(xué)校的一個同學(xué)，見我們倆天天同進同出，就說我們是在搞對象。同學(xué)問人盡皆知，掩著嘴偷笑。她很害羞，臉紅，尷尬。我找那男同學(xué)打了一架。之后，我跟陸詠梅也好像結(jié)了仇，互不理睬，放了學(xué)，總是故意拉長距離。我一直跑在前面，一邊跑一邊還要回過頭看。如果真看不到她人影，我又不跑了，在原地等著。直到重新看到陸詠梅慢吞吞地出現(xiàn)在視線中，我才又跑起來。

“大約是四五年級，我和她發(fā)明了一種埋東西的游戲。陸詠梅不知道從哪里撿到了一個沙丁魚的鐵罐頭盒，橢圓形，上面的一層鐵皮都生了銹。她把它當(dāng)寶貝。路上采的黃色野菊花，冬青的紅果子，溪溝里的一顆光滑石子，她都裝進去，然后埋在我們上學(xué)必經(jīng)的路上。她給我一點提示，我拿著棒子四處尋找。這多少帶著點隱秘的驚喜，找到了，下次就輪到我藏。我把鐵罐子帶回家，找了母親的縫衣針，姐姐抽屜里的一顆紅色珠光紐扣，床底下八歲時換下的一顆牙齒。她每次都找得到罐子，東西也全歸她。

“她走在我后面，常會問一些奇怪的問題。她問我，這里算不算遙遠的地方？當(dāng)時的我跟她一樣，哪知道什么叫遙遠和不遙遠。她卻一本正經(jīng)的，她要去遙遠的地方。我笑話她，去一個遙遠的再也回不來的地方。她哭了，追著我打。

“上初中是要住校的，我們被分成不同的班，平時也沒什么說話的機會。后來，她慢慢地疏遠我，周六回家，她總是一個人先走，或者晚走。到了初二第一學(xué)期結(jié)束，我聽說她退學(xué)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有一次，我在鎮(zhèn)上碰上她，問她。她說自己不是讀書的料。后來，我上了高中，考了市里的大學(xué)，幾乎就沒她的消息了。直到大二那天，有人告訴我，一個女的找我。陸詠梅帶了紅糖糕，綠豆粉條，還有一些零食，兩手提得死沉。她說，是我媽知道她要到市里，托她帶來的。我請她吃了晚飯，學(xué)校附近的小餐館，點了一個素菜，一個葷菜，喝了兩瓶飲料。結(jié)賬的時候，她一定要付錢，說我是學(xué)生，而她已經(jīng)有工作了。我?guī)еド⒉剑o目的，沿著護城河走，一直走到燈光稀疏的盡頭，然后再走回來，也不知道一路上我們到底有沒有說話。她住在一個小招待所。我問她什么時候回去，她說明天就回去。我說，那到時我來送你。她說不用。我沒有送她，也不知道她是幾點走的。我媽托她帶來的糕點，讓舍友們高興了好幾天。今天，我去看她，她跟我提起這段過往，她說，她當(dāng)時住的小招待所只能放得下一張小床，什么東西也沒有，還停電。她不是第二天走的，說又玩了一天走的。我問她，那當(dāng)時怎么沒再找我，她笑了笑，沒回答。

“我最后一次見她，她在鎮(zhèn)上開了家美發(fā)店，安裝了一種躺下去給人洗頭的皮沙發(fā)。我們那里人都沒見過。我媽說，那是婊子干的事?！?/p>

季東宇連著喝了五罐啤酒，他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洗了把臉出來，重新坐到位置上。他朝我笑了一下.古怪得很。

“我好像從來沒有說過這么多話?！彼f.“我現(xiàn)在在教育局下面的一個部門工作，枯燥得很，除了喜歡下下棋，琢磨琢磨，也沒其他興趣。妻子是個老師，對待一切都認(rèn)真嚴(yán)謹(jǐn)，又有輕微潔癖，我媽要來住幾天，她得灑幾遍消毒藥水。請你不要誤會，我不是說我妻子不好，我們只是普通的夫妻，養(yǎng)育一個女兒，雞毛蒜皮的事，家家都能扯上一籮筐?！?/p>

我點點頭。我想聽聽他在鎮(zhèn)上見陸詠梅的那一次。

“其實我不知道陸詠梅的店具體開在哪里。那一年我回家過年。上午趕集的人都回家了，鎮(zhèn)上整條街都沒幾個人。我在那里閑逛，陸詠梅從一家店里跑出來，堵在我的前面，問我還認(rèn)得她嗎？

“我怎么可能不認(rèn)得她了，她在講笑話。她變得漂亮，眉眼之間有點顧盼生姿的樣子?；蛟S她以前也是漂亮的，只是從來沒有注意過。她請我去理發(fā)店坐坐。我推脫說還要急著回家，不愿意去。她不肯，硬拉著我的胳膊往店里拽，把我按到椅子上，要干洗頭發(fā)。我說昨天剛洗過。她說，你騙不了我。你這頭發(fā)最起碼一個星期沒洗過。

“她的手就在我頭上來回游走，弄出一堆堆白色的泡沫，堆得老高，像個要倒塌的奶油蛋糕。漸漸地，我也放松下來。我們彼此間說一些熟悉的同學(xué)，可事實上，沒有一個我們共同熟悉的同學(xué)能將我和她的話題深入下去。鏡子里，她穿著鮮紅色緊身的毛衣.領(lǐng)口開得很低，下身是一件包臀到膝蓋的皮裙，裙子下面還綴了一圈黑色的蕾絲。

“她知道我在打量她，開始沉默，氣氛有點尷尬。她問我，你家門前面那棵烏桕樹還好吧？我說.還好吧，一直都那樣。我鬧不明白，她怎么問起我家門前的樹。那種大樹，只要不被雷劈，不砍掉，它就會永遠佇立在那里。但是，很少有人問起它們。

“真是棵漂亮的樹。她的語氣聽上去有點傷感。烏桕又高又壯，夏天枝繁葉茂，秋天葉子變黃，帶點暗紅色，如果從遠處眺望，它就像漂浮在空中的一片黃色的云。的確，經(jīng)她這么一提醒，我覺得那棵樹有那么一點不同了。洗完頭，我猶豫了一下，然后從口袋里掏出10塊錢。她肯定不會接。我要塞給她。她有點生氣。我說，你這樣，不收錢，我以后怎么到你這里來理發(fā)。她呶了下嘴，又很無奈地一笑說，只要你肯來，洗頭理發(fā)都是免費的，可你才不是真的想來。她說得是實話。對于她的實話，我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接話。她用毛巾擦干自己的手，聲音聽著怪怪的。我知道村里人都是這么看我的，哎，我也不在乎，我是靠這雙手吃飯的。她向我伸出手，攤開掌心。不知道為什么，我也伸出了我的手，抓了一下她的手。她把手縮回去，突然就哭了。我不明白，也不知道怎么了.心里模模糊糊的。她一把抱住了我。前店后鋪。只隔了一個布簾子。我們在她那個很小的床上做愛。其實，當(dāng)時，我腦海里閃過，她在這個房間里跟別的男人做愛。你別笑話我，當(dāng)時我真的是這樣想的。事后。我有點不安，我害怕她會去縣城找我。那個時候我工作兩年，有一個穩(wěn)定的結(jié)婚對象?？伤龔臎]有找過我。想不到，這次她出了這么大的事，我才知道她的情況?！?

季東宇喝得有點多，晚上歪在我書房的行軍床上。第二天一大早，他留了一張字條，說了一些抱歉打擾的話，說自己要回村里，去烏桕樹下找陸詠梅的東西。

我想，季東宇去了之后或許不再聯(lián)系我，如果我給他電話，而他不愿意講，這就變成了一件無趣的事。

一個多月以后，我差不多把這件事忘了。單位收發(fā)室給我送了一封信上來?，F(xiàn)在寄平信很少。大多聯(lián)系都是電子郵件。信封上的字很漂亮，落款的地名看著眼熟，可是一下子卻想不起是哪里。信是復(fù)印件，一看信的開頭，我立馬明白過來。季東宇：

嗨，你好！

我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你才能看到這封信.或許，這一輩子都不可能。這樣也好，這些東西和信都會深深地埋在烏桕樹下，埋在你偶爾也會走過的地方。

我好傻，說這樣的話?？墒牵绻囊惶?，我心血來潮，告訴你我埋了一封信給你，不知道你會是什么表情？

再過半個月，我就要結(jié)婚了。

你上初二那年.我就輟學(xué)了。原因不說你也明白，家里吃了上頓沒下頓，所有親戚的錢都借過了。沒人愿意再借給我們這種只借卻沒有能力還的孤兒寡母。十五歲，別人介紹我到縣城的一家理發(fā)店。給一對夫妻當(dāng)幫工。他們供我吃住，教我一些手藝。店里生意一般般。只有到春節(jié)的時候會很好，來洗頭剪發(fā)的人都要排隊。手洗得發(fā)紅，變腫，然后是潰爛。為了不讓客人們看到我的手，我得戴上皮手套。天天坐在那里，洗啊洗啊。晚上，我睡在只能彎腰進入的小閣樓，只能放一張極小的床。還好，我的衣物不多，只占了床很少的部分。燈不太好，在白色燈罩里一閃一閃。我坐在床邊，把手套取下來，里面裹的紗布，一層一層小心地揭開.因為許多發(fā)黃的膿水粘連在上面。我躺在床上，把兩只手放在被子外的兩側(cè)，寒冷會讓手更快地結(jié)痂。

兩年后，我報名參加了一個理發(fā)師培訓(xùn)。說白了.只是交一點錢，然后由一個什么美發(fā)協(xié)會給你技術(shù)認(rèn)定。我想自己開一家理發(fā)店，可我沒有錢。所以，我還是繼續(xù)打工。我給餐館洗過盤子，加油站當(dāng)過加油工。后來還去私人承包的長途大巴上當(dāng)過售票員。我媽一直希望我有出息的，如果實在自己沒本事，就嫁一個有錢有能力的男人。這一點，我也做不到。

哎，我為什么要跟你說這些事，這些瑣碎讓人心煩卻又無能為力的事？

有時，我在夢里，夢到那天你被關(guān)晚學(xué)，我們兩個人在薄霧中跑回家的場景。你在前面跑，我在后面緊緊跟著。我聽到你喘氣的聲音，呼哧呼哧。一個轉(zhuǎn)眼，人影就不見了。霧在我眼前，白茫茫，我跑得更快了，秋天的葦葉像劍一樣割傷我的臉。我感覺疼痛和害怕，想喊你的名字，可是又叫不出聲。你突然停下等我，粘在眼睫毛的霧珠，極小的一顆一顆。我開始祈求你，別跑太快，你不作聲，又飛快地跑了。于是，那個無休止的夢境.永遠是我在不停地奔跑，奔跑……

我真的希望，哪一天，我就會跑到你的面前。

我報了一個成人夜校。知道的幾個人都笑我，問我要這種文憑做什么？對啊，對一個幫別人修剪頭發(fā)的人來說，要這東西做什么呢？我坐在課堂上，稀稀拉拉的教室里幾個人趴著睡覺，有人小聲地講話，還有人不停地在紙上畫畫。老師的聲音很小，她好像非常疲憊，只是照著書本，念一段字，如果有提問，也都是她自問自答。好像在演一場獨角戲。

花在學(xué)費上的錢，我可以買很多漂亮的衣服，化妝品。那一本結(jié)業(yè)證書放在手心時，它比穿任何一件衣服，涂抹任何化妝品都更讓我容光煥發(fā)。我突發(fā)奇想，想去看你。帶著紅糖糕，綠豆粉條，雙手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爻霈F(xiàn)在你的校門口，跟你說，是你媽托我?guī)淼摹?/p>

那一天。是我過得最開心的日子。好像這一路走來，你都還是那個路上等我的男孩。雖然，你變了很多，臉變長，棱角分明，舉止文雅。

如果那個晚上，你拉拉我的手，這一切對我來說。是一個多么大的圓滿。

可是，你看，一切都還是我的單相思。

我在鎮(zhèn)上開了家理發(fā)店。我知道，我這樣守著你，有一天你總會路過的。果真，你過年前回來了。我拉你進來。好像一切都是預(yù)謀。那個時候既高興又傷心，高興的是好像我能跟你在一起，傷心的是你其實從來沒有在意過我?？蛇@一切都沒有關(guān)系，我覺得很知足，我擁有過你。是很傻吧？我對你的依戀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呢，這種愛情的幻想什么時候才能終結(jié)呢？

你一定會覺得可笑，你一定也把我忘了。就像今天，我寫完了這封信，就會去埋葬一樣。埋葬我對你從童年開始的愛戀，埋葬我的一廂情愿。

陸詠梅二零零一年十一月

信封里還有一張照片，是一個鐵罐，里面是紐扣，生銹的針，一小截干枯的樹枝，半個牛角梳子，一顆圓形的光滑石子，繞成手指粗細的一圈紅色毛線。

我給季東宇打了個電話，告訴他信收到了。他在電話那端沉默了一會兒。

“我找到鐵盒看完信后，心里難受，很想哭，可是哭不起來?；厝サ拇蟀蜕?，穿過一個個隧道，突然就哭出來了，哭得很大聲，大巴司機以為我出了什么事，還停下車問我。我說，沒事，只是很想哭一場。車上有二十多個人，他們就一直很耐心地聽我哭完。不知道為什么，我想起你說過的那只流浪貓。雖然它死后被葬在張大爺旁邊，可它不一定知道，它曾被一個人那么溫柔地愛過?！?/p>

電話里，我們沒有道再見。我知道，其實，我們不可能再見。

我一直關(guān)注陸詠梅的案子，她被判了刑，而且將被送往一個遙遠的地方去服刑，直到白發(fā)蒼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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